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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到达严家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中。
在离客栈还有一条街时,他便提前下了车,又在四周绕了一圈儿后,他才脱掉身上的外衣,穿着一身常服闪身进了客栈。
客栈不过中等大小,昏黄的油灯下,小二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没有惊动他,富贵穿过大堂进入后堂。
看了一下格局,片刻后,他找到了人字三号房。
房间内漆黑一片,并无声息。
阿姐真的在里面么?真的在么?
站在门前,他只觉心都快跳出了喉咙,举起的那只手怎么也敲不下去。
直到门板内传来一声颤抖的女声,“土娃?”
晟绣娘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直到看到富贵的出现,她才走到了门前等候,却迟迟没听见敲门声。
门外却有急促的气息,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紧接着,依旧是沉默,然后,她听见了啜泣声。
一种低沉的、压抑的、痛苦的啜泣!
顿时将她的心搅成碎片,一把拉开门,将外面那个捂着脸,双肩不住耸动的身影揽入怀中,颤声抚慰,“土娃不哭,土娃莫哭,阿姐都知道了,莫怕,有阿姐在……”
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滚滚而下。
守在外面的阿刁轻轻地将门带上。
明思同蓝星在内间静静的坐着,听着外间的姐弟在相拥痛哭之后倾诉别情,而后,又是压抑的痛哭……
蓝星的眼圈也红了,凑近附耳,“小姐,你说他们会如何?”
明思摇首。
她并未告诉晟绣娘她的真正身份。对于晟绣娘,她还是信得过的,可是对于富贵,她心里还有些没底。
下面该如何,她还需观察一二。
蓝星又低声道,“若是我,就同晟绣娘一起回元国去。”
明思没有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外间的垂帘。
只听姐弟二人声音都已经有些沙哑。
在外间,晟绣娘哽咽着扶起哭倒在桌上的富贵,“土娃,跟阿姐回家,咱们回山里去。阿爹阿娘虽不在了,可是你还有阿姐。咱们回去——”
回家?
富贵慢慢抬首,止住泪,半晌后,他看着晟绣娘,“阿姐,现在还不行。我今日才去了纳兰府,若是我此刻就同你走,只怕会连累五少爷和你少东家。”
日间的事,他也仔细想过,能替阿姐找到他的多半就是纳兰府的五少爷了。
太子不是蠢笨之人,若他即刻离开,定然会疑心到五少爷身上。
更不用说,还有那幕后黑手对他已有杀人灭口之心,若是他突然不见了,定然也会盘查。
晟绣娘一愣,“纳兰五少爷?”
富贵也呆了呆,“不是纳兰五少爷替阿姐给我传的信么?”
“你果真是怕连累五少爷和我才不走的么?”门帘忽地挑起,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晟绣娘用衣袖揩了揩泪,站起,“少东家。”
富贵起身,忽地拜倒在地,“少东家大恩,晟佳只怕无以为报,只能请少东家受我一拜。”言毕抬首,“我的确还有别的缘故,但方才所言也是出自真心。”
明思看着他,“还有别的缘故?”
富贵轻声道,“我曾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如今要离开,我想回去将此事做一了结。”他看向晟绣娘,“阿姐,你且等我些时日,等过些时日,旁人也疑心不到什么,等我将事情交待了,咱们就回家。”
“起来说话吧。”明思心中一动,“你说的事,可是四五年的事?”
富贵起身,闻言一惊,“少东家你,你如何知晓?”
明思笑了笑,“我的事先不说,我先问一句,你可以不说,但若是说了就须得是实话。”
富贵看了晟绣娘一眼,颔首,“定无欺瞒之处。”
只听明思道,“你已经听你阿姐说了往日这许多,你心中如何作想?你如今对太子又是何种心思?”
明思之所以一直未告诉晟绣娘的真正身份,也不让晟绣娘告诉富贵绣坊的名称,就是心里一直担心这点。
现代社会仇富的人不少,而晟家一家的遭遇简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
明思心里也会担心,若是富贵听了晟绣娘所说的这些年的经过,万一生出报复之心,那说不定就会连累纳兰府。
所以,方才她是听到富贵说不能即刻同晟绣娘离开时,才心里略略放心,走了出来。
此刻却要求一个确实。
她隔着帷帽盯着富贵的眼睛。一个人的言语可以说谎,但表情和眼神是很难骗过人的。尤其今日晟绣娘还在场。
只见富贵沉默了片刻,“不恨是假的。可是恨又能如何呢?我也恨过,那滋味并不好受。真正的仇人,阿爹阿娘已经同他们同归于尽了。我如今能恨谁?至于纳兰府大夫人,阿姐也说了,她不想再报仇。”顿了顿,“而太子,我没办法恨他。”
明思一怔,“为何没办法?”
富贵的表情却是似哭似笑,好似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首,最后轻声道,“我入宫的时候,太子才四岁。宫里也只我同他年纪稍稍相近些。他去哪儿,都会唤我一块儿。后来他年纪慢慢大了,脾气也大了,每次不如意也都会喊打喊骂。可真正的打,我却是一次都没挨过……这么些年……这么些年,我也想恨过,可我如何能恨得起来!”
明思默然了。
只听富贵哽咽了几声,平静下来,“如今年岁慢慢大了,我也明白我其实怪不得谁。我如今也只想同阿姐回家,过些安宁的日子。不过,我走之前我须得把有件事交待清楚,这样即便我走了,也能安心少些亏欠。”抬起头望着明思,“少东家恕我不能把此事说出来,原本我这辈子是没了指望,如今能得此机会,我已经没啥好怨的。我不想告诉少东家,也是不想牵连你。少东家能求得纳兰五少爷帮忙,想必也是一位贵人。可宫中之事却是非同一般,少东家还是莫牵连的为好。”
明思静静的看了他良久,富贵有些局促,“莫非,莫非少东家不肯信我?”
晟绣娘看了看明思,又看向富贵,疤痕累累的面上一片肃然,“土娃,咱们商族人,上拜山神,下拜兽神,对待恩人如敬神!你若对少东家有半点欺瞒,以后就莫要认我这个阿姐了!”
富贵停住局促的神情,“阿姐,我方才所言并无一字虚假。”又看向明思,“少东家若不信,我可以对山神起誓——”
“不用了!我信你。”明思笑了笑,“那你如今打算如何呢?”
富贵低头想了想,“过些日子吧。”看了一眼晟绣娘,“我阿姐就先托付少东家,等过些日子,我准备好了,便通知……”
他顿住,看向明思,“不知少东家可有联系的法子?”
明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富贵是太子近侍,平日想传递消息也是不易。
思索一番后,她抬首道,“我看此事也事不宜迟。再过五日,你看可否?”
富贵点了点头,“可以。”
明思笑了笑,“那五日后,你若准备好,就在那日通知我吧。”
富贵愣住。
五日后不是皇后举办女儿节的日子么?
看着富贵呆愣的神情,明思轻轻一笑,取下了帷帽,“我们可是早就见过数次的——”
看着那如标志般蜡黄的一张脸,富贵和晟绣娘都呆了呆。
“六小姐?”
“少东家你?”
姐弟俩同时惊异出声。
明思抿唇一笑,“我的事也不必多说了。不过也是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我所求的跟你们也一样。只是想同亲人一起过些安稳的日子。”
富贵看着眼前这张笑容灿烂的面容,心神巨震!
竟然会是纳兰府的六小姐!他做梦也想不到。
此刻这张面容上,双眸灵动,笑容璀璨,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往日的呆板。
女扮男装做生意!还出手帮助阿姐寻他!
这哪里是一个一般的闺阁女子能做到的事儿?
他傻住了!
忽又想起方才六小姐说的那“四五年前”!他霎时一惊,看向明思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畏。
明思见他神情变化,轻笑,自然也不去提那过去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也莫把我看得太高,我不过也是平常人。之所以帮你们,也是因为敬佩晟绣娘,我对你们并无任何算计之心。富贵公公大可放心。”
富贵一愣,顿时有些心虚。
在方才那一刻,他心里的确闪过一丝怀疑的念头。
明思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富贵来得本来就晚,然后刚才姐弟俩又说了好一阵子,眼下应该已经快寅时中了。
富贵也望了一眼,看着明思满脸的坦荡荡,他再无半分疑虑,朝明思躬身一礼,“六小姐,大恩不言谢。日后我同阿姐回家,只能供一个长生牌位求老天保佑恩人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明思笑了笑,没有说拒绝的话,“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宫了。五日后,我等你消息。”
晟绣娘虽是不舍,也知道时辰紧迫,上前替富贵整了整衣襟,含泪道,“土娃,万事小心。阿姐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