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没有抬起眼帘,只是默然。
幽暗中,那修长的身影却蓦地显出些孤寂的凄凉。
明思只觉心中一颤,连竭力控制的语声也低微的轻颤起来,“一衣带水向山阴……你没有收到我的信?”
秋池身形忽地一僵,心中苦笑沉痛。
原来是“一衣带水向山阴”?
原来是这个!
山南水北为阴!这“向山阴”便是向南之意,指的是西胡有南征之心。
而一衣带水——西胡和麓郡则是一水相隔……
他闭上眼,只觉心房揪扯难言,说是痛,却有不是,却比痛更难受百倍。
明思唇色已经有些发白,她挪动一步上前,眼巴巴地看着秋池,语声却是颤栗,“好,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你只告诉我,蓝彩在哪儿?她可是回大京了?”
秋池缓缓地睁开眼,“包不同战死千丈坳……”
明思蓦然一惊,眸光几颤,她只觉心房阵阵紧缩,唇动了数次,才低低问出了口,“蓝彩呢?蓝彩……去哪里了?”
她定定地,祈盼地望着秋池,眸光晶莹惊亮,只是不住的颤动着,就那样一霎不霎地望着秋池。
秋池说不出话来,面容上是最深切的沉痛之色,眸光深邃不见底,满满都是凄凉。
过了好半晌,明思都未转开目光,也未再开口相问。
朦胧的室内,只剩门缝泻入的那抹雪光和月光混合而成的清辉,长长地,斜斜地,阻隔在两人之间。
近在咫尺,却恍若星河耿耿,遥遥不可及。
也许是片刻,也许是许久,秋池的声音才响起,“包不同战死千丈坳,蓝彩去千丈坳寻他……自尽于前!”
对面的房门“哗啦”一声推开,帽儿红着眼冲出来,用力的推搡着秋池,豆大的眼泪颗颗滚下,“你胡说!你胡说!你骗人,蓝彩怎么会死?蓝彩她怎么会死?你骗人,你骗……”
说到最后,却是哽咽,不能成言。
秋池未有言语,眼角却有泪光,没有反抗帽儿的无礼,只用一双星眸定定地看着明思。
明思已然呆怔。
虽然在秋池装失忆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可是,此刻,真真切切的听到,还是觉得恍若如梦。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她却无觉,只是呆呆地喃喃轻声似自语,“蓝彩,你好狠心……你好狠心……没了包不同,你还有我啊……上回,你还问我,可会相见?我都说了,会的,会的……怎么就不能见了呢?怎么就见不到了呢?没了包不同,小姐给你寻更好的,寻更好的,不好么?”
她的身子僵直,肩上的蓝花袄子什么什么掉下去,她也不知。就那样稍稍歪斜着,僵直的站着。面色一片怔忪呆愣,低低自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嫁的,我不该让她嫁……都是我的错……明知她是个死心眼,我该把她留在身边的……“
两行泪,不停歇,却也无觉地淌着。
帽儿也呆住,转头看着明思只知道流泪,却也说不出话。
秋池只觉心如刀绞,一把推开手还揪住他前襟的帽儿,大步走上前,用力握住明思的肩膀,“蓝彩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你再伤心,她也回不来了!她是甘愿的,她——”
明思猛然推开他,只一瞬,又泪流满面冲上前捶打他的胸口,痛哭哽咽着,“你还我蓝彩!你还我蓝彩!你……还我蓝彩……”
秋池心痛难熬,用力一把将明思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眼角却是泪落,“他们都是笑着去的,包不同是,蓝彩也是。你莫要难过了!蓝彩她不后悔,她是甘愿的!你别再伤心了——蓝彩还有一个儿子,她送回了大京,在方师长那里……”
明思身形一顿,止住了哭声,“蓝彩有孩子?”
抬眸起来,清澈的眸光浸润在水光中,分外惹人心怜。
秋池吸了口气,用力点头,“是个儿子,眼下应该四个月了。”
明思深深呼吸了一口,挣脱出秋池的臂膀,退后一步,用衣袖将脸上泪痕抹了抹。帽儿抽噎着捡起地上棉袄给明思披上。
屋内只剩帽儿低低地哽咽声。
明思垂着眼眸,任凭帽儿动作,好半晌,她才轻轻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秋池僵了僵,却未说话。
明思低低一笑,“若不是你见我救了那睿亲王,你是不打算同我相认的吧?”
秋池依旧沉默。
明思又道,“我救那人……原本是为了包不同。我想着,他若是被捉了,我能替蓝彩去救他。我知道蓝彩,她是个死心眼。她早就说过的……我知道,若是包不同有事,蓝彩多半也不活不了……我知道的……可我没想到,这仗会这么快,我没想到,包不同会死得这么早。我以为,我有时间的。等避过了几年,我就可以去寻她。我们还在一起……”说着,她又闭了闭眼,“你们男人打打杀杀,争来抢去,苦的,却永远都是女人。不爱,是苦,爱上了,就更苦。是我的错,滢娘早就同我说了。男人的心太大,太重,装的东西太多。包不同是好男人,可是他太忠心。就算你要他去死,他也会去。我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让蓝彩嫁给他呢?”
明思闭着眼,没有看到在她说最后两句时,秋池忽地变得苍白僵硬的面色。
说完这一大段,明思缓缓睁开眼,“你也是一个死心眼。如今,不肯同我相认,想必心里也是有打算。而今,我也没有资格改变你的主意。可是,我要说,不要再有悲剧了。多打一天的仗,就多一个包不同,多一个蓝彩。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其实都一样。帝王将相,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日后留下的,也不过的寥寥几字和后人口中闲暇时的数句谈资罢了。为何不好好活?趁自己的活着的时候,好好的活一回。”
顿了顿,明思又低低而笑,“其实,我知道,我说了,你也未必懂。就算懂了,你也未必听。”
秋池闭上了眼,胸口紧紧发闷。
他不是不懂,他都听懂了,可是他做不到。那么多的牺牲,那么多手下,那么多兄弟,连包不同都牺牲了。
他哪里还有退路?
说了这么多话,明思已经平复了些许,抬起眸子,静静地看着秋池的表情。
等了半晌,秋池还未说一字。
她的眸光轻轻黯淡片刻,垂下了羽睫,“我要回大京,你呢?”
听到明思的话,秋池神色忽地一变,“回大京?”
明思轻轻颔首,“原本就打算要回去看看,现在,就更得回去了。”又抬眸,“怎么了?我不能回去?”
蓝彩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儿子。
秋池神情有些奇异,看了明思一眼,挪开视线,“如今大京不安稳,还是过个半载一年的再回的好。蓝彩的儿子有方师长照料,不会差池的。”
明思定定看着他,忽地上前一步,两人原本只相隔一步,此际,却几乎身体贴拢。
明思站定,蓦地抬眸定定,眸光清亮若星,“出了什么事儿?”
西胡人对百姓宽厚,并未扰民。她回京本是情理当中,秋池此言让她忽地生疑。
秋池将目光转向她,竭力平静,“没什么事儿。只是觉得眼下时局不稳,你到底是侯府之女。西胡人虽不扰民,但对世家权臣,勋贵之流却是未有放过的。”
明思微微一怔,眸光一闪,“对世家权臣,勋贵之流不放过?”稍稍一顿,眼眸倏地惊亮,“是不是纳兰侯府出事了?我五哥出事了?”
秋池僵住,看着明思无言。
明思面色一白,语声僵硬,“真是五哥出事了?”
见她这般模样,秋池也无法隐瞒下去,若不说清楚,她只怕又会乱想。
“西胡太子宴请大京各家权臣勋贵,筵席上,你五姐也去了。”秋池轻声道,“你大概不知,宫城之所以破,是你五姐盗了太子龙符开了宫门。后来,她从了西胡太子,封了侧妃。城破第二日,西胡太子设宴,不去的全被下了大狱。你家没去。你五姐就去了纳兰府劝说,后来被你五哥和老侯爷赶了出来。他们骂了你五姐,还骂了西胡皇帝。后来,跟随你五姐来的太子亲兵,就把你五哥和老侯爷都抓了。如今,他们两人,都羁押在天牢中。”
明思心房颤颤缩紧,吸了一口气,“城破第二日?他们已经被关了半年了?”
秋池默然颔首,稍停,“听说老侯爷身子好像有些熬不住了。纳兰的情形,就不知了。不过他年轻,根底好些,想必还能挺得住。”
可是,挺得住有如何?
辱骂西胡皇帝,满大京,他们是独一份儿。荣安之所以不杀他们,是为了慢慢折辱,折磨,绝非仁慈。
他不想告诉明思,是因为,他知道,告诉了她,只能让她更难受。
没有人能有办法的。
荣安非同一般帝王可比,心智坚韧,也绝不耳软。
明思静默片刻,“那纳兰明汐呢?她不是跟了西胡太子么?”
秋池冷冷嗤笑,“你五哥当众打了她一巴掌——她又岂会帮你五哥救人?何况,她如今也不过是以色事人之辈,她忙着争宠还来不及,又怎会去违了那两父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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