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93:一败涂地
她虽算不上学识渊博,却也能品出‘二狗’这名字……极其粗俗,怕只有那些乡野村娃的贱名才会这样叫吧?
他堂堂一国世子身边的先生,被尊称为公子,竟随口给她取了这名儿,怎么听,都感觉是在‘羞辱’她呢?
“如何?”公子寐站定,将手收回。
南昭却出乎意料笑了一笑:“刚才多谢公子了,只不过公子三番四次相助,总有个原因吧?”
不相熟之人,又为何要相帮呢?
她可不觉得这位公子是那么热心肠之人!
“你大约多想了!”对方语气平静的说:“我帮你,是因泰安王殿下,不应该此刻死在云州天牢中!”
南昭挑眉,却不怎么信。
“难道你闳国不愿看到炎国内斗,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力?”
她毫不避讳之言,倒是让对方略微停顿了片刻,才提到:“也许有朝一日,闳炎两国会有一战,但君子与小人之间一定要选个做为未来的敌人,我会选择前者!”
不管公子寐到底是何出生,他将太子周政比作小人,泰安王周仰比作君子,这一点深得南昭心意。
“公子不仅道行高深,还聪明过人,南昭真是佩服不已,不过南昭还有急事需去处理,就不与公子寒暄了,若能助的九哥度过此关,改日一定请公子喝……茶!”
她拱手告辞,公子寐却叫住她。
“你此番可是要去镇国公府?”
南昭点点头,她九哥被关天牢,镇国公下落不明,但吕东来和沈如故应还在国公府,她得先去与他们会合再商讨如何救人之事。
对方直接告诉她:“国公府早已被御林军布下天罗地网,你此刻前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她感觉他没说假,若九哥都已被抓了,那么国公府必然在严密的监视中,皇上之所以没有直接封了国公府,许也是在担心她会回来吧?
可不去国公府,她又如何让吕东来知道自己回来了呢?
正在他们说话这刻,旁边一列九命侍骑马匆匆而过,那皆是在天都横冲直撞的一类人,在这云州街巷上穿梭,也跟在自家院子里一样,丝毫未管会否伤到路人,南昭反应很快,一把拽住眼前的公子寐往旁边躲。
那队九命侍就这样飞奔过去了!
南昭转头深望了一眼,表情严肃地对公子寐说:“感觉像是那边出了事……”
再回头看,公子寐头微微低着,视线正停留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她倒一时未觉得不妥,对方则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从动作看,似对她这失了礼仪举动有所忌讳。
南昭顿时心头出现了一只大鼓,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下在心中深响。
她潜意识内,已将眼前的公子寐,当作那个人了!
尽管他不识她,但她就这般对号入座,不因对方是闳国世子身边的人,有任何防备之心,却更像是认识了许久,最亲近最了解的人,甚至站在他面前的此时此刻,她都感觉他在看自己。
“那边确实出事了!”公子寐清冷说,然后迈步朝御林军离开的方向快步而去。
南昭也追上去,为了不让自己分心,她强迫自己暂时将公子寐的事放下。
云州城,永乐街,这儿是有明夜市,平常这个时辰,也热闹得很,但今夜却因为城中紧张的氛围许多小贩都不敢出来摆摊,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刚摆出来,见到来来往往的九命侍也吓得赶紧躲得远远的了!
“抓人了!”一个卖铜锣的小贩背着他那筐货物跑过来,好心的提醒着沿路遇见的人。
“别过去了,前面官兵在抓人,抓了好多人!”
所有人都怕官兵,没做亏心事,见这些九命侍如此凶悍,也怕殃及池鱼。
南昭远远看见,确实是御林军在抓人,他们从一民房内,将几名身穿布衣的人抓出来,被抓的人各个都身强体壮,一看皆是练家子,但却未反抗和逃,依稀能听见他们之中有个人说:“兄弟们,我们王爷没有谋反,我们更不要冲动,总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哼!”抓他们九命侍队长一听,狠狠一脚踢在说话之人的腿上,让其跪在自己面前,并将一把大刀比在对方脖子上,奚落道:“你家王爷没谋反?还想着真相呢?真相就是你家王爷马上就要死了,你们这些卑贱的狗,也会与他共赴黄泉!”
“哈哈哈!”旁边的九命侍都笑了,那种肆意的嘲讽深深刺痛了那些被逼贵下的人,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强忍着所有羞辱。
南昭认得那几个人,说话的是寻狸,是王府卫。
他们与寻龙、寻虎等人一样,是周仰的亲侍,更是他的兄弟!
她曾听寻龙自己提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年幼就颠沛流离的孤儿,后来被司马封收留训练成战士。
司马封刚毅正直,最看重的便是忠孝,所以这些人,在他的教导下和筛选后,没有一个怕死的,此刻看到他们被这般羞辱,南昭双拳握紧,怒火使她冲动,欲上前救人。
不知公子寐何时跟上来的,像是看出她想做什么,出声提醒了一句:“他们本有自救的能力,之所以不动手不过是要证明自己未谋逆之心,你此刻出手,是在帮他们还是害他们?”
南昭眸光闪烁,又怎会不理解这其中深意?
他们束手就擒,是相信真相有大白那时,若他们动手反抗,便坐实了他们谋逆的罪行。
他们都懂的道理,太子和他的九命侍如何不懂呢?越是此刻,就越要羞辱折磨他们,以此逼迫他们动手。
只要他们动手,不仅坐实了泰安王谋逆之罪,九命侍更不必等到审判那时,现在就可以斩杀叛党!
这时,九命侍开始当街殴打寻狸五人,或踩或踢用刀柄砸头,有一个人,头部受伤,鲜血如布,立刻就晕了过去。
“这么不经揍!”行凶之人还不满足,当即掀开轻架解裤绳,对着晕过去的王府卫兹尿。
“你有本事冲我来!”寻狸被人踩在地上,身上几处也受了重伤,特别是手臂,这个骨折的被压在背上,剧烈的伤痛让他满面通红。
南昭不忍再看,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那方,心里一团乱麻。
寻狸几个是现在才被抓住,便受尽了折磨,无法想象她九哥与其他王府卫这一天一夜都经历了什么。
她要救九哥,救这些将她当作亲人的王府卫!
可是怎么救?
突然,她眸眼一抬,看向旁边公子寐,祈求的语气问:“公子帮人帮到底,可否再帮南昭一个忙?”
都不必她说什么忙,对方已猜到。
“你想见皇上?”
她点头,“是!”
炎帝作为皇帝,不算得上是个明君,不然,那些年也就不会重用国师无涯子。
这皇帝向来疑神疑鬼,懦弱自私,现在无涯子一死,他身边也没个能谏言的人了,太子这时候一定在他身边危言耸听;而她要救周仰,就必须向皇上证明,周仰是被人冤枉的,既要证明,就必须得见到皇上。
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需要一个单独与皇帝见面的机会,不然以太子周政那阴险的脾性,只要她一出现,必定出来使坏,到时候皇帝又怎会耐心看她的证明?
公子寐事不关己的回答:“我一无名之辈,如何能帮你见皇上?”
南昭接过话来说:“公子兴许不能,但世子殿下一定可以!”
上次她见那承王实在在大雄宝殿中,与炎帝十分亲厚,虽然多是场面的表演,但足以看出皇帝对这承王世子的看重。
若是承王世子单独求见皇帝,皇帝自然会见!
“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公子寐声音没什么起伏,便也听不出愿还是不愿。
但她此刻所有希望都在对方身上,便拱手给对方鞠躬道:“请公子务必答应南昭!”
“若我不答应呢?”
南昭一愣,不答应她能如何呢,既不能将他五花大绑暴打一顿,她打不过。
且对方这般聪明,什么不懂呢,也就不能晓之以理打动他!
那就下跪吧!
虽然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以后再不随便对人下跪了,但今时今日所面对的事不同,她真的有求于人,当即就跪了下去。
公子寐见此,颀长的身子未动,俯视她片刻,“这便是你求人的法子?”
“嗯。”
“是否本公子不答应你,你就长跪不起了?”
南昭下意识想点头,但想想没对,马上诚实的答:“就算公子不答应我,我也不能长跪不起,我需得去想其他法子救人啊!”
“哦——”对方的声音在拉长,这还是第一回她从他面具后面那张嘴里,听到些许情绪起伏。
“那公子答应南昭吗?”她巴巴地望着他。
“我只能带你去见世子殿下,至于他会否答应你,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本事了!”公子寐已转过身去,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清高。
南昭忙站起来,拍了拍双腿的灰,回头看向远处的夜色中,沉声说:“各位好兄弟等着昭妹,昭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你们出来!”
说完,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快跑着去追公子寐了!
云州驿馆,专门安排闳国使团所居,便有两间大院子,进去时,要分别过两个门,第一道外面由驿馆的看护把守,第二道,则是由闳国保护世子殿下的侍卫看守。
这位公子寐素日进出驿馆从不走门,连世子殿下也不知他整日都在何处,做些什么,总之他每次需要他时,他便能提前赶到,连这回出云州之前,也提早给世子殿下交代过了,今夜亥时他就会回来,于是,世子早早地吩咐丫鬟备上好茶等候。
驿馆厢房内也因为世子殿下的喜好特别布置了一番,房中有书墨笔纸,可供贵客闲情书写阅读,墙上挂着几幅当世比较有才情的先生所作山水画,因为是二楼,将茶桌摆放在窗户旁边,不仅可以夜观秋月,那窗户外面还养着几株盆栽,滴水观音竟然开花了!
“世子殿下。”世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随从进来禀报:“公子寐回来了!”
世子正亲自在热着茶具,听到这一声,颇有些好奇,好奇的并非是公子寐回来了,而是今次他回来,竟让别人先通报,往常可是在他一不注意之时,无声无息就已坐到了对面的垫子上了!
“快请进来!”
随从立刻出去请,公子寐不久便迈步进来。
因世子不喜黑夜,所以屋中点了不少烛灯,十分明亮。
“见过世子殿下!”公子寐微微做了个礼,不似君臣,更像是朋友那般。
世子见到他,很是敬重,立即从茶案前起身,笑着对他说:“公子算得时间刚刚好,此刻刚到亥时!”
说完,他看到跟在公子寐身后进来的南昭,那轻松的面容微怔了一下,记忆里公子寐独来独往,连他身边的亲信也少有接触,今儿怎生还带了个人。
“这位是……”
南昭立刻拱手作礼道:“小女南昭,见过承王世子殿下!”
“南昭?”世子偏着头仔细打量她的衣着和脸,脸上有故意抹的灰,自然看不清面容,不过名字倒是分外熟悉,好像在前不久,他听过许多遍。
左思右想后,那双俊秀的眸子一亮,十分诧异的说:“莫非是菩提法会上那位被称之为灵女的南昭?”
“正是小女!”她直起腰杆,虽然一身普通得很的打扮,但在介绍自己时,却拿足了架势。
世子看看她,又看看公子寐,不解的问:“公子如何会与你这位……姑娘一起回来!”
公子寐竟在世子的询问下,一样保持着那抹清冷,不予回答。
世子也似乎早习惯了他这性子,只好轻咳一声,再看南昭。
“小女有一事相求!”南昭俯身下去,求人之态十分娴熟。
世子皱眉,突然想到这几日来,云州城内动荡之事,享有百姓美名的泰安王刺杀当朝国师,已以谋逆之罪被关天牢,外面整个城区里都在抓泰安王的同党,许多有关无关的人都受了牵连。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名叫南昭的女子是泰安王的义妹,今夜这副装扮来此求他帮忙,必然是和泰安王有关了,当即他脸色一沉,直接拒绝道:“恐怕姑娘所求之事本世子无力相帮,驿馆闲杂人多,姑娘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南昭与这位世子殿下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人家一旁国世子,借着法会之名前来拜访,她求的事,无疑将别人卷进了炎国内斗中,她这请求,确实强人所难,不过她也无其他良策,只能尽力一试了!
“小女还未开口,世子便已猜到,拒绝小女之请求理所当然,若世子殿下不答应,小女是不会离开的!”
世子怔了一下,原本就是明朗清俊之人,所以即便有些生气,也未表露出来,只是皱眉说:“姑娘不走,难不成是要赖在这里?”
“自然不是!”南昭诚恳回答:“小女会尽力说服世子改变主意!”
对方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想笑,但为了保持他在人前那谦谦之态,强烈憋着未笑,冷脸提醒道:“你可否知道,只要本世子让人去驿馆门口传句话,马上就会有人来捉你!”
“小女知道!但小女也知道,世子不会这般做!”
世子头一偏,诧异地打量她,你未免也知道得太草率了吧?
“本世子为何不能这般做?”
南昭瞄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黑衫男子,胸有成竹的回答:“因为是公子寐带小女来此,世子难道就不想知道,公子寐为何肯将小女带到驿站来?”
世子那张诧异的脸,跟着一变,竟觉得无力反驳!!!
对呀,他这位自来神出鬼没、不与人来往的先生,为何肯将这女子带到他面前来,以他对其的了解,必然有何重大的深意在其中,于是也不急着要赶南昭走了,轻咳了一声,换了语气问道:“公子可有何事要与本世子说?”
“没!”
因为这厮回答得太过简单,连世子本人也有些措手不及,挑明了问:“那公子可是与这位姑娘有何渊源?”
公子寐回答:“也无什么渊源,不过是不想被她死缠烂打罢了!”
南昭面上很急,需要这么直接了当吗?
明明以此人在世子心中的位置,只要他稍微开个口,世子绝对会帮忙的,可是他却偏偏不肯。
但仔细想想,她也怨不得别人,能带她来此就已不错了,他们也早就说好,能不能让世子答应,靠她自己的本事。
她不能事事都想着靠别人!
于是,她很诚恳的对世子说:“是,小女求公子寐带我到此,不惜下跪苦求,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说服世子做为难之事,但已来了,那就请世子殿下借些许时间,听小女讲一个故事!”
世子殿下心里嘀咕道,嘿,这姑娘真有意思,自作主张讲故事?
本世子从小就是听故事听大的,你讲我就得听吗?
咦,等等,早听闻这灵女不凡,手有灵花,传闻里,那是个奇女子呀,那么她要讲的故事一定特别有趣吧?
当即他就往旁边的坐榻上一坐,“那你且讲吧,不过本世子丑话说在前头,炎国政事,本世子绝不牵扯其中,随便你讲,本公子也此刻这答案!”
南昭见有戏,已十分感激了,便笑了笑,开口开始讲道:“从前,有位男子,他生来便有尊贵的身份,本该备受尊重,却受尽了自己亲人的嫌弃和白眼,只因为他生来时,就与别人不同,他的父亲听亲信的术士说他是祸国克亲,更赐他毒药,没想到,他喝下毒药之后,竟没死!”
这些有关于周仰的故事,鲜少有外人知道,所以世子殿下也未听闻过,一听到有人喝毒药不死,更是十分好奇问:“怎么,难不成他又服下了解药吗?”
南昭摇头,“不止没有解药给他吃,自那日开始,每天他都需喝一碗毒药,因为术士说,那样可以为他的兄长治病,但真相却是,他的兄长根本就没病,只是为了让他每日都受尽毒药穿肠的痛苦,但即便受尽了折磨,他依然没有活着这些阴暗之中,他比周围的所有人都善良正直,因为比起那些折磨他的人,他看到更多的,却是与他一样遭受不公对待的弱者,所以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长大,成为一个可以掌控自己命运之人,不但能为自己做主,亦能为这不太平世道上千千万万的弱者做主……”
世子听到这里,已然清楚,这是关于谁的故事了!
“本世子曾与泰安王殿下见过几次,倒未深谈什么,不过他温儒大方,是一谦谦君子!”他叹了口气,问道:“姑娘讲的,是泰安王殿下的故事吧?”
南昭点点头,有些忏愧的回答:“我九哥这一生所受之苦,是我这寥寥几句无法诠释的,我更深知,以他的性子,绝不愿将这些过往展于人前……按理来说,世子殿下不管于小女还是泰安王都没过多交际,犯不着为一杯冠上谋逆之罪的别过王爷涉事其中,但小女觉得,世子殿下是可理解这份不易和期盼之人!”
世子点点头,怅然道:“多少有志之士皆有一个能大展宏图,安定天下的梦想的期许,我也生在皇家,自然懂得,可说句直言,正因为懂得,才知不易,非手足同盟,光靠理解是不够的!”
言下之意是,他可以为故事动容感慨,但故事以外,他们并非一路人。
聪明人,绝不会做一星半点儿于自己不利之事,他不让人将南昭捉走,已是仁至义尽了!
南昭却依旧不肯放弃,她说:“世子殿下错了!”
“本世子哪儿错了?”世子面色一沉,这女子真是胆大妄为,求人办事,还这般姿态?
南昭面不改色的回答:“世子也说,你与泰安王一样,有一个大展宏图的梦,即便你们并非手足同盟,甚至有朝一日,还可能是敌人,但那个梦的的初衷,应该是出于善意,是相信这天下可以更好,百姓安居乐业,而非纯粹的野心私利,既然如此,那世子怎能忍心看到善的一方,在今夜一败涂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