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 (晋`江`独`家`发`表)
柳亭拭了拭泪,起身从煨着的茶壶中倒出一盏茶,递给奉书,自己又倒了一盏,慢慢喝了,这才平静下来,道:“奉儿,你年轻气盛,有些话你可能听不进去,也不爱听,可……你也长大了,也懂事了,难道你就没有为以后打算过?你九死一生,从乱军里逃得了性命,难道自己就不爱惜自己?咱们女儿家无依无靠的,若是不早早找到一株可以依靠的大树,今后命如浮萍,谁来庇护你?你现在只是个驱口身份,你知不知道,将来你的终身大事,很可能就落在一个比哈剌不花还不堪的男人身上?咱们女孩儿家活一世,最要紧的就是丈夫啊。”
奉书漫无意识地喝着茶,牙齿将茶盏咬得吱吱作响。柳亭的话似乎是对的。要不然,嫁人为什么会叫做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柳亭早早找到了庇护自己的大树,是不是比自己强得多?她的房间,简朴却整洁,冬天有人送来炭火,不用自己动手。茶壶里的茶,品质虽然不如太子府中贵人喝的,却比奉书做百姓时喝的粗茶要好到不知哪里去。她还有一小柜子的书,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这个昔日的书香门第的闺秀排忧遣怀。虽然时不时的会受些闲气,但柳亭不也说,熬一熬就会过去吗?
可又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犹豫着开口:“我也不是无依无靠,我师父……”
虽然庇护着她,可他也没有把她关在院子里,像照顾小猫小狗一般喂养,而是放了她的脚,把她锤炼成一株带刺的玫瑰,让她出去历练,让她学着靠自己。
她心中生出些自豪,微笑着对柳亭说:“我用不着在贵人那里找好日子过。姐你忘了,我是故意被卖进太子府的,不是什么驱口。只要我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柳亭却摇头,“好,好,就算你不是,可你依然是连户口都没有的流民,若是逃走,更是立刻就成了被官府通缉的逃奴,以后怎么会有太平日子?万一你的身份泄露了,他们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是不可能!杜架阁虽然帮衬提携了你不少,那是你的造化,可你难道还能跟着他一辈子?”
奉书听她说到“难道还能跟着他一辈子”,禁不住“啊”了一声,一时间心摇神驰,只想:“是啊,我终不能赖着师父一辈子……师父也说过,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嫁人的,家家都是如此。若是他听到二姐这番话,说不定也会点头同意的。”
她呆呆怔着,也忘了说话,也忘了反驳,忽然腮边上被轻柔地触碰,这才意识到柳亭正在伸手给自己擦掉眼泪。泪水不知何时已将脸蛋铺满了。
她感到柳亭一只温温软软的纤手描着自己的眉毛,点在自己眼角,又描摹出自己脸蛋的轮廓。柳亭的眼中映出了自己一身素衣的影子。少女初初显露的玲珑身段,在她眸子里一晃一晃的。
她听柳亭喃喃说:“奉儿,你真是长大了……如今你生得这样美,我真怕……”
奉书这才找回了神智,脸一红,低声道:“你别笑话我。”
柳亭凄婉一笑,“我是说真的……奉丫头,平日你都不照镜子吗?你看看你的眉眼,等过两年,再长开些,会比我好看得多……到那时……唉……”
奉书听二姐夸奖自己,心里觉得应该喜欢,可听二姐的语气,却没什么高兴的意思,不禁问道:“到那时会怎样?”
柳亭不答,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方才说的那些事情,你也该好好想想了。姐姐愚笨,只是想让你安安稳稳地过好这一辈子,别再把命放在别人的刀尖儿上……”
奉书察觉到柳亭又有劝自己之意,心里一下烦躁起来,道:“我知道了。”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天幸爹娘生得你一副好脸蛋,你更要给自己找个好归宿才是……答剌麻八剌直到离开大都的前一天,还对我提到过你。要是你……”
奉书一骨碌下床,“不许再提那个混……”咬咬牙,终于还是把到口的一连串骂辞咽了下去,气鼓鼓地道:“我嫁谁也不嫁他!他一碰我我就难受!”
柳亭叹了口气,也站起来,伸手给她理平裙子上的褶子,柔声道:“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女孩儿家,早晚都要过这个坎。过了以后,也就没什么啦。”
奉书没等她说完,就捂住耳朵,跺脚道:“我不听,我不听!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那是她小时候向姐姐们撒娇耍赖时的惯常动作,如今自然而然地又做了出来。柳亭微微一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道:“好,好,姐姐不说了。”
奉书鼻子一酸,勉强开口道:“我是说真的。”听到外面又是一阵阵的更鼓和爆竹声响,又道:“我要走啦。你要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好了。到了上巳、清明、中元,你总能出来罢?到时我再找你说话。”
柳亭想了想,说:“上巳时节,府中女眷会去西郊牧场骑马踏青。清明……要跟随王妃去祭拜护国寺,祭拜他们的先祖……”
“好。到时我若得空,再找你说话。”
柳亭神情明显的不舍,“你要走了?”
奉书狠下心来,点点头,“我得趁着街上人还多的时候溜走,不然容易被发现。”
“那你怎么出去?危险不危险?”
奉书摇摇头。她可以潜到厨房,偷出食物来喂饱那些狼狗,从偏门溜出去,也可以攀爬结满冰霜的高墙,借助一棵棵枯树的枝条翻出去,还可以潜伏在暗处,放倒一个单独出府的仆役,冒他的身份混出去。每一种法子都有不小的风险,但又何必跟二姐赘述呢?
和二姐之间,似乎已经有一道无法消失的隔阂了,像一帘雨雾一样隔在两人中间。
她只是向柳亭要了一把剪刀,以便万一需要杀狗、凿冰时用。二姐毫不犹豫地就找来给她了。
临出门,奉书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姐,我差点忘了……你有没有娘的消息?”
柳亭犹豫了下,点点头,“我求他帮忙打听过……”
奉书差点欢叫出来,欣喜之下,也就毫不客气地承了胡麻殿下这个人情,连忙问:“在哪儿?她在做什么?”
“南城正智寺。”柳亭轻轻吐出这个地名,又叹了口气,“不过,你不用去找她了。她不会见你的。”
*
奉书伸手抚着膝边的一列列瓦片。接连几日的春雨后,鲜嫩的青草正从瓦缝里钻出来,水嫩的叶子尖儿把她的手心扎得痒痒的。几只小鸟在屋檐角上吱吱喳喳的乱啼。
身边倏的一声风响。奉书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抄,捞到一小片碎砖。
她炫耀地摊开手掌,那碎砖上还带着他手心里的余温呢。
奉书嘻嘻笑道:“别把鸟儿赶走嘛,我愿意听鸟叫。”
杜浒哈哈大笑:“好姑娘,本事又长进了。”
奉书喜欢听他夸自己,但又不敢太得意忘形,说笑了一句,便开始谈正事。
“师父……你知不知道正智寺在哪儿?”
“夫人在正智寺?这是二小姐说的?”
奉书点点头,“是二姐听别的奴婢偶然说起的。”
不知怎的,她没有将柳亭的情况如实汇报,只是语焉不详,说去皇孙府上探了一遭,得知二姐已经嫁人,眼下衣食无缺。虽然她也探过师父的口风,知道他并非迂腐的道学先生,也多半会宽容二姐做出的选择。可要她亲口说出二姐已委身蒙古贵族的话,还是别扭得无法开口,何况那位“姐夫”又对自己别有用心,几次三番的纠缠戏弄。
她知道自己瞒着师父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也许哪一日不小心,就会被他全看出来。也许他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揭穿她。
杜浒给她指出了正智寺的位置,又道:“那是南城的一个蒙古人寺庙,几十个比丘尼,半数是蒙古、色目人,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南朝高官的女眷在那里出家……”
奉书心里一绞,强迫自己面对这样的可能。难道母亲真的出家了不成?她怎么也想象不到那副画面。再者,听张弘范说,她被俘之后,是被送往宫城审讯发落的,怎么又会到寺院去生活?
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见母亲一面,看她眼下过得怎么样。
虽然这么想,可她心里还是隐隐的没底。那天柳亭为什么说“她不会见你”?奉书强迫自己不把这半句话放在心上。二姐胆小怕事,说不定只是不愿自己去冒险。
杜浒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说:“只是你整日在太子府伺候,如何寻得机会过去?还是我替你走一遭……”
奉书下定决心,道:“师父,既然娘和姐姐的下落都访到了,我也没必要继续在太子府待着啦。我今晚不打算回去了,明天便以自由之身,去正智寺府打探清楚。你陪我去,好不好?”
“明天?嘿,他们明天若不见了你,难道不会大张旗鼓地捉你?你敢在城里露面?”
“那……那就等风声过去了,我再上街。”
杜浒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愿在太子府多耽。可是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再在那里坚持几个月,怎么样?”
奉书见他用上了“请”字,诚惶诚恐,忙道:“师父有什么吩咐,我照办便是。你让我在太子府里继续待着?”
杜浒点点头,慢慢道:“我要你帮我留意一下,太子平日出门的仪仗队伍、人员、马匹、轿辇之类,都是什么人负责,调动起来,需要哪些手续。能办到吗?”
奉书轻轻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她平日都是在女眷内院伺候,倒没怎么见过太子出门的阵仗,但若是有心留意,也不是不能打听出端倪。
她点点头,拍着胸脯道:“全包在我身上。”
杜浒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又说:“还有,今年入夏,你是不是依然跟随太子他们去上都?”
奉书点点头,“若没有意外,公主肯定是要带着我去的。”
“好。到了上都之后,给我用心监视太子和皇帝的动向。
作者有话要说: 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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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们提前返回大都,务必当日就向我详详细细地报告情况。在钟楼上标出记号,我会每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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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忙道:“太子和皇帝不会提前返回的。他们从来都要在上都待满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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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浒意味深长地一笑,“是吗?今年可不一定。”
奉书心中一下子布满疑团,“为什么?你说他们今年会提前返回大都?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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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浒笑道:“我不知道啊。正因为拿不准,才让你帮忙的。”看着她探寻的双眼,又笑道:“别多问啦。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你不干,我可找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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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忙道:“我帮,我帮。”心里却不禁嘀咕:“师父身边只有我一人,哪有什么别人可找了?他尽是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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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浒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你就无法脱身去正智寺了。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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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叔心里盘算什么计划呢?读过元史的求别剧透o(*≧▽≦)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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