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四章

她用冻得几乎发僵的手摸索出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大口,是超市买的普通巧克力,与她平常吃的比利时的、瑞士的手工定制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但现在饥寒交迫,硬是咽下去。

可可脂的香腻给了她一点力量,她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往前爬。头灯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一点亮光。

她以为自己是眼花,可是白茫茫的雪雾中,真的隐约看到一点亮光,在这荒山野城之中,格外醒目。

她抹去撞在脸上的雪花,认真地看,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幻觉,真的有光。

那是敌楼,有人在那里,或许是另一个徒步者,甚至或许就是那群摄影的学生。

她又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奋力朝那光亮一步步攀爬。她的手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腿也越来越沉重,几乎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她几乎真的要绝望了,风把她的每一次呼吸从唇边卷走,她也许并没有喊出声来,可是那声音在心里呼唤了千遍万遍,她的喉咙里灌满了风,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那灯光明明就已经近在眼前,她不能放弃,不能!

当一座几乎完好的敌楼终于渐渐出现在她头灯的光圈中时,她差点要哭了。

敌楼里有火光,还有煮方便面的味道,隔得这么远她都闻到了,是煮方便面的味道。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敌楼,楼里温暖安全得不可思议,终于没有了刀割似的北风,终于没有了打在脸上又痒又痛的雪花……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敌楼墙边支着一顶帐篷,帐篷前生着油炉,小锅里煮得快沸了,坐在炉前的人回过头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而外面的风声雪声,全都恍如另一个世界。

守守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终于抵达安全的地方,所以出现了臆症,因为她明明看到了易长宁。

她站在那里不能动,也没有力气动,唯有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只是看着他,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她还在风雪交加的山上踉跄前行,没有退路,也许下一秒就滑进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是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他身子晃了一下,终于慢慢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朝她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仿佛也不信……这一切都仿佛是梦。

“守守……”

他冲过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死死地搂进怀里,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喑哑:“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你?

等了又等,找了又找,她原以为,再也等不到,再也找不见,怎么会是你?

在这风雪交加,几乎是绝境的时候,怎么会是你?

重新出现在眼前,怎么会是你?

守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你答应过,要跟我一起爬长城。”

温热的眼泪落在她头顶上,她的眼泪也直涌出来,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你说话不算数……”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不说话,把她紧紧箍在怀里,抱得那样紧,就像一放手她就会消失,就像一放手,命运就会再次夺走她。

她膝盖发软,整个人都发软,摇摇欲坠,他把她抱起来,抱到帐篷那里去,把她放在炉子前面,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将瑟瑟发抖的她裹起来。

她抓着他的衣襟,再不肯放手,就像一放手他就会又抛下自己。

“我对你撒了谎,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她像小孩子,断续地,抽泣着,“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想你,我一直想你,可你把我抛下不管了……爸爸他竟然打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好辛苦,你怎么能把我抛下,就不管我了……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她语无伦次,三年来的一切,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像是小孩子终于回到家,受过那样多的委屈,流过那样多的眼泪,唯有讲给他听,才能够减轻几分心里的痛楚。

不管她说什么,他只反反复复地说:“守守,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他端了面汤,一口口喂她,像哄小孩子,一口口喂给她吃。温度渐渐回到她身上,他的衣袖上湿湿凉凉,全是她的眼泪。她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筋疲力尽。

她说了那样多的话,从头说起,三年来那样多的不如意,旁人眼里三千繁华、锦帆如曳的人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千帆过尽,唯有遇上他,只有对着他,才可以说。她一直说到口干舌燥,而他一直抱着她,像抱一个小孩子,拍着她的背:“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你别怕……”

她知道,所以放下心来,她累极了,也倦极了。他又喂了些热水给她喝,把她抱进帐篷里,替她拉好睡袋:“睡吧,守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看着你,你休息一会儿,你太累了。”

她还在抽泣,睡袋上有他的味道,似乎是一点淡淡薄荷,她觉得安心,几乎没有一分钟,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很多梦,先是梦见小时候被淹在大海里,没有人救她,她嚎啕大哭,然后梦见父亲……她梦到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都是她害怕的,无法接近的……仿佛自己又在风雪交加的城墙上一步步走着,前方只有黑漆漆的悬崖,进退不能,动弹不得……她开始哭叫,也许是叫妈妈,也许是叫别的,反正她终于叫出声来……

“守守,我在这里。”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人也近在咫尺。外面的风声尖啸,就像整个世界都要被北风吹翻。幸得厚厚的楼墙阻隔了一切风雪,小小的帐篷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他已经把她带来的帐篷支起来,两顶帐篷紧挨着,他就睡在另一顶帐篷里,但她还是觉得害怕:“你过来陪我。”

他答应了她,把防潮垫睡袋都拿进她的帐篷,就挨着她一并躺下。像豆荚里的两颗豆子,这样并排躺着,温暖又安心。

他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吧。”

她的脸贴着他的掌心,很温暖,就那样重新睡着了。

彻底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睡袋很暖和,她一时有点恍惚,仿佛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哪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穿上冲锋衣,拉开帐篷拉链,走出去。

敌楼里没有人,油炉已经点燃,烧着一锅水,水已经快开了,袅袅的白色水汽四散在空气中。

守守走到敌楼门口,突然轻轻吸了口气,微微眯起眼睛。

天已经晴了,艳阳高照,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一座座银白的山峰,似戴着雪笠穿着白衣的巨人,而山峰上断续的浅色长脊,是长城……所有的一切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陡峭险峻的城墙滚上了白边,曲线变得柔和而优美。蜿蜒的长城似伏在堆堆银山中的一条雪白巨龙,矫然生姿。

没有风,整个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天地间的一切都像被这场洁白的大雪完全覆盖了,包括声音。

易长宁站在那里,并没有回头:“真美,是不是?”

是真美。

自幼滚瓜烂熟的句子:“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他喃喃地念:“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眼前的景色令人震撼得无法移开目光,原来这就是雄浑壮丽,她微微眯起眼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看到的景色。昨天的劫后余生,原来能换来这样的美景。

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叶慎容那样热爱潜水,每年在大堡礁总要待上两三个月。这项运动明明危险得要命,全家人都强烈反对,可是叶慎容却执意而为。

生命是如此脆弱,而世界是这样美丽。

只是值得。

他回过头来微笑问她:“肚子饿不饿?”

她点头,他说:“来,我请你吃饭,不过只有方便面。”

他用锅盖吃方便面,样子很滑稽,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那你把锅让给我吃。”

“不要!”她生平第一次用锅吃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出让。

吃饱了,两个人并肩坐在敌楼门口看雪景。

非常的安静,听得到积雪从松树枝上滑落的声音,有一只小松鼠从他们面前跳过去,迟疑地、小心地跳过去,在雪地里留下一排小小足印,最后一跳跳到城墙下的松林里去了。

她靠在他肩头,仿佛一动也不愿意动:“这么大的雪,它出来干什么?”

他也没有动,呼吸喷在她的发心上头,有点轻浅的温暖:“也许它的同伴来爬长城了,所以它只好出来找。”

“真是傻。”

“可不是,跟你一样傻。”

她笑了一声,结果将眼眶中的眼泪震动下来,掉在他的手背上。

“守守……”他的声音很低,因为两个人靠得很近。她觉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一种震动,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没有动弹:“我不想听。”

“守守。”他将她的脸扳过来,“你一定要听,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

她看着他,易长宁觉得很难过,因为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有点自欺欺人地转开脸去:“守守,桑珊是我的小姨,桑宛宛,她是我的表妹。”

她的脸色顿时比外头的雪更白,她身子微微往后仰,急急地寻找他的眼睛,但他一直没有看她:“所以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三年前我发现这件事情后,选择走开。因为我知道你再没办法跟我在一起,可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宁愿你恨的那个人是我……”

她没有办法呼吸,只是痛,痛得连呼气都难,而他根本就不看她:“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们一家人,你一旦发现,一定会恨透了我。所以我选择离开,我宁可你是因为别的原因恨我……守守,如果你真的恨我,恨我小姨,恨宛宛,不如今天就在这里把我推下去,没有人会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他们只会以为我是雪后失足……”

她坐在那里,就像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般,最后她站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的,仿佛山岭上的那些松树,承积了太多的雪,显得不胜重负。她往前走了两步,起初走得很慢,最后她步子越来越快,她奔跑起来,像是发了疯一样,只往前跌跌撞撞。山势很陡,积满雪的城墙很窄,她直直地冲下去,像是要冲到悬崖下去。他追上来,想要拉住她,她死命地甩开他,踉跄着朝前跌倒在雪中,他想把她抱起来,但她用力挣扎,两个人在雪里厮打。

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中从他身上飞了出去,两个人都顾不上,她挣不开他的手,胡乱地狠狠地朝他手上咬了一口,他痛极了也不肯放,她拼命朝着山下茫茫大雪扑去。他死命地从后头抱住她,连声音都在发抖:“守守!我求你了守守,你别这个样子。”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口气,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这样哀求--她泪流满面,看着脚下踩着的东西,原来是他的钱夹,已经跌得摊开来,露出里面的照片。曾经那样高兴的两个人,脸挨着脸笑得灿烂如同阳光,眩目地映在雪地上。

当年她亲手将这张合影夹进他钱夹,说:“永远不许拿下来,这样你一花钱就可以看到我,你就会努力挣钱,挣钱给我花。”

他笑着吻她:“永远!”

她想起那天在咖啡馆,他不肯付账,不是因为信用卡真的出了问题,也不是因为没有零钱,只是因为他不肯当着她的面,打开钱夹。

他是怕她看到这张照片。

心底深处有什么痛楚再次支离破碎,仿佛整个世界渐渐分崩离析--她宁可他早就把这照片撕了,或者扔了,他是真的变了心,再不爱她,再不回来。而透过模糊的泪帘,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就那样恶狠狠地抓起大团大团的雪块往他脸上砸,往他身上砸:“三年前你不问我,你就把我推开。你凭什么再来问我?我恨你!我就是恨你!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我恨透了你!我就是恨你!你怎么不去死!你现在就去死!”

他不再躲闪,无数雪块像是纷扬的霰弹,劈头盖脸地,那样痛恨的狠狠砸上来,砸在他头上,砸在他脸上,砸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半蹲在那里,任由她砸着,最后她筋疲力尽,四周的雪都被她抓光了,他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白乎乎的雪块。她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一言不发把脸上的雪抹去,然后走过来,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气,一把抓起她,揽着她的腰,就那样狠狠吻下去。

隔了三年,隔了漫漫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样冰冷的嘴唇,却有着今生最渴望的温暖。两个人都有一种尽乎绝望的心境,越吻越伤心,只是来不及,只是不能够,像是再没有从前,再也没有将来。什么都不可以,那样绝望,她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襟,像是要从他身上得到最后一丝依靠。

最后他放开她,他的睫毛上有晶莹的一颗水珠,仿佛是雪,被他们的鼻息融化,盈然地在他乌黑浓密的长睫上,摇摇欲坠。

她想起那支笔,他微闭着眼睛,整间礼堂几乎可以看见每一根睫毛滑过银色笔身,而他的笑容在那一刹那稚气如同天真。隔了这么久,还是这样清晰,就像一切如同最初,从来不曾改变。

他还牢牢抓着她,他的声音清晰低沉,却十分有力,如同他的手指:“守守,我不会去死,因为从前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我以为你还小,你不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所以我做了错事,我把你推开,我以为我可以独自承受,我以为你离开我会过得快乐。但今天,不,昨天晚上,看到你从风雪里跌跌撞撞走进来的时候,你昨天半夜惊醒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我再不要把你推开,我再也不要让你这样伤心。我爱着的女人,我再不会让她吃这种苦。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我们俩再分开,哪怕你真的恨我,我也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恨我!如果你要我去死,也得等我好好爱完你这辈子之后,再让我去死!”

她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过的霰雪:“我不爱你了,我真的不爱你了,你不用可怜我。”

他目光哀凉:“守守,不管你还爱不爱我,我再不会放手。你觉得我卑鄙也好,无耻也好,我再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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