花著雨站在店门口,一张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心在胸腔内狂乱地跳动着。她说要找之前假扮纳兰雪的人,纳兰雪便带她来见。或许,前一瞬,她心头还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然而,此时,站在店门口,她却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
因为她看到铜手站在殿门口一侧。
铜手是他的侍卫。
那么,毫无疑问,里面的人就是他了。
他就在里面!
他就在里面!
……
他那无比清晰的面容瞬间好似烈火一般灼烫过心头,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狂喜,他没死。
“小王子,主子还未曾醒来,太医吩咐过,这段日子不能打扰他!”铜手大步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纳兰雪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低低说道:“我知道,”昨夜本就是纳兰雪将他带回来的,他的情况他很清楚,“他根本就不应该用内力的,这一次,损伤了全身的脉络,就连五脏六腑都受了损,恐怕还得养段时日了。我带个人进去看一下,或许对他养伤是有好处的。”
花著雨听到两人的对话,一瞬间,心头方升起的那丝喜悦,转瞬化作飞烟,唯有她此时此刻的念及,是那样强烈。
她抬足踏上台阶,铜手却拦住她道:“王子,怎么能随意让人进去呢!你……”铜手似乎此时才注意到花著雨的模样,他指着花著雨的脸,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他闭上眼睛,再次张开,双眸几乎瞪成了铜铃,双唇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是……你是元宝,元短袖?”
“不错!”花著雨淡淡开口,清眸冷冷扫过铜手呆滞的脸,从他身侧拾阶而上。
一入殿,鼻尖内便充斥着安息沉香的味道,但这味道却也掩不住殿内那汤药浓重的苦涩之味,花著雨闻到这样的味道,脑中瞬间有些空白,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她疾步走过,大殿内打磨的光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清晰地照映出她纤细飘逸的身影。
她站在内室的门前,有一瞬,有些不敢掀开帘子。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将匕首刺入到他的胸膛,他说,他爱她,但也要永远忘记她。
那是,她听到这句话,以为他说的忘掉,就是他的离世,他离开了人世,自然就忘掉了尘世的一切。可是,现在想来,他那时说的忘记,是不是打算真的要忘记她了。
如今,他死而复生,从曾经的叛国左相,摇身一变成为了天朝贵胄,炎帝的大皇子,皇甫无襄。
她,却从太监,变成了女子,还是和他有着国恨家仇的前朝人。
他和她将以怎样的方式面对彼此呢?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室内,突如其来的一道清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花著雨心中一滞,缓缓伸手掀开了帘子
内殿的光线极是昏暗,窗子都被帘幕重重掩住,但纵是如此,花著雨的目光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他。他静静躺在床榻上,阖着眼睛,面颊苍白的近乎透明,只有比喻鼻翼轻轻翕动着,胸口轻缓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花著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心就跳动的快一分,面上神色极是淡定,但是手心却已经出了汗。裙角无声地曳过地砖,仿佛流云委地。
她走到床榻前,缓缓地做了下来,俯下身,伸指轻轻抚上他的脸。苍白无血的唇,透明如白纸般的脸,深深纠结着的修眉,一点一点,静静地抚摸着昏睡中的他。
请不知其所,却一往情深,一颗心像是被钝器划过,钝钝地痛。
一直纤细的戴着玉镯的手腕忽然从斜里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他的脸上强行地拉开。
花著雨抬起水雾氤氲的眸,这才看到殿内,原本是有好几个宫女的,只不过,她一进屋,眼里便只有他,根本就无暇去顾及别人。而拉开她的手的人并非是宫女,而是温婉。她正站在床榻一侧,云鬟如雾,斜簪着一只玉钏,人如雪树堆花,及其美丽。只是,脸上神色有些清冷,不过,唇角却是带着一丝淡淡的说不出意味的笑意。花著雨这才想起,方才说话让她进来的,便是温婉的声音。
能在此时此刻见到温婉,花著雨原本应该惊讶的,但是很奇怪地,她竟丝毫没有惊讶,或许,是已经习惯了温婉总是以令人惊异的方式出现吧!
“他现在不能被打扰,如果没事,你就先出去吧,我要喂药了!”温婉淡淡说道,转身从身侧的桌案上端起一碗药,用勺子轻轻搅拌着。
自从,在假太监之事上,温婉刻意针对她后,花著雨就曾猜测,温婉,或许是姬凤离的人。当时,她或许也是和三公主皇甫嫣一样,以为他们的假死计划被她破坏了,从而害得姬凤离身死。所以才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到了今日,这个猜测,终于证实了。
花著雨从床榻上站起身来,清声道:“我来喂吧!”
“不用了!”温婉客气地说道,朝着花著雨浅浅一笑,“我来吧,他伤得很重,一两日恐怕好不起来,照顾他,是我们的本分。纳兰,你带她出去吧,虽然主子尽力想留下她,可是,她的身份可是不易留在宫中的。”
花著雨淡淡笑了笑,原来,她的身份,温婉竟然已经知道了。
她是花穆的女儿,花穆是叛国之臣,说起来,她确实不适宜呆在这里,而是适宜呆在刑部大牢里。
“我现在只想照顾他,如果他脱离了危险,你们尽可以把我押到牢里!”花著雨淡淡说道,一双眸子极亮,极澈,冷冷地扫过温婉。
“你的身份,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呢?”温婉挑起一边柳眉,静静说道。
她的身份!
花著雨忽然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无论是花穆的千金,还是前朝默国的人,她的身份都不适合待在姬凤离身边,更别说照顾他了。
温婉瞥了花著雨一眼,端着调好的药,缓缓走到床榻一侧,正欲伸手将他从床榻上扶起来。姬凤离却忽然伸手,一把狠狠地抓住了花著雨的手腕,他抓得很紧,似乎,害怕她走了一般。
花著雨还记得,当初她为他治疫病时,他也曾经这样抓住自己,那时候,他可能是在做梦,口中唤的是:别走,母……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唤的是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他唤的是母后。她以为,这一次他还是会唤母后,可是,他没有,他唤的是:宝儿。
“别走,宝儿……宝儿……”那一声低低的轻唤,让花著雨心中一滞,她伸手抚上他汗湿的额头,轻轻拭去他额上密集的汗珠。
“温小姐如若不相信我,你尽可留在这里时刻盯着我,这样如何?”花著雨抬眸朝着温婉望了一眼,静静说道。
温婉的脸早已惨白如雪,贝齿狠狠咬了一下唇瓣,敛眸道:“纳兰,你来盯着她!”她走到桌畔,将药碗放在桌上,快步走了出去。
纳兰雪望了一眼远去的温婉,低低叹息一声,走到床榻一侧的椅子边,慢慢坐下来,朝着花著雨微微笑道:“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
花著雨慢慢将姬凤离扶起来,淡淡瞥了纳兰雪一眼,道:“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以防万一!”纳兰雪静静说道,眉毛扬了扬,眉间的一点朱砂随着他眉毛轻扬,灼灼其华。花著雨冷冷瞥唇,在纳兰雪的注目下,将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了姬凤离口中,所幸他并未昏迷到完全不知吞咽的状态,不一会儿,一碗药便见了底。
花著雨将他慢慢放平在床榻上,想要转身放下药碗,手腕却依然被他狠狠攥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纳兰雪见状,起身接过药碗。
花著雨照顾了姬凤离两日两夜,期间,监视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换。起先是纳兰雪,后来是温婉,还有铜手,最后是蓝冰。她其实很理解他们这些人,若非姬凤离拉着她的手不放,他们应该不会冒险让她照顾他的,监视着她,是必须的。
只是,花著雨奇怪的是,蓝冰原本对她极有意见,如今又知悉她是花著雨,原以为他会非常排斥她,不过,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过分阻拦她。只是,当她坐在床榻一侧喂药时,他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直长吁短叹,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若是我早知道你是女子……哎……”
到了第三日,花著雨感觉到姬凤离体内的真气开始慢慢游转,御医也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她心中顿时一松,两日来的疲惫向她袭了过来,便到偏殿去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隐约听到说话声传到耳畔。
姬凤离这些日子一直在“舜华园”养病,伺候的宫女和内侍并不多,而且,无论情况多急,也无人敢大声说话,都是轻手轻脚,细声慢语。
听到说话声,花著雨心中焦急,以为姬凤离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寻到丝履便赤脚奔了出去。罗裙曳地飘扬,满头青丝不梳不挽,任其飘扬在身后,垂至腰间。
她疾奔至殿内,在殿门口乍然收住了脚步。
原本,她以为姬凤离还在内殿养伤,却未料到他竟然在正殿内端坐。他的伤,伤得是奇经八脉,暂时不能妄用内力,但行动却并不受限制。此时,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只是脸色还是稍欠苍白些,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更加深幽如夜。
殿内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萧胤和丹泓。一张低低的几案摆在他们中间,几人似乎在喝茶。
刚才花著雨听到的说话声,似乎就是萧胤的声音。花著雨的乍然出现,吸引了姬凤离的视线。
两个人隔空相望。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瘦削,却依然俊美的容颜,如墨浓发高束在脑后,迫人的眸光深深凝视着她。幽深的眸底,如一汪深潭,一眼望去,似乎要将她猛然吸进去一般。这样强势霸道的目光,花著雨初次在姬凤离的身上看到。
姬凤离的表情是震惊的,他苏醒后,北帝萧胤便过来拜访,所以,还没有人告诉他,花著雨便在这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到了她在照顾他,在喂他药。
相信是梦,比相信是真的要可信的多,因为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美好了,确实不像是真的。
两人相望良久,花著雨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丝履都没有穿,面上瞬间笼上一层淡淡地绯红,她
慌忙转身,想去屋内穿上丝履。
丹泓看到了花著雨,提着裙子便从屋内冲了出来,快步奔到她面前。
“将军,你没事吧!昨夜,我担忧了一夜。”丹泓焦急地问道。
花著雨抚了抚她的手,安慰道:“我没事!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北朝?”
丹泓眼圈瞬间红了,她垂首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你还能呆下去吗?我们来的时候,听说,南朝的群臣,都在说你是……你是侯爷的千金,侯爷谋反,所以你……听说那些大臣都在上折子要杀你呢!我央了大哥,要他务必要带你离开这里。一会儿,你一定要跟我们走!”
花著雨心中一沉,她其实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原本,她是可以走的远远的,但是,为了见他,她还是来了。如今,他好了,那些人就要对付她了。这样的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只是,她没料到的是,来的这样快。
这么快,都知道她是花穆的女儿了?
她不经意地瞧了一眼殿内,只见姬凤离静静坐在椅子上,如今,他并未登基做皇帝,但在夺下皇宫那一夜,炎帝的诏令便下了,要他摄政,不日登基。其实就算没有这一纸诏书,南朝的大权也已经握在他手中,他如今所缺的,也不过是那一身明黄色龙袍而已。
他会杀她吗?为了权利?
“王爷,花小姐曾经和亲到北朝,若是不出意外,他早已是本帝的太子妃,现在也已经是皇后了。所以,此次来,还请王爷开恩,能让她随本帝一起回去。”萧胤幽深的紫眸侧目望了一眼花著雨,朝着她懒懒一笑。
姬凤离听了萧胤的话,不经意地将眼眯起,玩味一般弯着,灼灼目光好似上弦月的清辉,儒雅而俊秀,但那抹掩藏的锐利却是令人无法忽视的。
“也好,既然如此,那就请花小姐过来,你当面问问她,是不是愿意随你去!”姬凤离自白玉茶盘中取过倒置的杯子,优雅地执起红泥火炉上的紫砂壶,一抬手,盈盈碧水便自壶嘴中流淌而出,落入桌上一排光洁如玉的杯中,浅褐色的茶水潋滟出他的双眸,更显出他满面微笑之后所潜藏的犀利。
花著雨颦了颦眉,其实,她很不愿意加入到这两个国之巨头的会议中去,不过,问题既然涉及到了她,她却不得不去。早已经忘记了足下未着丝履,虽然裙袂曳地,但在她走动间,纤白的足尖还是在裙中若隐若现。
萧胤以手托着下巴,缓缓望着花著雨曼步走了过来,紫眸中慢慢掠过一丝不知名的深幽。
丹泓随着花著雨进了屋,坐在了萧胤身侧,有宫女又拿了一个坐垫过来,花著雨盘膝坐了下来。她抬眸,目光从姬凤离脸上扫到了萧胤脸上,只觉得周遭的气氛甚为诡异,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与烽火硝烟,可是却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
萧胤朝着花著雨宠溺般地笑了笑,从袖中挑出来两块羊毛帕子,递到了花著雨手中,温言到:“怎么不穿丝履呢,地板这么凉,用这个暖一暖!”
花著雨脸色一僵,顿时有些尴尬,这才感觉到方才赤脚走过冰凉的地板,脚丫确实有些冷,只是,没想到,被萧胤看到了。而且,这样柔情脉脉的萧胤,她几乎怀疑,他已经记起了 她。
姬凤离闻言怔了怔,幽暗的黑眸里不动声色地燃烧着两把火炬,与他淡定的表情形成了强烈对比。他举起杯子,浅尝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来人,为花小姐拿几双丝履来。”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穿!”花著雨起身随着宫女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穿了丝履回来。
“小雨,你可愿随我们走?”萧胤薄唇微扬,笑吟吟地说道。
花著雨微微挑了挑眉,淡淡扫了一眼姬凤离,只见他薄唇微抿,黑眸愈显幽暗。她笑语嫣然道:“我自然是很想到北朝的,我也舍不下卓雅,只是……眼下,恐怕由不得我说走就走了。”
“是啊,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姬凤离深邃黑眸中的淡定瞬间化为冷冽,视线锐利地扫过萧胤,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在一瞬间冷凝。
“为何不走?你留在这里,是危险的!随我们到北朝吧!”丹泓忍不住焦急地说道。
姬凤离薄唇弯成了微笑的弧度,只是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有锐利的神色自眸中一闪而逝,“北帝,你们何日启程,届时本王一定会去相送!”
萧胤望着花著雨和姬凤离,沉默了片刻,他微微眯眼,紫眸中暗含着一抹难以琢磨的深邃,不过,面上神色始终保持着闲适悠然。他抬手将手中茶杯搁下,朗笑道:“日子还没定,不知王爷何时登基,本帝倒是想留下来庆祝一番!”
姬凤离朗声一笑道:“不知北帝将国事交由谁管理,可以如此放心地在外闲游!”
萧胤朗声道:“趁着皇叔贤王还不老,本帝也乐得清闲两年!”
两人云淡风轻地说着闲话,花著雨端着杯子眯眼倾听两人的唇枪舌剑。
“凉了吧!?”姬凤离忽然伸手,将她执在手中的杯子拿走,又递了一杯温热的茶。花著雨有些渴,端起来饮了一口,方要咽下去,她才蓦然发现,这杯子是姬凤离方才用过的。
花著雨心中顿时一滞,抬眸看到丹泓眸中的失落,她才意识到了姬凤离的意图,他明明是故意的。
“怎么了?”姬凤离伸出手拍了拍花著雨的后背,将她咽不下去的茶顺了下去,笑吟吟地说道,“喝茶也能噎住你?”
“既如此,本帝也就不勉强了。既然小雨愿意留在南朝,是福是祸都是她自己的事了。卓雅,如此,我们也算是尽力了。走吧!”他说的云淡风轻,看来,他果然是没有记起她,只是,因丹泓的请求,才来打算带她走的。
“那本王不送了。卓雅公主,你就放心吧,小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这两日,她口对口地喂我药,恐怕我早已入了鬼门关。就算全天下人都想杀她,本王也不会动她一根头发的!”姬凤离慢悠悠地说道,笑容就如同冬日阳光一样慵懒。
他绝对又是故意的!这一次,她可没有口对口地喂他药!
萧胤意味深长地瞥了花著雨一眼,快步走了出去。花著雨一直目送着萧胤和丹泓的身影出了殿门,再出了院子。
“怎么,舍不得他们?”耳畔,低低的声音传来。
花著雨心中一跳,这才发现殿内的宫女早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和她。而此时的姬凤离,和方才面对萧胤时的那个姬凤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淡定,不再闲适,不再慵懒,不再咄咄逼人……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低头深深看她,那目光带着焚尽一切的深情,让她目眩神迷,让她深陷其中,让她险些窒息。他伸手,慢慢地掬起她的脸,以指腹轻轻摩擦着她的面颊,深邃的眸中漾满了奇异的光芒,如疾如醉地喃喃说道,“我在做梦吗?”
花著雨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她也没有机会开口,因为他的唇,已经急不可待地覆了下来。似乎是在验证眼前的人是真的,他吻得激烈,好似掠夺,就像一场长驱直入的袭击,一场霸气的攻城略地。渐渐地,似乎确定是真的她,并非是梦,他的吻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在她唇瓣上长久流连,辗转吮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