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人们把那称做神迹降临的一夜。
那天的夜黑得密不透风。没有传说中的祥光、暴雷、迷雾,只有死亡,蹲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喷洒着冰冷的鼻息。
破落的砖瓦房里,床前的老媪用干瘪的手握着浸了烈酒的剪刀,剪断脐带。
两道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都显得疲惫而虚弱,分别来自产妇和久坐的丈夫——他无处可去,屋里只有一间房,房外的地板上挤着他们睡熟了的孩子们。
“是个男孩,活不了多久了。”
老妇人转动浑浊的眼珠,看着怀中皱巴巴,几乎显不出一丝生命迹象的小东西,声音老化而沙哑。
坐在板凳上的丈夫露出解脱的神情,艰难的生活令他看上去愈加衰老。他缓慢地直起身,试图安慰劳累的妻子,可只在喉咙里发出了近不可闻的声响,一如此刻正在鬼门关前挣扎的新生儿的微弱呻/吟。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声嘹亮的哭声打断了他。哭声撕裂了阴郁的夜幕,惊醒了在饥饿中艰难入睡的村民,声嘶力竭地宣告着与死神抗争的胜利,如同催命的魔咒,响彻在叶三河家的砖瓦房里。
老妇人哄着怀里的孩子,叶三河的血液在耳朵里嗡嗡直响。“我们,”他干涩低哑的嗓子挤压出金属片摩擦的声音,“把他送到叶磊家。他们家要个男孩。”
妻子闭上眼默认了。
两天后——
“叶磊啊,你们家不是缺个男孩?”
“三河哥,真不是我不想要,这年头自己都喂不饱了,哪里养得起那么多孩子。”
“那你……”
“这孩子实在太小啦,多难养啊。说难听点,养不活还沾晦气呢。你去别家问问吧。”
木门把叶三河震退三步。
于是叶三河抱着男孩在附近几个临时村里转了几圈。最终,他在浓黑的夜色中拖着脚步,抱着啼哭不止的男孩,回到了被更多饥饿填满的砖瓦房。
“没人要这孩子吗?”
叶三河勾着背坐在木桌边。妻子抱着男孩,面色苍白。
叶三河久久地吐出一口气。
“明天,我去趟河边。”
光明还未降临,浓黑的水寂静地淌着。一块模糊的黑影正缓慢地靠近水边。很快,又一个孩子要回归河神的怀抱了。
一双有力的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死神。
“这个小孩你不要?”
年轻人一只手拿过男孩,扯开了布角查看,右臂下夹了条黑棍。
叶三河抬起头仔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要这个孩子?”
年轻人叫赵林辉,两个月前到的这地方,在各个临时村间做些买卖。黑色的帽檐遮着他的眼睛,魁梧的身材比得上铁匠,那条黑棍时刻不离身,用来驱赶那些试图抢劫的村民。
“这小孩什么时候出生的?”
“是……二十七号的晚上。”
男孩被塞回了叶三河手里。赵林辉侧身退了半步,手伸进怀里摸索。叶三河抱着男孩,不知道该进该退。
赵林辉摸出了两包米和几张钞票:“这孩子你们先养着。抚养费每个月两包米外加两百块钱,价格另算。两年之后我来领走。”
叶三河把米和钱揣进怀里,连连点头。
“记住了,我这钱是给这个孩子的,不是养你们全家的。两年时间,这小孩要是给你们养坏了,我给了你多少,你就得给我吐出来多少,懂吗?”
没等着叶三河答话,赵林辉又把孩子抱了过去,不知怎么捣鼓了一阵,男孩的左臂划上了一道红杠。
“不要耍小聪明。”
男孩回到叶三河手里。看赵林辉远去,他借着晨光小心地抹了抹男孩的胳膊,红杠却纹丝不动。
两道黑影先后离开了河岸。
时间跨过了两年。
叶三河小心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糙厚的大手牵着个瘦小的男孩。
赵林辉吐出一大口浓雾,消散在叶三河前倾的肩膀上,阴影笼罩的眼睛扫向男孩。男孩的外套挺新,不太合身,勉强裹着里头边角毛糙的短衫。裤子倒是过分宽大,裤脚还留着没裁利落的线头。一双黑圆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
“这也太瘦了吧?”赵林辉把目光转向叶三河。
“真的没办法,家里买不起什么吃的,这孩子挺健康的,也没生过什么病……”叶三河咽着口水,额角沁出汗珠。
赵林辉叼着烟,不耐烦地打断:“怎么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孩子我带走,这钱,你觉得你该不该要?”
叶三河茫然无措地张着嘴,嗫嚅着:“我,我这也没办法……”
年轻人没有搭理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空口袋,解开了脚边米袋扎紧的口子。叶三河看见白花花的米粒下雨一样落进空口袋。米袋被重新扎起,摔在他的面前,溅起一摊灰尘。
他松开男孩的手,抱住已瘪下来的米袋子。
“有名字吗?”赵林辉收回口袋,一手拽过孩子。
“有,就叫叶五,家里老五。”
赵林辉吐着烟雾,挥了挥手。
叶三河将米袋包进一块褪了色的布条,塞进怀中,背显得比平时更加弯曲。他不知道,这是赵林辉在这儿做的最后一笔买卖。
赵林辉用脚尖碾了碾烟头,拎起了靠在矮墙上的黑棍,左手拽着孩子的胳膊,慢慢消失在了暮色中。
“你就叫……叶忘梧吧。”
叶忘梧发现自己在街道上醒来,面前是一家灰色的店铺。
仿佛受到某种指引,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暗,一切都显出朦胧的灰黑色,叶忘梧没找着灯的开关,他又向里走了几步,发现柜台前好像有人在擦拭着什么。
“您好?”叶忘梧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下,他仿佛正处于一个十分空旷的地方,声音隆隆回响。他往左右看了看,发现都是摆满了东西的架子。
柜台前的人顿了顿手里的动作。
“你来了。”
叶忘梧点了点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走到了柜台前。他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店老板的样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整个店铺都笼罩在一片浓雾中。
“为什么有这么多雾?”
“雾?这可谁也不知道。你很介意吗?”店老板似乎笑了起来。
叶忘梧摇摇头,他并不介意那些雾。相反,那些雾叫他很舒服,如同泡在温热的水里。
“这是一家店吗?”
“算是吧。”
“什么意思?”
店老板轻轻放下手里擦拭的东西,转身从架子上再拿了一个:“这里也是我的收藏馆。”
“那这些架子上的是?”
“是我的收藏品。”
“那你都卖些什么?”
“以后会有人告诉你的。”
“那你收藏的都是些什么?”
“他们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有多珍贵?”
店老板小心地按着布条,细细擦拭:“我也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你总知道吧。”
“因为你很重要。”
“我?我很重要?”叶忘梧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过去,发现除自己的名字外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死了吗?”
“是,也不是。你现在都不算吧。”
叶忘梧有些恼火,他不想玩无意义的猜谜游戏了:“您能说清楚点吗?”
店老板终于抬起了头,叶忘梧察觉到那双浓雾下的眼睛正温和地注视着他。
“你死了一次,但有人需要你再活一次。”
“为什么?”
“因为你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那我具体该做些什么?”
“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店老板回头看了看,仿佛有什么正在逼近。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你该回去了。”
“回哪儿?”
就像没听见一样,店老板又垂下眼擦拭起来。
就在店老板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整座店铺都开始逐渐透明。叶忘梧慌忙张嘴想再次询问自己要去哪儿,但汹涌的黑暗提前吞噬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