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虎相遇的短短几秒,是任弘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在芦苇丛中能够很好隐藏身形的黑黄斑纹,还沾着些水的硕大虎头,矫健的体型,如同钢鞭一般的尾巴,加上锋利的爪子,一双吊睛眼瞪得人头皮发麻。
跟这头大猫离得太近了,任弘甚至能闻到这畜生身上的臭气,想必它也一样。
任弘背后弩还没上弦,腰间的刀也来不及拔出,恐怕就要被这老虎一下扑倒,咬碎喉咙……
幸好这猛兽嘴里早已叼着一只倒霉的水禽,它瞅了瞅如临大敌的任弘、卢九舌、孙十万三人一眼,判断了一下再度捕猎的难度后,便甩着尾巴,走入深深的芦苇荡里,没了踪迹。
老虎走后,任弘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缓缓后退,然后大步跑出芦苇丛,全都满头冷汗。
回想起方才老虎,体型和印度虎差不多,身上毛的长度则介于短毛的华南虎与长毛的东北虎之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新疆虎……
这一亚种在20世纪便灭绝了,可在公元前,它们仍占据着西域大部分地区的食物链顶层,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任弘是刚从无人区里出来,忘了这茬,否则也不会贸然往芦苇丛里钻啊,便忍不住骂起卢九舌:
“汝等过去没遇到过?为何不提醒。”
卢九舌也吓得够呛:“上次只在楼兰人的村落里买了两张虎皮,却没见到,听楼兰人说是林子里多些,谁知竟跑到湖边来了……”
说话间,草丛又动了起来,三人连忙拔刀的拔刀,端弩的端弩,如临大敌。
可最后冲出来的,却是一只和他们一样,也是被老虎吓出来的小野猪……
来到罗布泊的第一天,使节团便吃上了烤野乳猪。
……
吃饱肉后继续上路,早春的罗布泊,热闹非凡,和一片死寂的白龙堆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接下来沿着罗布泊东岸向北行进的两天里,任弘可算见识了这里的物种丰富:湖边苇柳交生,除了老虎、野豕外,鹿、兔、水獭、狐狸、狼、野兔等应有尽有。
而最多的,还当属候鸟……
尽管罗布泊中央还有些薄薄的冰未化尽,但心急的候鸟们早已抵达。
灰雁排成一长串,在上空忽上忽下地飞行。白鹭慢悠悠地扇动翅膀,大摇大摆地在浅水里走过,其洁白的羽毛十分醒目。甚至能听到在近处水面上几只黑天鹅拍打翅膀发出的噗嗤声。
岸上也很多:湖边盐碱滩上出现一小群百灵鸟,跳来跳去,啄木鸟在红柳从中啄木咚咚有声,芦苇丛中,时常听到杂色山雀那别具一格的鸣叫声,斑鸠和麻雀在筑巢嬉戏。有时,他们不小心踩进草丛里,吓得色彩鲜艳的野鸡尖叫着腾空而起。
赤麻野鸭就更多了,成千上万,铺满了大片湖面。
这些鸟儿是从印度次大陆飞来的,它们通过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的空隙,经于阗往北飞。当鸟群进入塔里木盆地后,看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南面是连绵不断的雪山,那么在唯一的绿地罗布泊歇脚便是必然的。
对吃尽了苦头的使节团来说,这简直是就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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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汉儿的弓和奚充国的弩,一路就没停下过,几乎每一次放矢,就意味着使节团的晚饭多了一只野味。
除了履行职责,为使节团炮制美食外,任弘也乘机好好练了练射活靶的能力,不拿下”水鸟杀手“的称号誓不罢休。
这一日,当他站在湖边瞄着远处一只黑天鹅时,视野里却出现了一艘狭长的木船,桨叶拍打湖面的声响惊走了任弘的猎物。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到人,任弘稍稍放下了弩,但仍保持警惕。
却见那艘胡杨木船径直朝岸边驶来,能看到船舱里还在跳跃的活鱼,以及罗布麻搓成的渔网,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肤粟发,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呈褐色,满是惊喜地看着任弘。
他扔了桨,用手抚摸下颔,做出像捋下巴胡须一般的动作,然后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弯腰,朝任弘点头致意。
任弘知道,这是楼兰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节团遇到的第一个楼兰人,是附近村落的渔民,他名字的发音是“尤还”。
尤还二十多岁年纪,会几句生涩蹩脚的汉话,与卢九舌竟认识,原来上次使节团出入罗布泊,曾经在尤还的村子歇过脚。
跟着尤还的指引,使团沿着罗布泊北面向西行,远远望见,在一片湖心芦苇丛陆地上空冒出缕缕青烟,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没有人带领,哪怕瞅见了炊烟,错综复杂的芦苇荡和湖滨沼泽,也足以让闯入者绕昏头。
等靠近后才发现,这个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不论屋顶还是墙壁,都是用芦苇扎成捆和泥修起来的,可想而知十分简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里那样的大风,怕是要整个屋子都掀飞了。
在尤还的吆喝下,村落已经得知使节团的到来,所有人都钻出来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观察一番被后世猜测万千的楼兰人。
楼兰人是典型的图兰人种,相当于白种与黄种人的混血,毕竟西域本就是一个人种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罗、匈奴、羌、汉,都在此融合。
他们身材中等偏矮,皮肤偏白,额部低,鼻梁高眼窝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欢剃光头戴毡帽,只留长长的胡须,体格说不上魁梧,但臂力相当大,这可能和经常划船捕鱼有关。
女子的五官确实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结合了西方人和东方人的优点,只可惜生活苦,年纪轻轻容貌已变了形。
倒是没长大的小姑娘们都是美人胚子,头发从中间分成两部分,在后面编成许多小辫。一个个抱着母亲的腿,伸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使节团众人——他们奇特的发式,还有从不离手的刀柄。
这些楼兰人统统穿着罗布麻纺成的粗布,和野鸭皮缝在一起御寒。与离开沙漠后,换了一身光鲜袍服的吏士们相比,真是衣衫褴褛,还散发出强烈的鱼腥气。
事实上,鱼就是这些楼兰人招待使节团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难尽。
即便如此,这个村落的首领,那位满脸皱巴巴的老女巫,还是让各家都取些食物来,这家送来几条鱼,那家拎来一只水鸟,凑一起款待使节团。
孙十万低声对任弘说起他们上次经过此地时发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时,有个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帐篷的铁撅子去做捕兽圈,被我当场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尴尬,那老女巫立刻唤来各户商议,你猜最后怎么着?”
“如何?”任弘喝着有些腥咸的鱼汤问道。
孙十万道:“全村每一户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觉得应该将少年处死。这可吓到吾等了,觉得不至于此,傅公提议从轻发落,于是那少年被罚用红柳枝抽打三十下,并赶出村外自己过活。”
起码这次使节团回来,没有在村中见到那少年。
任弘颔首,看来这个楼兰人的村落,是属于朴实的类型,与雅丹魔鬼城里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个叫“尤还”的渔夫对汉使抱有极大的热情,饭后还领着任弘去看村里最神圣的建筑,祖灵的居所: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圆屋,周边摆着十几对马鹿的角,内圈则是黑熊和牛的头骨,建筑顶上还竖着一些缠有牦牛尾巴的杆子——这是仿照汉使的旌节做的,此外还有许多胡杨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
佛教还没传播到西域东部,楼兰人仍保持着延续了数千年的萨满传统。
虽然任弘在悬泉置和一个胡商学过点楼兰话,但这种吐火罗语方言毕竟和汉话是不同语系,他们说快时,只能听得懂大概:
这是个专门在罗布泊边捕鱼狩猎的村落,养的牲畜很少,耕地也没有,得到西边数十里外,占据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向城主借耕。
而村中之所以对使节团如此礼遇,除了汉使乃是楼兰王和各处城主的座上贵宾外,还因为每次使节团抵达,村里人都能换到一些汉地商品。
男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米酒了,女人则对各种精美的奢侈品感兴趣:丝绸、布匹、漆器,还有梳妆打扮的小东西。
虽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鱼干和猎物的皮毛,但还是眼巴巴地与使节团交换起来。
老女巫甚至让人将收藏于建筑物里面的大马鹿角取来,让他们挑选最喜欢的两个,并慷慨相送。
任弘对这个楼兰渔村的印象不错,作为他们善意招待回礼,任弘从自己带的东西里挑了挑,给老女巫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铜鉴。
老女巫却指了指自己皱巴巴的脸和枯槁的头发,摇摇头,将其给了十多岁的小孙女。
那模样还不错的楼兰女孩,便高兴地对着小铜鉴,用木篦梳起粟色的长发来,任弘肉眼可见,有几只虱子被篦落。
得到汉地货物的楼兰人很开心,先是拿给其他人看炫耀一番,然后登上独木舟,找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将这些珍贵的礼物放入沙土中埋了……
这就是他们藏宝贝的方式。
倒是尤还在送出鱼干,想要也换个小铜鉴给他心上人被婉拒后,拿出了另一种东西:几枚五铢钱,塞给任弘。
那钱一入手,任弘就觉得不太对,仔细看了看,又喊来卢九舌辨认后,二人确定无疑。
“这是太初年间所铸三官五铢!八成就是居庐仓汉军坟冢中被盗掘的那些。”
二人低声商量一番,开始让卢九舌询问尤还,这钱是哪来的?
“半个月前,有一队康居商人从东方来,路过村子,与吾等换了些鱼干……”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去城里借地耕作时,听说还停留在伊循城,在那叫卖来自汉地的货物。”
卢九舌眼睛顿时一亮,任弘也长出一口气,将一个铜鉴送给尤还。
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立刻向傅介子禀报:
“傅公,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贾,很可能就是坏我将士坟冢的盗墓贼!”
傅介子听闻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抹嘴,招呼吏士们集合起来。
“下一站,伊循城!”
……
PS:本章参考俄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游记《走向罗布泊》。
需要查的资料超出想象,下笔晚了,吃个饭先,第二章在11点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