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道:“就是说,你们觉得事情不查也没多大,但一查的话就会要老命?”
“也不能那么说。”吴印忙道:“我们两个也觉着应该严惩,但就事论事处罚即可,没必要硬上纲上线,更不合适大加株连。”
“是啊王爷,以大明这些年的形势,朝廷地方哪有什么朋党?有几个人敢勾结串通?确实不排除有不怕死的蠢货,但绝大部分人都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呢。”胡让轻声道:“所以现在那个吴庸疯狗一样在挖郭桓的同党,非要往‘内外串通一气,合伙蒙蔽皇上,掏空大明’上头攀扯,就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嫌了。”
“既然都这么小心了,怎么会人人腚底下一泡屎呢?”朱桢冷声问道。
“实在是一言难尽啊……”两人便叹息着解释起来,跟之前张季才的说法大同小异,总之一切皆是因循陋规,一半觉得理所当然,一半不得已而为之。朝廷不查,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贪官云云。
“自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朱桢问道。
“当然不对,但确实……自来如此。”吴印苦着脸道:“明面的规矩往往一厢情愿,或者随着时间变的不合时宜了,照着执行运转不了了。可朝廷交代的任务还得办,该收的皇粮还得收,所以又会滋生出一套暗中的规则来,维持整个体系的运转。这种暗中滋生出来的规则,往往散发着恶臭,可架不住它合适啊,离了它就转不了。”
“你这话让我爹听见了,非砍你脑袋不成。”朱桢笑骂一声道:“虽然确实不是朋党,而是系统性问题,但谁敢跟我爹说?”
“王爷说的是,没人敢说。”吴印二人苦笑摇头,谁敢跟朱老板说,你设置的制度太主观了,完全不合实际啊。所以下面人就自行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来了……保准谁说谁死,就是六王爷也得吃顿鞭子。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请王爷想办法阻止吴庸那帮人,不要让他们行周兴来俊臣之事了。”胡让又抱拳恳切道:“照他们那个查法——把历年的亏空都算做贪污,那得多大的数目啊?一年全国怎么都得有个几百万石的亏空,倒查五年就得到两千万石以上!”
“把两千万石都定成贪污的话,要搭进多少条人命去?”吴印越想越害怕道:“而且一旦定成贪污,后续就要追赃,怕是千家万户都要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王爷,吴臬台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要是由着那吴庸搞下去,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胡让也脸色惨白道。
“嗯。”朱桢点点头,他知道郭桓案的后果,就是因为这种无限度的上纲上线,完全不顾实际的锱铢必究,最后把郭桓案定成了结党营私,集体贪腐之案,认定总共贪污七百多万石粮食。
为此,朱元璋决心趁机扫荡全国贪官污吏,将六部尚书侍郎皆处死。又牵连到全国各省、府、县级衙门,处死者数万人。
后来为了追赃,又演变成全国骚动,所谓‘檄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民间富人莫不因此破产……
最后,朱元璋见搞的太过火了,为了平息民怨,处死了主审官吴庸。并称实际折算赃粮有两千四百多万石,‘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以证明自己没有错。
~~
朱桢同样深恨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他发起狠来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可就连他这种铁面无情的角色,都觉得朱老板有些太极端了……
惩贪没有错,追赃也是对的。但要这样搞的朝堂为之一空,天下富民皆倾家荡产,就实在太过火了。 事实上,发生在洪武十九年的郭桓案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在此之前,无论是空印案,还是胡惟庸案,朱老板都能适可而止,只杀个几百人就打住。
从郭桓案开始,后面的胡惟庸案二阶段,蓝玉案,全都动辄灭门,诛杀数万。朱老板的恶名也大都由此而来。
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马皇后去世,没人管得住他,大开杀戒了;有人说是他感觉自己去日无多,不愿再小打小闹了……不管到底什么原因,郭桓案都是洪武朝血色杀戮的开端。
不管从什么立场出发,朱桢都要想方设法阻止老贼开这个头。不然洪武朝还有十二年,这日子他么没法过了……
定定神,朱桢对胡让吴印道:“你们担心的事情本王已经了解了,我会尽量让山东官场躲过这一劫的。”
“多谢王爷!”两人大喜过望,忙起身就要跪地磕头。
“你们先不要着急道谢,郭桓案不归我大哥管,而是我父皇直接过问,所以着实有些棘手。”朱桢给两人稍稍打个预防针道:“不过我会尽力的。”
“是是。”两人忙满口答应,反正他们是不担心了。因为六王爷这种大人物,心里没有章程,是不可能开口说这种事的。
“不过你们也要好好表现,不能再犯错了。”朱桢又沉声吩咐吴印道:“你们按察司为什么要等到上头下来人才动呢?本来山东所有的贪腐案都归伱们管,要主动查起来,严惩不贷,让父皇看到你们的态度!”
“是。下官明白。”吴印赶忙点头应下,恨声道:“明天就开始动手,一定狠抓一批典型,不,一大批典型!”
“对,不要护犊子,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朱桢颔首道:“不然全身都会毒发的。”
“你这边,要集中精力,把清丈田亩收好尾,案牍工作做扎实,不要着急草草完工。”他又吩咐胡让道:
“本王想了想,去年为了赶着过年,实地测量仓促收工,着实太不应该了。所以那些不清楚的地方,所以不妨把最后一两个月的地段重测一遍,要核查到一个错都没有。为全国树一个典范。”
最后他加重语气道:“要知道,这可是父皇最看重的事情!”
“好。”胡让忙重重点头:“回去下官就亲自执行。”
他都当布政使的人了,焉能听不懂,王爷的意思是,让他们先保持执行新政的状态。这样皇上哪怕要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先把磨拉完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