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疯狂,是最接近神启,也是最接近恶魔思想的精神状态。

宗教、巫术、政治都藉由集体疯狂产生的氛围,饱取世人的救赎。

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疯狂”是神秘体验和道德讽刺的混乱综合。由于未知,人们对于疯癫的精神状态感到异常恐惧,对于疯癫者经常出口的末日论、黑色预言、感觉深不可测又畏惧其真,在不敢杀害这些疯癫者的情况下,恐惧逐渐矛盾、又扭曲,于是人们把精神病患者装上“愚人船”逐出理性的世界,让满船的精神病患漂泊于港口与城市之间,任由海洋变幻莫测的自然力量决定愚人船的生死。

另一方面,疯癫者却成了中世纪民间文学的要角,戏剧往往透过疯癫者的角色,以笨拙的语言赤裸裸道出真理,揭存由种种荒谬构成的冰冷现实。

想要超凡入圣,绝对不能畏惧疯狂。

有雾的地方,就有危险。

有大雾的地方,就会出现上百句黑色劲草的座右铭。

一个喜欢将唐诗粘在舌头上的,疯狂猎命师。

十数日前,入夜后后乐京的雾特别的浓。

在大长老的号召下,此时几名长老护法围的精锐,以及数个极有希望获选入长老护法团的中生代猎命师,都已陆续抵达东京。一群猎命师聚集在中华料理店楼上的书房,商议着围捕乌家两兄弟,而十几只灵猫则在阳台上依偎取暖,酣酣睡觉。

这些人在淡淡的焚香中讨论连日在东京都没有消息的乌家两兄弟,该如何分头截获杀死,直到“那个人”开始打呵欠,大家突然静了下来,像是声音全被漩涡抽进地底岩层似的。

猎命师一族由于诅咒的关系,使得内部格外“团结”,阶层井然,纪律严明,但有的时候,某些人的发言权超越了他的阶层,因为武功,或因为他身上奇特的“命格”。

“那个人”,一个年约三十五,身着白色长道衣,上面用毛笔写着许多人生左右铭的邋遢男子,被从猎命师静悄悄围绕在中心。老中青三代,大家全都在等待他的灵光一现,没有人敢提前出声扰乱他的灵感。

“……”邋遢男子眼睛因长期睡眠不足布满了复杂的自丝,胡渣爬满了半张脸,连续打了几个让人超想揍死他的浓臭呵欠后,还伸手去裤裆极其不雅地搔搔抓抓,完全不理会众人的眼光。

这个绝对不能交起来当男友的邋遢男子,有个极不相称的名字。

阚香愁。

一点都不香,不香到让人发愁的,阚香愁。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阚香愁又打了个呵欠,慢慢念出王维的“桃园行”。

这个唐诗中毒者的掌心里,超稀有的“疯狂嚼言者”命格烧烫着掌纹。

“妈的,什么意思?”鳌九第一个放炮,他实在懒得思考。

“这几句唐诗的意思,是在说乌霆歼跟乌拉拉哪一个人的下落?还是两兄弟都是?”锁木思忖,顿了顿,又说:“还是都不是?会是在说其它的事情吗?”

至少具备五百年能量的“疯狂嚼言者”之预测能力是不需要讨论的,但疯狂嚼言者的跳跃恬思维,让众人只能就着唐诗的意境与语言使用去猜测,因为预言的事件与询问的方向不见得吻合,只能从唐诗里行到一些想象。

“避地……成仙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这几句话好像在说J老头的打铁场结界?”拥有“恶魔之耳”的庙岁心思飞快,立刻联想到了曾帮几个猎命打造兵器的J老头。

他虽没去过,但J老头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打铁场的结界传说也不算是秘密。

兵五常一拍大腿,点头称是:“没错,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躲掉我们的机率命格的追踪,打铁场的结界就是!”

位列长老护法的兵五常曾进入打铁场一次,对砂的奇妙世界深刻。打铁场的结界隔绝于世,寻常命格可能探索不到里面的状况。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廖落千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阚香愁叹了口气,怅然道:“孑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啊……五处同!”

他妈的,竟然来宝起来。

鳌九心中干骂着,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好懂多了。”

书恩看着锁木。

“原来这对兄弟分开了,大概也是情势的无奈吧。”锁木直接解着诗里的辞句,有条有理说道:“年荒世业空,说的是两兄弟对入侵地下皇城的想法没有进展,不过各西东才是真正重点。依我之见,日本大致分为关东与关西,弟字为西,所以乌拉拉应该已逃往关西,而兄字为东,故乌霆歼还大胆地留在关东,甚至可能还在东京。”

“若乌霆歼在东京的话,顺着庙岁对预言的看法,那便是在J老头的打铁场了吧。”倪楚楚思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继续说道:“鳌九的‘千里仇家一线牵’无法锁定乌拉拉,但曾经被追踪的乌霆歼都探测不到,也印证了乌霆歼极可能是在J老头的打铁场。”

倪楚楚是猎命师长老护法团少见的女性,她的身上总是缠罩着宽板的布衣,而她之所以能挤身护法团的秘密,就藏在衣服底下。

“我也同意,如此一来,就必须兵分二路了?”风宇点头。

他心想,如此就得留在关东了,与乌霆歼大战一次的机会大些。

“等等,我的见解大不相同。弟兄羁旅各西东,我觉得里面的西字是指一命归西的西,而西字对应到弟这个字,所以我看是阴阳两隔了,死的是乌拉拉,真正该死的乌霆歼反而活了下来。”仇不非吞吐着烟圈,手指夹着烟往空中虚点虚点。

“你们都太扯了。中国人写诗,写到两人分离时还不就写各分东西?什么关西关东?什么一命归西,简直就是牵强附会嘛!”鳌九不屑。

“共看明月应垂泪,这是指初一十五月圆的时候,有什么事会发生吗?”锁木不与理会,兀自推敲着诗意。锁木树预言里字句何者是“关键词”,颇有自己想法。

阚香愁挖着鼻孔,不可置否。

“那五处是什么意思?那五处?”兵五常迸出这么一句。

“诗里的意思不能尽解,尽解绝对会走到预言的死胡同里。”孙超提醒众人。

“我说,乌霆歼八成还是被牙丸禁卫军给逮了,被关在吸血鬼特裂的结界里,所以我们才会找他不着。至于乌拉拉?你们想找就找吧,我跟阿庙绝对会把东京翻过来,找到乌霆歼杀了。”鳌九简单做了结论。属于他自己的结论。

此时,阚香愁将手指上的鼻涕轻轻弹出,鼻屎咻地粘在孙超花白的眉毛上。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阚香愁歪歪脖子,打了个气虚敷衍的呵欠,又补了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啊,常——咨嗟!”

阚香愁掌心里反复揉捏的“疯狂嚼言者”,并非年方三十三的他所猎捕到的奇命,而是由上一任长老护法团的前辈在临终前传承予他。

理由很简单。

阚香愁非常有天赋,疯疯癫癫的阚香愁对于神启的领悟青出于蓝,比上一个守护珍贵的“疯狂嚼言者”的前辈要来得有天赋。“疯狂嚼言者”若不栖食在他身上,效力必定锐半。

但也就是因为阚香愁行事老是阴阳倒错没有常理,更没有个人原则,所以即使阚香愁不论在智力与咒力上都被认为是聂老一人之下,仍没有获选进入长老护法团。

更可能的是,也许长老护法团希望阚香愁入团,但阚香愁还不见得愿意吧。

孙超皱眉,咳嗽说道:“诗意这么惨,这是叫我们放弃,回到中国吗?”

“难鸡巴毛的,就是说这几天会出事了?”头发花白的历老头,历无海。

历无海以前没能入选长老护法团,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子里的武功越垫越厚,面子也越来越挂不住。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老是想籍点事情杀杀长老护法团的锐气。这两兄弟就是历老头设定的标靶。

“会出事,这也表示我们距离跟那两兄弟的交锋,其实很近了?”体魄精强的中年汉子,任不归。

任不归拿着一把磨光的刀子,在身上的肌肉不断刻,不断刻,不断刻,刀子并没有戳进肉里,却发出尖锐的金属蚀刻声。这是任不归近手偏执的,训练自己熟练断金咒的日常生活。

这历、任两人坐在书恩的对面,书恩的目光一直回避着他们两个祝贺者。

“两兄弟?得了吧,咱们的敌人不只是乌家兄弟,打从我们一踏进日本,所有的吸血鬼都打算杀掉咱们不是?我们也不必客气,一个挡着,就干掉一个,一百个挡着,就一口气杀掉一百个。”庙岁冷冷地说,几天前与黑衣战队的惨斗历历在目。

“哈,总算听到句人话。”鳌九在学同意,点了支烟。

仇不非耸耸肩,吐出烟圈说:“说不定跟你们担心的正好相反,那些惨绝人寰的句子是在说吸血鬼胆敢拦我们擒凶的下场哩。”故意与人作对,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阚香愁慵懒地抓着鼠蹊部,抓完后将手指放到鼻子前仔细闻着,有意无意地看着鳌九与阿庙。

鳌九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干什么对着他说些不吉利的话,真想开骂。

“如果这两兄弟是分开的,从何找起也是个问题。”孙超叹了口气:“一个王婆,一个小楼,我们还未逮到两兄弟其一,就已折损惨重。这些唐诗诗意如此惨烈,即使是送给吸血鬼的,我们这边也会付出相当代价,显而易见。”

孙超的内伤尚未痊愈,此刻他还待在东京,只是想尽一分棉薄之力,在关键时刻帮助众人承受乌霆歼一击,他便而而无憾。

锁木深思:“这两兄弟上次连手,把乌跟三个祝贺者都给杀死了,这四个人都是可能问鼎长老护法团的菁英,可见乌霆歼与乌拉拉一量连手的确有某种奇效。就算我是选择性相信预言也好,我认为两兄弟分开对我们最为有利,否则我们就要保证对上这两兄弟时,我们这边至少要有五到六个伙伴才有八成把握。”

“屁。”鳌九冷笑。

“数字上的迷思。”倪楚楚摇摇头,说:“猎命师的实力,岂是这么计算?”

“失言了。”锁木轻轻鞠躬,算是承认自己的错。

或是,承认自己的辈份不足。

仇不非又要说话,却被其它人的手势给阻止了,因为阚香愁又打了个呵欠。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关钟声到客船。”阚香愁说完又是个呵欠。

然后阚香愁便坐着睡着了。

众人对这一首《枫桥夜泊》自又开始议论纷纷。

当晚后,猎命师们按照自己对预言的理解分别行动。

有人待在东京,有人启程关西。

有人积极结盟,有人热衷自由。

只是那晚从头到尾,聂老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他的脑海里,依旧停格在那一夜。

那一幕。

那只黑色的灵猫绅士,望着即将蓄强力电流的水池,毫无犹豫跳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