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之所以被汉廷视若禁脔,乃因在现今局势下,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远非简单的商贸中转地,相较于巴克特里亚,大夏真正的地理优势在于“等距”。
巽加国都华氏城,安息国都泰西封,大汉边郡敦煌,距大夏皆近愈四千里,且妫水中下游地势平坦,水草丰沛,轮驻敦煌的羌骑和胡骑校营每岁西巡大夏,可同时震慑安息与巽加,亦牢牢扼住中亚咽喉,进而将大汉的影响力辐射西亚及南亚。
数年前,大汉两位亲王统率的十余万汉骑正是以大夏为桥头堡,粮草兵械源源不断的经由西域诸国送抵大夏,支撑着汉军南征巽加,西讨安息,最终迫使两国皆遣使求和。
当今之世,安息和巽加皆可称为强国,然两国之“强”却有所不同。
帕提亚人骁勇善战,立国后不断对外用兵,短短百余年便已从游牧部族发展成毋庸置疑的西亚霸主,其疆域比大汉也小不了多少,要晓得,安息的属民不过六百余万,而大汉现今册籍在簿的臣民已然超过六千万了。
巽加王朝的属民倒是不少,四大种姓加上贱民,约莫得有三千余万,乃是仅次于大汉的人口大国。
然在种姓制度的制约下,贱民被四大种姓视为“不可接触的污秽”,是不得入伍从军的,加之历代身毒霸主似乎都颇为安于现状,对中亚和西亚没太大的觊觎之心,一脉相承的巽加王朝亦如此,故巽加虽是兵员众多,然若真论及战力,与常年征战的安息军队存在着极为明显的差距。
蚁多咬死象,昔年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也是拿当时的孔雀王朝没太大办法,本打算先在中亚和旁遮普地区设立些驻军地,他日可作为在征身毒的桥头堡,钝刀子割肉般的层层推进。
不得不说,此等战略还是较为靠谱的,只可惜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虽是“came and saw”,却终归没能“conquer”,反倒是马其顿帝国大厦倾颓,瞬间分崩离析,最终沦落为罗马共和国的小小行省。
巽加王朝取孔雀王朝而代之,其国力却是远不如孔雀王朝,非但再无法掌控西北部的旁遮普地区,身毒中部的百乘人更是悍然裂土立国,北面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又雄踞中亚及身毒西北,好不容易等到巴克特里亚王国分裂衰落,安息帝国又大肆东扩,占据了印度河平原的大片地域,疆域直抵阿拉伯海。
若非有印度沙漠的阻隔,指不定帕提亚人早已继续从帝国的东南方开疆拓土,侵入巽加王朝腹地攻城掠地了。
正因如此,巽加王朝可有效掌控的疆域远不如孔雀王朝广袤,尚不足安息帝国的一半,更遑论与辖地万里的大汉相比了。
安息兵强马壮,巽加兵卒众多,实是各有所长,汉廷较为防备侵略性强的安息,至于巽加王朝,曾任大将军的胶东王刘寄如是道:“巽加虽是兵多,却不善战,犹如体态臃肿之人,窒碍而难行,若其国出兵远征,只须袭扰其粮道,其军必溃而尽殁矣。”
太尉府诸将皆深以为然,汉军想征服巽加王朝虽非易事,却也丝毫不惧巽加军伍,尤是在巽加境外,在兴都库什山脉以北的妫水中下游平原。
汉军真正防备的,还是野心勃勃且骁勇善战的帕提亚人,是与大夏直接接壤的安息帝国,这正是汉廷看重大夏更甚于巴克特里亚的主因。
汉廷对巽加和安息的重视程度,亦可从赵王刘彭祖对两国王储的态度看得清清楚楚。
泰西封与华氏城到蓝市城的距离相差不大,巽加王储普林达卡比安息王储弗拉特斯早启程半月有余,饶是途中要穿越兴都库什山脉,却提早数日抵达蓝市城。
赵王刘彭祖却硬是拖着不接普林达卡的拜帖,足足将他晾了数日,待得安息王储弗拉特斯亦是抵达,且也遣人送来拜帖,刘彭祖才在下榻的耀阳客栈同时设宴延请两国王储。
普林达卡身为巽加王朝,乃是身毒霸主的堂堂储君,何曾受过如此慢待,只觉屈辱得紧,却也不敢随意发作。
两国王储此番乃是前来拜会大汉亲王,不是领兵征战,且为尽快抵达,皆只带了千余骑兵随行,现下蓝市城外驻扎着两万精锐汉骑,若将大汉亲王得罪狠了,那不是作死么?
饶是普林达卡再鲁莽,也不会拿自身小命去赌,只是在筵席间就难免脸色不好,尤是看着大汉亲王和安息王储频频相互举樽敬酒,独独冷落他时,就更是怒火中烧了。
“亲王殿下,酒也喝得差不多,也该谈些正事了。”
普林达卡瓮声瓮气道,侍立在他身后的译者忙是将自家王储的话转译成汉话,向首席上的大汉亲王躬身道。
安息王储弗拉特斯正与赵王刘彭祖举樽对饮,闻得对面的巽加人突是发话,不由微微颦眉,他虽听不懂,然世间的不少规矩礼数是互通的,冒然打断旁人的谈话乃至敬酒,无疑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安息译者低声向他转译了巽加王储的话,他微是颌首,反是举樽再敬赵王刘彭祖,随即仰头饮尽樽中酒,方是将酒樽放到食案上,冷眼旁观赵王会如何应对。
刘彭祖的反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脸上没露出半分恼怒之色,仍是笑意盈盈的望向普林达卡,出言问道:“不知王储要谈甚么正事?”
普林达卡听罢译者转译,却不答话,只是颇为刻意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弗拉特斯,明眼人皆能瞧出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安息王储先行退避,好让他与刘彭祖私下详谈。
弗拉特斯岂会如他所愿,此时若主动向赵王告辞,安息帝国颜面何存?
传到父王米特里达梯耳里,他这王储之位还能保得住?
弗拉特斯面上冷然哂笑,心里却是愈发恼怒,心道若非两国间隔着大片沙漠,不利于安息出兵远征,你巽加早就被踏平了,还容得你如此嚣张放肆?
普林达卡见得安息王储不识相,不由重重冷哼一声,张嘴又要发话。
赵王刘彭祖却在此时出言缓颊道:“无妨,无妨,安息与巽加皆为我大汉的兄弟之邦,事无不可明言,王储有话但说无妨,无须有甚避讳。”
普林达卡听罢转译,却不怎的领情,直言道:“若大汉真将我巽加视为兄弟之邦,汉军却为何背约,不肯全力襄助我巽加大军征伐百乘?”
在场的译者皆非寻常官吏,皆是从经验丰富的使臣选出的,巽加译者唯恐自家王储的话触怒大汉亲王,在转译时稍稍改得委婉些许。
奈何大汉译者和安息译者不配合,为自家亲王和王储再如实转译了一番。
弗拉特斯听罢,得知普林达卡竟当众质问大汉亲王,惊诧之余,胸中怒意尽消,满心幸灾乐祸的等着瞧好戏。
(特别申明:接下来的对话皆有译者在旁转译,就不再特别点出了,免得麻烦,大家看着也累。)
“据本王所知,我汉军不惜孤军深入,非但攻陷百乘国都,更在百乘腹地血屠百万,如此尽力竭力,还不算全力襄助你巽加大军?”
刘彭祖却是早有预料,仍不见着恼,笑着反问道:“反是你巽加那十五万大军,去岁九月仰赖我大汉水师相助,于百乘东部登岸,足足耗费半年光景,却仍未能将百乘沿海至东高止山的城池尽数攻占,且只牵制了数万百乘守军,任凭百乘征调三十余万大军围剿我大汉骑军,王储可否给本王个交代?”
普林达卡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巽加大军曾消极避战,然若非如此,那就是巽加将士皆是废物,花了半年光景仍无法完全攻占兵力空虚的百乘东部。
弗拉特斯则是难掩震惊之色,他此番前来拜会大汉亲王,最主要的是想商议赵王出使安息的相关事宜。
汉廷非要安息准允两万汉骑护送大汉使团入境,安息君臣本是颇为踌躇的,待得派出刺探百乘战局的细作回禀,汉军已攻陷了百乘国都,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才决定接受汉廷的条件。
两万汉骑可入境,但不得前往国都泰西封,而是停驻在阿帕麦亚。
阿帕麦亚位于里海南岸,泰西封则居于底格里斯水东岸,两地相距千里,中间隔着不少城塞,且阿帕麦亚为巴勒弗家族的祖居之地。
巴勒弗家族作为安息帝国境内最大的势力,愿以家族的名义做出担保,向世人宣誓,确保大汉亲王在安息境内的安全,即便两国无法达成盟约,巴勒弗家族也会保障大汉亲王不受到安息君臣的胁迫羁押。
尚武善战的民族,多是极为重信守诺,若是安息王族一意孤行,赌上家族名誉和荣耀的巴勒弗家族不惜与之倾力一战!
巴勒弗家族之所以决意进行这场豪赌,盖因家族继承人塔泽斯在出使大汉时,真正见识到了大汉的强盛,他们没打算叛国叛族,但若能从中牵线,最终促成两国结盟,那他们所获取的利益就太大太大了。
巴勒弗家族在安息帝国的影响力,寻常汉人是不太能理解的,华夏历朝历代的朝廷也都难以接受如此强大的家族势力,若非要类比,隋唐的世族门阀尽数集结起来,其对中原汉人的影响力或许就能媲美巴勒弗家族对帕提亚人的影响力。
安息君王更须由巴勒弗家主为其加冕,没有巴勒弗家族的全力支持,想要稳住诸多半自治的王国和城邦,实在太难了,况且现今的安息王族也和巴勒弗家族多有联姻,早已难分彼此了,现任君王米特里达梯若是与巴勒弗家族翻脸,无疑是自掘根基。
正因如此,在巴勒弗家主提出居中牵线的法子后,米特里达梯也觉合宜,加之接获军情呈报,得知汉军已攻陷百乘国都,更确认汉军战力的强悍,若能与汉廷结盟,两国合力出兵罗马,实在大有可为。
安息王储弗拉特斯正是在此情形下,匆匆从泰西封启程,前来蓝市城与大汉亲王协商出使事宜。
此时此刻,弗拉特斯之所以满脸震惊,乃是听到大汉亲王言称汉军在百乘腹地血屠百万,再看巽加王朝那副倒霉催的神情,此事必然是真的。
安息帝国虽也时刻关切着百乘战局,然毕竟与身毒中部离得远,细作的军情呈报往往比巽加王朝耗时更久,况且巽加大军也参战了,弗拉特斯对战局的掌握自然不比普林达卡。
远在泰西封的安息君臣此时应也知悉了汉军大肆屠戮百乘军民的情形,只是出使在外的弗拉特斯尚未得知罢了。
汉军的暴戾凶残,安息人不是没听过,昔年乌孙举族六十余万,亦是被汉军诛绝了,然百乘王朝的属民不下四百万,汉廷对百乘下达诛绝令时,安息君臣本以为只是某种提振军心士气的虚辞,没太当真。
然若汉军真已血屠百万,那就意味着汉人确是要与百乘人不死不休了,此等两族间的血海深仇,永世难以化解,唯有将对方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了。
屠刀易放不易收,血屠百万已然骇人听闻,更遑论将四百余万百乘军民尽数诛绝!
弗拉特斯此时再看樽中殷红的酒浆,只觉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闻之欲呕。
与虎谋皮,福祸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