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如今做成了是吗?”红颜轻声问,其实她心里明白,朝廷上对于皇帝不再如刚登基那会儿的“好说话”,都已经渐渐习惯,她还听如茵提起过,傅恒也私下觉得皇帝早该变个样儿。
初登基时他二十郎当,不算稚嫩也绝不老道,元老们各有势力,皇帝的确该选择与大臣拉近距离,慢慢将他们为己所用这样的路走,可转眼过去十几年,皇帝将在不惑,若还是早年那般态度,大臣们就不会再觉得皇帝“仁”,而是皇帝“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朕是做成了,可朕把自己的儿子逼死了。”皇帝眼中猩红,眼神中有散不开的愧疚,“朕的三皇兄,就是畏惧先帝惶惶不得终日,才英年早逝。虽然三哥他是咎由自取,先帝并没有逼迫他,可是朕的永璜呢,他没有大出息也没有大过错,不过是那天说错了几句话,不是撞上朕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朕哪怕是打得他们皮开肉绽,也不该将他们丢给天下人嗤笑,是朕……”
红颜握住了皇帝的双手,温和地说:“大阿哥的事,皇上自责也好愧疚也好,臣妾只能陪着您,对或是错的话,臣妾不想说。您还有三阿哥四阿哥,还有永琪,对这些孩子们,皇上多一些耐心吧。”
弘历微微颔首:“旧年温惠太妃教导朕一番话,这半年来,朕总是想比从前多费些心思,可那么多的事,总要挪出几件事偷个懒放纵一下,往往就落在他们兄弟头上,到头来还是没做好。”
正说这些话时,外头有小灵子和樱桃说话的动静,红颜蹙眉道:“越发没规矩了,臣妾去打发他们。”弘历并没有在意,可等红颜折回来,却是为难地说,“皇上,是书房来人说六阿哥在书房大哭大闹,一定要去咸福宫找纯贵妃。”
“他已经七八岁了,怎么还……”皇帝果然瞬间就动气,但看着红颜温柔的神情,想到方才彼此说的话,他努力冷静下来,作势要起身,“朕去找他说话。”
红颜福了福身道:“皇上心里气不顺,六阿哥若是哭得凶,只怕您没有耐心,反而吓着孩子。不如过两日您心里缓过这一阵,六哥也不再哭闹时,父子俩再好生谈一谈,这会子皇上若不担心臣妾没用,让臣妾去找六阿哥说说可好?”
弘历颔首:“罢,可你也不过是哄他这一阵,将来他们早晚会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久病不愈,他们恨也罢怨也罢,是纯贵妃太恶不是朕太狠,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红颜此刻不议论是非对错,更至今没有对皇帝指责过纯贵妃的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又何须多言,她把该做的做好才是。便留下皇帝歇着,去书房将六阿哥领了出来,安抚了哭泣的孩子。
之后几天,红颜时常关心六阿哥,永琪甚至放弃每日温书的时间,带着六阿哥到延禧宫与佛儿玩耍,孩子渐渐明白母亲“病愈”前是注定见不到的,更有一日皇帝来时,教他们几个孩子写字,亲自把着六阿哥的手纠正他写字的姿势,得到父亲的疼爱,几位娘娘又都可依靠,不安的孩子终于把心定下来,书房里再没听见哭声。
弘历见用心去做果然有回报,心中感激红颜,又心疼红颜,倘若他们能有一个儿子,那该有多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连皇帝都明白,若不放弃只会让红颜更痛苦。
而红颜为皇帝花费那么多心思,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固宠的手段,如嘉贵妃依旧是个醋坛子,只因现在的秋雨不似从前的丽云,会给她出馊主意甚至下毒手,现在的她空有一副酸涩浮躁的心肠,实际要做些什么,连秋雨这边都指望不上,还能靠谁。这日六宫在宁寿宫请安,嘉贵妃实在憋不住,在太后问起八阿哥如何时,他战战兢兢地说:“宫里都在传言,令妃要抱养六阿哥去养,臣妾担心,令妃妹妹往后是不是也要抱走八阿哥。”
太后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问:“令妃,你要抱养六阿哥吗?”
红颜见扯到自己,恭恭敬敬起了身,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并没有这样的事,只是遇上六阿哥的事时,臣妾都在皇上身边,皇上随手吩咐给臣妾去做,有皇上指点臣妾尚做不周全,如何敢觍颜抚养六阿哥。”
红颜毕竟身在妃位,不算皇后与嘉贵妃,更不算纯贵妃的话,是如今宫里最体面的妃嫔,底下贵人答应们就算心里不服,也不敢当面胡说什么话,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敢附和一句,只能嘉贵妃自己道:“小公主和六阿哥是同胞兄妹,养在一起不是更好,令妃妹妹就是这样打算的吧?”
“臣妾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照皇上的吩咐做事。”红颜平和地应对着,不多一分急躁也不少一分沉稳,仿佛一切都在她心里。
太后看不惯红颜这样的大度从容,冷冷道:“这宫里能将皇子公主都视若己出,母仪天下的人,唯有皇后一人,令妃这样做,不怕自己有僭越之嫌,你不过是协理六宫,该管的是这紫禁城里的柴米油盐。”
这话没错,红颜身为妃子,没资格管皇阿哥的事,此刻说错半句话,都会被人视为倨傲无礼,都会被看做是野心勃勃,她心里思量着该如何应对太后的刁难,却见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后娘娘这样说,倒是臣妾的不是了,只因令妃妹妹聪慧能干,臣妾才多委任她一些事,甚至将皇阿哥的一些小事也都交付给她。令妃妹妹低调稳重,她没有打着臣妾的旗号在宫里耀武扬威,这一点就难能可贵,其他姐妹们误会令妃的用心,臣妾以为太后娘娘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皇太后微微眯眼,这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皇后,怎么好好的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了,她若不开口不说话,太后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这个皇后做得实在清闲逍遥,在圆明园里守着接秀山房,回了紫禁城,那翊坤宫的门也不常开,她哪里是皇后,分明是个世外之人。
然而皇后与红颜有约定,只要红颜能将六宫之事料理妥当,太后跟前便有她在,她会帮着红颜应对太后的为难,这会儿红颜都没想起这一茬,可皇后真的站出来了,她和气地笑着说:“令妃妹妹必然是周全臣妾的体面,不愿叫人觉得臣妾懒惰,什么事都假手他人。”
愉妃在一旁道:“娘娘是劳心者,臣妾们是劳力者,自然事情该是臣妾们去做,娘娘坐于高处掌控大局便是。”
华嬷嬷适时地上来笑道:“如今这偷懒,都能有这么好听的说法了?到底是愉妃娘娘,说出什么话来,都能叫人脾胃舒服。”
殿内尴尬的气氛散了些,嘉贵妃既然没道理,又有皇后出面维护,她只能老实闭嘴。待华嬷嬷与几位娘娘说笑后,便对太后低声说了句什么话,太后的眉毛轻轻一动,眼底浮出几分高兴的意味,便扬手道:“散了吧。”
后妃散去,皇后早早第一个便走了,嘉贵妃没好气地催促宫人把肩舆抬过来,一路绷着脸往西六宫去,却在路上遇见一位贵妇人领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那妇人和女孩子都低着脑袋没看见脸,嘉贵妃匆匆而过,心里头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不对劲,催了秋雨道:“去打听打听,是什么人。”
等秋雨再折回来,那妇人与小姑娘,遇上了结伴同行的令妃、愉妃和舒妃几人,正领着女孩儿恭恭敬敬的行礼,秋雨喊过边上的宫人问,才知道是那苏图的继室夫人和女儿,但秋雨也知道,那苏图大人前几日刚刚故世,这对母女热孝在身,怎么就进宫来了。
果然有人忌讳,两处分开后,瞧着那苏图夫人领着女儿往宁寿宫去,舒妃不悦地说:“母女俩都是重孝在身,太后几时这么不讲究,就急着把人召进宫了?”
愉妃唯有道:“皇太后何等贵重,若不是上几代的事,哪个敢在太后面前戴孝,不讲究也就不讲究了吧。”
舒妃冷笑:“我看不是太后不讲究,而是太后急着要栽培新人,她挑错了皇后,又选错了颖贵人,这心里多膈应啊。方才仔细瞧那小戴佳氏,真真比早年进宫时更水灵了,我们万岁爷见了,一定喜欢。”
她走到红颜面前,啧啧道:“你啊,不知将来会不会被那小戴佳氏比下去,不过她是个满人,大概是把我们家如茵比下去。”
红颜嗔道:“胡说什么,母女正是悲伤的时候,我们何苦在背后编排人家。”
舒妃却道:“老夫少妻,何来的悲伤,你看见那苏图夫人的架势了吗?敢情她的宝贝闺女,将来必定是个人物,都没打算把咱们放在眼里呢。”
愉妃朝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苦笑:“太后又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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