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青青岁寒后,乃知君子心·
不知过了多久,奉书才慢慢清醒过来。自己仍是被紧紧搂在一个怀抱里,双脚仍是悬空,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仍是被裹在袍子里,但周围已经全然安静了。
她小声抽泣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师父……师父……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在哪儿……”
“嘘!别出声。”杜浒的声音十分疲倦。
她连忙住口。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没有脱离危险。
她试探着感觉着四周。周围的空气冰凉而潮湿。面前除了杜浒身上的汗味、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来自杜浒穿的白衣……那不是他的味道。那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还有青苔混着砖石的味道。她从他的袍子底下伸出一根手指,触到了一片滑溜溜、冷冰冰的砖石。一块碎砖忽然脱落,咕咚一声,似乎是落到了水里。
奉书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竟然是在一口井里,而且是悬空在井壁上。杜浒的左手拦腰抱着她,右手紧紧扳住井沿,悬挂着两个人的重量,不知已经坚持了多少时刻。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不断颤抖,不知还能支持多久,灵机一动,连忙双手抱住了他的腰,双脚轻轻点在井壁上,分担一点点身体的重量。这样一来,杜浒便腾出了一只左手。他立刻改用左手攀着井壁,右手软软垂在了身侧。
他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只沉睡的大鸟。可奉书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双手抱得紧紧的,生怕掉下去,脸蛋紧紧贴着那个宽阔的胸膛,耳中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好久好久以后,那心跳才慢慢变成正常的节奏。
又过了许久,杜浒才开口,声音从胸腔直接传到她的耳朵里,显得瓮声瓮气的。
“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马在搜捕你吗?”
奉书愧得满身大汗,耳朵根简直要烧起来,半天才小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师父……”
“哼,不敢当!你现在本事大得很,我该叫你师父才对。”
她哭出声来。杜浒低声喝道:“禁声!”
杜浒的心跳又微微地急了些。头顶上的地面来来回回地走着人。她能听到枪尖点地的嗒嗒声,马蹄小跑的槖槖声。一个年轻男声说道:“报告,这一片儿也没有。”
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开口,语气疲惫中带着兴奋:“是谁那么不要命,居然敢到镇国大将军府上去做贼,当我们皇城警巡院都是死的吗?哼,掘地三尺,务必给找出来,这可是大功一件!——都给我招子放亮些,不到天黑,不许解散!往那边去看看!”
几个人说着话,先后走远了。他们搜遍了左近的每一个胡同,翻开了每一片瓦,踢开了每一块砖,粗暴闯进了每一户民宅。没人注意到这口黑黝黝的井。
奉书彻底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后怕得无以复加,想要说些辩解的言语,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忽然,她感到温热的水滴流进了自己的额发,糊住了眼睛,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她一下子涌出了眼泪,脸蛋在他身上蹭了蹭,忍不住轻声道:“你怎么受的伤?”
杜浒沉默半晌,简单地道:“我没想到张弘范府上驻扎着御林军。”
“严……严重吗……”
“没事,死不了。”他似乎一个字也不愿意和她多说。由于失血,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干哑。
奉书不敢再开口。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街道上的脚步声逐渐稀疏。接着是远处的鼓楼报时,近处在有人敲锣。宵禁了。
杜浒忽然开口:“张弘范是你杀的?”
“没、我没有……”她慌忙答话,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没想杀他……我只是不想让他吃那药……是他儿子……是他儿子灌的……我没有……”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说得语无伦次。杜浒显然没有听懂,冷冷道:“话都说不利落,现在知道怕了?”
她回想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嗯”了一声。可她心里清楚,自己虽然后怕,可并不后悔。但这话她不敢说给杜浒听。
杜浒皱眉道:“回去再跟我细说。”
她感觉自己快抱不住他了,双手越来越无力。杜浒伸右手托住了她的腰,低声道:“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回家。”
奉书心头一热,鼓足勇气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晚一刻到,我,我……”
杜浒叹了口气,慢慢道:“你一整天没回来,我问了徐伯,得知你去了哪儿,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只是张弘范府上守卫严密,我在附近伏了一夜,没敢硬闯,只怕打草惊蛇。我想着,要是他们拿到了你,应该也不会立刻要你的小命,到时候再想办法。可一早起来,突然传出张弘范的死讯,我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系。也知道你一个人出不来。”
奉书心头一热,刚想问:“那你怎么会成了将军府的客人?”随即自己明白了。他只要随便弄晕一个前去吊唁的客人,剥了他的丧服穿上,就能混进去给镇国大将军上香了。
她见他似乎不那么生气了,嘻嘻一笑,又问:“那你干嘛兜头把我罩住,吓死我了。”
杜浒冷笑:“不然呢?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小模样,画影图形的去捉?”
她低声笑道:“还好他们只是把我当成小贼……”话没说完,突然听得头顶一阵脚步声响,接着有人自言自语地道:“咦,这井有古怪,方才怎的没注意……”那声音一边说,一边探进了井口。那人显然是发现了悬在井壁上的两个人,倒抽一口气,张口便要大叫。
杜浒应变奇速,低声喝道:“抱紧!”
奉书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随即感觉他肌肉一紧,身子猛然向上一探,左手吃劲,右手放开她的腰身,将那人一把劈胸揪了下来。那人失却平衡,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尖叫着坠入井里,叫声立刻被井水淹没了。
他干净利落地杀了一个人!奉书感到那人的身躯擦着自己的后背掉了下去,只吓得心惊肉跳,紧紧抱住杜浒的腰,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一时间觉得自己也要被那人拉下去了。
好在没过多久,便突然身子一轻,已经让杜浒带出了井,脚踏实地。紧接着后领子被他一拽,跌进了墙根阴影里。
“此处留不得了。回去躲着罢!跟着我,别出声。”
有杜浒领路,他们顺利地回到了太平药铺。搜捕贼人的军队大都已经散了,巡查宵禁的兵士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不难躲过。
药铺里空荡荡的没有人,院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杜浒推门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也没有平日晚间该有的、做饭烧火的气味。
他淡淡道:“徐伯和小六让人提去审问了。”
奉书心中一沉,手足无措。
杜浒点上灯,烧热了炕,来到厨房。厨房里空空的没有东西,杜浒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连同一碗水,一起递给她。
奉书打开盒盖,眼睛一扫,知道是吃的。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当即贪婪地一扫而光,随即便愣住了。舌头告诉她,食盒里的几样菜品,不是她平常吃的、北方的粗茶淡饭,而是像极了家乡的味道。
那是精致的糯米点心、蟹黄包子、水晶脍、嫩笋尖,和她小时候吃过的相差无几。要不是自己身上的汗水和血水太过真实,她真要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直到吃食落了肚,她才想起来问:“这、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师父你……你怎么会有……”
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要乱跑胡闹饿肚子,早就备下的?
杜浒冷冷道:“今天是你生日不是?我跑了大半个城,找到一家江西人开的铺子,让他们特意进食材做的。”
奉书僵在当处,不知所措。她那天随口提了一句自己生日,他居然一直记得。他的本意,是想看到她的惊喜,跟她像一家人一样围坐一桌,看她高高兴兴地将这些东西品上一阵子的吧……而她却彻夜不归,直到现在,就在这么狼狈不堪的情境下,把这些心血囫囵吞枣的糟蹋了。
她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好吃,是很好吃的,我……谢谢……”
杜浒眼睛朝她一横,示意她闭嘴,又朝墙根努努嘴。她立刻乖乖地过去贴墙站好,等着挨训。
他劈头盖脸的就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奉书心中七上八下,不敢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说了。自己如何借送药的机会潜入了张府,如何潜伏到晚上,如何弄睡了仆从,如何与张弘范见了面,和他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亲耳听到了他的死亡——除了墙上的那柄宝剑。她心里清楚,杜浒要是知道自己离上钩就差那么一点,只怕要将自己结结实实的揍上一顿。
但就算略去这件事,自己也算是胆大包天。她缩着脑袋,等着杜浒大发雷霆。但他听完,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反倒更加忐忑,自觉承认错误:“我知道……知道不应该冲动……以身犯险……还连累别人……累得师父受伤……徐伯他们也……我知道错了,师父教训我吧……”
杜浒盯着她的眼睛,“教训?杜某怎么敢教训文小姐?”
她哇的一声哭了,扑通跪下,抽抽噎噎地说:“你怎么教训都行……你可以揍我可以骂我……别、别这么跟我说话……我下次再不敢了……”
杜浒抓起她的胳膊,就像拜师之日那样,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双脚戳在地上。
“下次?你还敢有下次?我倒是想揍你!只怕揍一次,你的胆子便又大上一分!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该想想你爹娘!”
她拼命点头。
“看一眼张弘范生病的模样,很要紧吗?当面骂他一句汉奸,能把国家骂回来吗?就算你是亲手把他杀了,能把丞相救出来吗?”
她赶紧摇头。
“就算他告诉你,你姐姐在太子府待过,又能怎样?这些消息我也慢慢能打听到!说不定比他说的还要可靠些!你真的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那是诓你去自投罗网!你若是真的陷在了那里,我就算搭上命,也救不得!”
奉书含着一泡眼泪,看到杜浒的一身素衣上全是血渍,一块连着一块,已经凝固变硬,煞是可怖。她吓坏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小声说:“师父,你先去裹伤,好不好?我、我在这儿乖乖站着,你可以一会儿再回来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