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不知所以,四姑娘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个来?
不过主子们的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尤其是四姑娘也有一些事情和心思是旁人不可捉摸的。在许姨娘与姜妩的事情之后,红玉就已经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数段。
只是这一件差事着实不好办,还要假装无意地询问起来,就更是难上加难。
出去一个多时辰,天将黑了,红玉才回来:“四姑娘,外头打听了打听,最近只有魏王殿下来陪太妃娘娘,说是回头还要回宫上除夕夜宴,所以还要在这里多留一下,等到开宴之前再走。旁的人却没有了。”
毕竟已经在年关了,各府女眷即便是要上香都已经来过了,所以近日来格外清净。
红玉打听到的结果,乃是在常理之中,然而却在姜姒意料之外。
除了萧纵?
不可能。
人都言以字观人,以姜姒看来,方才那种字,绝不该是萧纵写得出来的。
倒并非说是笔力不及,而是意味儿,一回味起来就带上一点清苦味道。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是庵里人了?
姜姒还是不确定,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放下。
“没这件事也就罢了,我们再留得一两日也该回去了……”
回头看一眼那已经被她卷了起来的画作,姜姒又看向窗外,一丛雪竹,几片落叶。
应该是有人从窗外看见了,顺手帮她补全了吧?
不过难得这样的好文采。
眼见着姜荀的情况开始渐渐好,老太太也安了心。
师太们也说了,吉人自有天相,姜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姜姒来这两日,倒也没见太妃去看过姜荀,虽知道萧纵在这里,甚至姜荀也默认了他在帮萧纵做事,可萧纵也没来见过姜荀。兴许是他们私底下见过了,可姜姒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好事,她看得很开。
又在庵中逗留了一日,姜姒陪着老太太去看雪赏梅,还折了几支梅回来给姜荀插到了花瓶里。
别的不说,只因为来这净雪庵一次,老太太倒似乎对姜姒少了许多偏见,说话渐渐也没那么生硬,更不会时不时地疾言厉色甩脸子了。
于姜姒而言,兴许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老太太这样的转变对她也没坏处。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老太太私底下找了姜姒,希望再劝劝姜荀。
因着姜坤将要归家,四房若在出事自然是不大好,即便是姜荀不回四房,也要接到京城去,在这里养病可不方便。
这个法子比较折中,姜荀不喜欢四房那边,因为老爷子的缘故,去京中过年未必不可。
姜姒答应了下来,便叫老太太这里放心,她先去姜荀那边探探。
出了老太太这边的门,姜姒便朝着姜荀那边走,西边走廊上照旧静悄悄的,那边住着的应该就是萧纵。
站在姜荀的房门前,伸手轻叩,姜姒唤道:“荀堂兄?”
“我在,翠痕,给四姑娘开门。”
屋里姜荀咳嗽了两声,声音里的中气倒是足了一些。
翠痕来开门时,苦涩的药味儿便熏了过来,姜姒移步进门,脸上刚挂上笑,就感觉眼角余光处有什么灰蓝的影子闪了过去,似乎有什么人从西边过去了。她回头看着,眉头也皱了起来。
翠痕有些奇怪:“四姑娘?”
“只是一时想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不过又想不起来了。”
姜姒遮掩了过去,小小净雪庵中,多有玄机,她只当没看见。
进了屋,姜姒看姜荀竟然坐在棋桌边,对着棋谱摆珍珑棋局,旁边还有一碗药,竟然是喝一口药,下一枚棋。
“旁人都是拿肉就着酒,你是拿棋就着药,亏得你还常夸翠痕姐姐管你管得严,如今怎没来夺了你的棋?”
姜姒坐在了他对面,也看着棋局,话里虽带着责怪,可心里高兴。
翠痕哪里能听不出来,顺着话道:“奴婢不过一介婢子,哪里能管得着大爷?”
这是姜荀房里的人,哪里还能管不着?
姜姒也不戳破,只看他摆棋,却在心里斟酌自己要说的话。
姜荀一碗药喝得见底了,口里全是苦味儿,棋谱却只摆了一半。
抬眼看姜姒,他便笑:“你总不会是来盯着我喝药的,有事说事。”
“只是方才老太太说,眼瞧着要过年节,你总不能在庵里过吧?”姜姒索性直说,“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正好祖父要回来,不如接你去京中过年,你不愿回薛家口也不碍事。可总归咱们是一家人,没必要置两家气……姒儿的意思是,不如跟我回京过年去。”
前面还一本正经,后面她就笑了。
这话没来由地让姜荀暖心,瞧她对自己笑,便巴不得叫她这样笑一辈子,由是叹气:“说到底还不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我只怕若到时候去京中团年,见面也是嫌隙。”
姜姒道:“四叔还能带着那外室去见老爷子不成?到时候堂兄只管瞧我的吧。”
“瞧你的?”
姜荀看她。
姜姒耸肩道:“京中是三房,又不是四房,三房接待什么客人,还能容四叔置喙不成?到时你若不高兴,我连着似乎是一块儿撵出去。”
“傻丫头……”
姜荀把一枚白子贴在她眉心上,温凉温凉地,可姜姒的皮肤却比棋子还要通透细白。
“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好不跟着你回去?去了京中住,我可要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没个山珍海味鱼翅燕窝,休想伺候起我了。”
“砸锅卖铁也得养你……”
姜姒莞尔,也跟着开起玩笑来。
姜荀便道:“陪我手谈一局吧。”
翠痕便上来搬了锦垫软枕,给姜姒靠在了身后,这才跟着帮着收拾棋盘,她眼底带着泪。
姜姒戏谑道:“甭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荀堂兄你还不快看看你这大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小姐呢。”
翠痕只是心里高兴,哪里又有那么娇气?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一转眼便看姜荀回头看着自己,又一时羞红了脸,急急忙忙退了开,把药碗端走,才到了走廊上,被冷风一吹,头脑却清醒了许多。
回头一看佛堂的位置,翠痕却是心下微沉,脸上的喜色渐渐转淡。
手指掐在一起,最终自嘲一笑,她哪里是那等尊贵的人,能陪在大爷身边就不错了。
正要离开,翠痕却瞥见远处来了三个人,前面一个披着米分色披风的不是府里二姑娘吗?
翠痕连忙上去:“二姑娘,您怎么来了?”
来的是四房这边的二姑娘姜好,也是嫡出,化雪时候冷,她上来的时候小脸都有些冻青了,一见到翠痕才放心了不少,连忙问道:“大哥可在?”
“京里老太太和四姑娘来看大爷了,现在四姑娘正陪着大爷下棋呢,您瞧瞧您这一身的雪沫子,快请进来吧。”
后面还跟了两个丫鬟,都在翠痕的招呼下进来了。
姜姒与姜荀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姜荀下的是快手棋,一子一子落下,似乎根本不用思考,
跟姜荀下棋,永远有一种在打仗的感觉。
尤其是,姜姒下的也是快手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屋里只听得见“啪啪”的棋子与棋盘敲击的声音。
翠痕去而复返,让姜姒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她引进来一个人,乃是四房的堂妹姜好,她顿时手一停,节奏已乱了,便收手道:“堂妹竟也来了。”
姜荀也抬头一看,竟瞧见姜好,这是他亲妹妹。
“我的好姑娘你怎么来了?”
好姑娘,因为姜好名字里有一个好,别人都这样叫她。
她生得乖巧,看上去甜甜的,年纪比姜姒还要小上一岁,看上去稚气未脱,见了姜荀就扑簌扑簌掉眼泪,捂着脸道:“如姐姐不让我来看哥哥,说会得罪姨娘。可哥哥走时候什么也没带,好儿担心,就说来上香看看你。”
姜姒听了,却是沉默。
姜如姜好都是姜荀的妹妹,姜如年纪要大一些,也懂事得多,可姜姒却没想到,患难见真情,反倒是小一些的这个是真好。
姜好姜好,兴许还真应了这个“好”字。
“快别哭了,来堂姐这里坐。”
姜好跟姜姒也不是很亲近,不过毕竟是堂姐妹,如今又都在净雪庵,这姑娘难免将姜姒划入了自己这个阵营,想着跟哥哥好的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坐到了姜姒这边来。
姜姒看她冷得厉害,便叫把炉子略搬近一些,又给圈上手来呵气暖着。
“现在哥哥没事了,你可别哭鼻子了,多难看……”
给这小祖宗擦了眼泪,姜姒也是对自己逐渐提升的耐心有了自信。
然而姜荀只是在一旁听着,他早在听见说“如姐姐”的时候,就眼角一跳,杀机也迸出来,叫人看了胆寒。
姜姒也不知四房这边是怎么回事,竟还有嫡女慑于外室,反而拘束着自己妹妹不来看哥哥的。
想来这姜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分家之后,兄弟姊妹们都不怎么联络,渐渐也就生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姜姒把姜好哄好了也就不说话了。
四房之中的龌龊事,姜荀不想让姜姒听见。
他还不知三房龌龊事也多,只觉得姜姒年纪小,暂时不该沾这些,因将棋盘推开,让姜姒先回去休息,自己在屋里跟姜好说话。
姜姒退出来,站在廊下,红玉给她披上披风,便道:“老太太方才去了佛堂,您过去看看吗?”
“看看吧。”
顺道要说说姜好来了,一会儿也好叫祖孙两个见见面。
姜荀也答应去京中过年,好歹也了结了一桩心愿。而姜荀如今已经是举人,以后更是要高中状元的人,老爷子不喜欢他的儿子们,觉得都是混账东西,可有的东西是隔代传,姜坤的本事都在姜荀的身上了。老爷子手里那些人脉,不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却未必不会用到自己孙子的身上,更何况姜荀还是这样一个有本事的?
所以回京过年,对姜荀只有好处。
一路穿过中庭,姜姒上了廊,正要转过拐角,进佛堂去,却发现一名穿着灰蓝色衣裳的女尼一手扶着墙柱,背对着走廊,另一手按着自己心口,似乎在干呕什么。
姜姒顿住脚步,皱了皱眉,道:“红玉上去看看。”
红玉因走上前去,拍在那女尼瘦削的肩膀上:“小师父,你没事吧?”
“啊!”
那小尼姑竟然惊叫了一声,甚至直接退开了,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见到是姜姒等人,她才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讷讷道:“原来是四姑娘。”
姜姒细细一打量这尼姑,直觉她眼如秋波,米分面朱唇,说不出地俊俏,甚至让她觉得有几分面善,不过这女尼脸上神情未免太过局促。
“才打这里路过,瞧见小师父似乎不大好,所以叫丫鬟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帮个手的地方。”
“不不,也没什么,就是早晨吃坏些东西。”
小尼姑连连摆手,低下了头,解释一句。
姜姒看她低头轻轻抚了抚自己蓝灰色的袍角,眼底便掠过几许探究,嘴上却道:“那咱们便不打扰小师父了,若有个什么病痛,还是莫耽误了的好。”
那小尼姑点了点头,便目送姜姒带着自己丫鬟们去了。
人一走,她胃里又开始反酸,一下子扑到旁边去呕吐了起来,可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平白难受得自己满眼包着泪花。
她还没注意到,姜姒走过去几步,却已经回头来看她。
就这样从侧面看过去,姜姒一下就想起来了。
是当初从柳镇回来到净雪庵时候,她看见的那个尼姑,从阁楼里跑出来,羞红脸,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裳……
谢方知他相好?
这看着……
红玉上来压低声音道:“容奴婢说句冒犯佛祖的话,瞧着小师父倒跟害喜了一样……”
姜姒只淡淡一眼扫过去,道:“庵中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不成?少说话,多做事。”
红玉顿时噤声。
不过各自心底是什么猜测,各自都是有的。
姜姒不好说什么,这是净雪庵的丑事,万万不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进了佛堂,姜姒便瞧见了章太妃,可没见着老太太,有些奇怪。
章太妃回了头来,却对着姜姒一笑,道:“你祖母去了后堂。”
微微一怔,姜姒连忙行礼道谢:“谢太妃娘娘指点。”
“不必多礼。”章太妃唇角微弯,慢慢扣着手里的佛珠,便问道,“闻说你们是要接你堂兄进京,如今病可好了吧?”
心下觉得有些古怪,姜姒只依言回道:“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堂兄自来身子骨不好,要调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怕是这一回病久了,缠绵下去有些叫人着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章太妃低低地说了一声,便将眼皮搭上,不再言语了,转而开始低低念诵《金刚经》。
姜姒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太妃没继续说话,便屈膝又行了个礼,并不说话,绕过后堂去寻人了。
她走后,章太妃才睁开眼,瞧着姜姒的背影,又转头看着佛祖,道一声“我佛慈悲”。
将佛珠放下,叩拜佛祖,章太妃看上去虔诚无比。
萧纵就站在佛堂外面,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晦暗不明神色闪过。
章太妃将很久之前求得的上上大吉签拿出来,看了又看,萧纵看见她这举动,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转身便出去了。
姜姒打后堂接了老太太回来,又说姜荀愿意回去,姜好来了的消息更是一并告知,老太太总算是松开了眉头,回去见了姜好。
这时候,姜荀该问完的已经问完,姜好见了老太太,也说是什么都好,并不提任何不高兴的事。
前后一个人的说辞变化挺大,姜姒自然知道都是姜荀教的,也不戳穿。
这里祖孙四个一起用过晚上斋饭,便决定明早就走,算算时日,老爷子姜坤也快回来了,时间正好。
在净雪庵的最后一个晚上,姜姒陪着姜荀下了一盘棋,这才回了自己屋。
红玉掌了灯,屋里渐渐亮了起来,姜姒洗漱过后,便躺了下来,道:“你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还得早起,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已经收拾好了,明日便能走。”
八珍脆生生地回答了一句,又上来挑灯芯,道:“姑娘,您现在便睡吗?”
“嗯,你吹熄了烛再走吧。”
姜姒翻了个身,朝着里面,脚底下温着汤婆子,倒是暖烘烘地。
八珍垂了灯盏,红玉手里还端着一盏,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客房太小,也没外间,丫鬟们都在旁边的屋里挤着睡,姜姒若有事,略高声一些唤一声,她们也就来了。
她想着明天姜荀就能一起回去,心里还算是高兴,净雪庵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夜里也分不清时辰,姜姒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雪似乎大了,簌簌地落下来,还压折了外头的枯枝。
寂静的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什么声音……
睁开了眼,细细一听,竟像是有谁在敲窗。
“咚咚……”
姜姒才从梦中醒来,只疑是外头雪太大,压着窗了。
她没想惊扰丫鬟,便自己踩着鞋,到了排着书案的窗前,伸手摸到窗框,果然发现留了一条缝儿,她正想要将之关上,却发现雪都堆到边角上卡住,于是先松了一条缝儿,把外头雪给推走,再重新关上窗,可在这一刹那,她便瞧见了窗外站着的那个人影!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姜姒差点叫出声来。
还好隔窗这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嘴,半是无奈半是恼恨:“莫吵。”
莫吵?!
姜姒听见这声音有些耳熟,心电急转之下,已是明白了五分。
黑暗里也看不清对方脸容,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谢方知无疑!
谢乙也是没了法子,如今净雪庵之中多的是萧纵的人,想要救个尼姑都难。
他头疼极了,迫不得已才来找姜姒,如今的情况也在他意料之中。
捂住对方的嘴,谢方知才发觉现在的姜姒只穿着中衣,单薄得厉害,不过他的手已然没了温度,在外头冻了太久,像是冰块儿一样搁在姜姒脸颊上。
姜姒冻得不行,秀眉紧皱,示意谢方知放手。
谢乙却没放下,压低了声音道:“今夜谢乙乃有事相求,不知四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姜姒现在脑子里混乱的一片,谢方知玩玩不该出现在此处!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更不知自己是不是考虑了很久,她只知道自己被谢方知放开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冻木了,嘴唇颤了一下,姜姒想起隔壁还有丫鬟,声音低似呢喃:“谢公子怎么……”
“人命关天,四姑娘……”
谢方知有些无奈,他看了看自己身后,仿佛怕有人跟来。
若非此时此地太过紧张,甚至他出现得毫无来由叫人害怕,姜姒早就直接叫他滚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退开了两步,打了个哆嗦,道:“谁出事了?”
谢方知道:“是个犯戒的小尼姑。”
那一瞬,姜姒终于懂了:约莫是救他相好的啊!难怪这样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