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疑惑的望着杨逸之,道:“为什么?”
杨逸之道:“因为村长之妻的残骸绝非仅仅这一片。”
相思一怔,颤声道:“你是说还有其他的婴尸会被蚕食?”
杨逸之缓缓点头道:“正是。只不过倥杜母在冰湖中几乎不能移动,只能靠湖底暗流缓缓接近婴尸,所以从岸上喜舍人的状况来看,其他婴尸暂时还没有受到侵害。”
相思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虽未过去,然而,月牙湖中的婴尸现在正在冲破结界,向芙蓉泽移动。”
相思讶然道:“难道,难道他们会主动寻找倥杜母?为什么?”
“因为怨气,”杨逸之望着六芒阵中那群神色惊惶的喜舍人,叹息一声,道:“月牙湖中的童尸刚刚出生就被沉入湖底,受寒流冰浪折磨,夜间还要被亲生父母吸取精气,其痛苦任何人均无法忍受,何况初涉人世的婴儿?他们一旦出生,就决定了将永受其苦,不入轮回,不得解脱。因此,月牙湖底已成怨氛纠结之地,之所以被禁锢,只是喜舍人在埋葬婴童之初,已在湖底布下法阵,那些七色彩珠,正是法阵枢纽所在。而如今,倥杜母将东面法阵打破,那些婴灵正在失去禁锢,他们与其说是被倥杜母蚕食,不如说是自愿舍出身体,与倥杜母残躯结合,当村长妻子的残躯无尽复活时,他们的怨魂也就可以脱离被禁锢的身体,附在倥杜母身上冲出湖面!”
相思惊道:“那么,岂不是又是一场倥杜母之灾?”
杨逸之摇头道:“倥杜母数量虽多,然而毫无头脑,不足为惧,这些婴灵怨氛纠结,凶戾狡诈,一旦凝形而出,绝非倥杜母所比。”
相思怔了片刻,喃喃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的目光有几分哀恳,投向杨逸之。
杨逸之默然片刻,终于道:“离开曼荼罗教之时,我曾立下重誓,终身不能提起曼荼罗教之事,因此在天朝号上,我心中虽有所疑,却一直不能明言。如今,我们已进入曼荼罗法阵,在此阵中,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能让面临的危险更加巨大。无奈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坦言……黧水婴灵之阵唯一的弱点,就是婴尸在和倥杜母完全结合前,十分脆弱,只要脱离水面直接受到阳光的照射,就会化为灰烬。”
相思一怔,道:“你是说,我们只有将月牙湖中的婴尸全部捞起,放在阳光把他们暴晒成灰?”
杨逸之凝视着幽不见底的湖水,道:“这就是我们唯一能作的。”
相思回头看了岸边的喜舍人一眼,道:“那么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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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逸之摇头轻叹,似乎很难做答。
卓王孙断然道:“我们能做的,就是立刻斩断他们身上的红线。”
相思一怔,继而想到水中游动的那些苍老腐败的脸孔,不由打了个寒战:“斩断了,他们会变老么?”
卓王孙淡淡道:“他们只不过回复该有的模样罢了。几百年前,他们就只是靠着邪阵苟延残喘的活尸而已。”
相思望着人群,那些丑陋但是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的喜舍人,正跪在岸边的六芒图案中低声的祈祷。他们惶然望着天空,全身唯一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沉沉如死灰,一些夫妇彼此掺扶,抱头哭成了一片。
相思摇头道:“不,我们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相思回头看着他,重重的道:“正因为他们有罪,也正在为自己的罪过受难,我们才应该救他们!”
卓王孙遥望湖波,道:“对于邪恶而言,毁灭是唯一的拯救。”
相思一时语塞。正在这时,那群喜舍人缓缓从六芒图案中站起身来,面向湖心,遥遥远望,口中轻轻唱着一些呢喃不轻的歌谣,似乎在乞求什么。
月亮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上,照得湖面宛如一大块沉璧。在紫青色天穹的另一边,渐渐显几抹氤氲的霞光,天色似乎即将破晓。
湖岸边一片轻微的破水声,那群喜舍人一瞬间都已经跃入湖中,他们入水极轻极快,水面刚刚溅起一些微浪,就已平静下去。
相思回过神来,讶然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卓王孙道:“不知道。或许是想抢了婴尸逃走,或许是他们不想再活下去,要从湖底取出婴尸自行了断。”
相思道:“那我们……”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们只需立刻斩断丝线。”
杨逸之道:“且慢,我刚才听到这些喜舍人轻声交谈,他们的确是想取出婴尸,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与之同归于尽。”
卓王孙微笑道::“他们想怎样,都无关我的决定。”
杨逸之皱眉道:“这些喜舍人看上去丑陋狡猾,然而暗中却极度自负美貌。他们宁愿在朝阳中和婴尸一起灰飞烟灭,也不愿被倥杜母蚕食或者变得老朽。卓先生何不遂了他们的这个心愿,苦苦相逼,于卓先生何益?”
卓王孙冷笑一声,正要答话,湖波微动,那群喜舍人已经从水下钻了出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具婴儿的尸体。
那些喜舍人木然向六芒阵中走来,脸上既带着深深的哀恸,也有惶恐到了极至之后宁静。那个方才在阵中领头唱歌的喜舍人最后一个从水中走出,一手抱着婴尸,另一手捧着一大团丝线。他将前面每个喜舍人身上的丝线从中折拢,团在一起,每条只留下几丈长的余地,让其他喜舍人可以抱着婴尸,在六芒阵的范围内行动。
那人径直向着卓王孙走来,神色似乎有些惧怕。他犹豫了一会,又依依不舍的看了手中的线团良久,终于还是将它递到卓王孙面前,口中低声念道着什么。
杨逸之看着他,叹了口气,对卓王孙道:“他将全族红线交到你手中,作为证物,希望你能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能保持现在的容貌,在日出时死去。”
卓王孙道:“对青春贪恋到这个地步……”他轻轻一挥手,没有接那团红线。
杨逸之对那人低语了几句,那人躬身作出一个道谢的姿势,他身后的喜舍人齐声低应了一声,听上去不像是欢呼,倒像是低声哭泣。
他们退到湖岸正中的六芒图案里,动手脱身上那些破朽不堪的衣服,还不时从脚下捞起水来,往身上浇着。
那群喜舍人在用力擦洗自己和怀中婴尸的身体,有些人还从贴身衣袋中翻出那些七色彩珠来,用泥土和湿,粘在自己的额头上。他们的动作极为仔细,尤其对于身体上的纹身,更是仔细清洗,有些人还彼此交替,梳理头发和背部,那些黝黑的皮肤被水一沾,在月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月色益淡,天空青白,宛如鱼肚。微弱的光线中,那群喜舍人一面哭泣,一面梳洗。他们狰狞丑怪的面目上却显现出一片悲哀而自怜的神色,宛如传说那些真正盛年而逝的美人,临终前对镜自照,叹惋不息。
若在平时,这一幕古怪的景象与其说诡异,不如说滑稽之极,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却谁也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渐渐变缓,身体不住颤抖,神色也变得极为痛苦,似乎用尽全力才能完成当前的动作,有几个人更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被旁人掺扶起来,已是喘息连连。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住手,连那个头骨融化的伤者也躺在水中,一面惨呼,一面用手挣扎着清洗全身。
相思道:“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杨逸之摇头道:“婴灵出水之后,喜舍人的力量急速衰竭,何况日出前的霞光已经越来越盛。再过一会,他们只怕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喜舍人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霞光的照射,躬着背,双手支地,全身不住颤抖,似乎既想躲进地上的湿土里,却又害怕弄脏了刚刚洗净的肌肤,一个个全身蠕动,婉转哀吟。
相思实在不忍看下去,道:“怎样才能帮他们?”
卓王孙淡淡道:“事到如今,你只有祈求太阳早点出来。”
一个喜舍人终于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扑到在地上,然后坠地的闷响响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的看着自己身体上的淤泥,已经无法坐起来,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挠自己的胸口,哀哀嚎哭。他们碧绿的眼睛中涌出一粒粒大得异常的淡蓝色泪珠,挂在黧黑的脸颊上。哭声音极细而极度凄厉,听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齿一般。
喜舍人爱惜自己的容貌胜于一切,在泥水里死去,对于他们无疑是最残忍的折磨。
杨逸之注视着喜舍人,摇头道:“喜舍人贪执青春如此,不惜残杀骨肉,临死却要受这样的惩罚,天道报应,当真无情之极。”
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异香微动,小晏从人群后走了出来。此刻,他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缓缓走向哀嚎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抢前一步,想要拦住他,却自己打了一个踉跄。小晏一把将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赶快将视线转开,蹙眉看着那群喜舍人。他们丑怪的脸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着,浑身沾满黏湿的淤泥。千利紫石轻声道:“少主,让我去就行了。”
小晏摇摇头,放开她,缓缓走到喜舍人阵中,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捧起湖中的水从他们头顶浇过。片刻之间,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溅湿,手臂上也尽是喜舍人剧痛中疯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赶快跟了过去。
相思回头对卓王孙道:“我想去帮他们。”
卓王孙望着日出之处,没有答话,也没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阵中,三人只是对视了片刻,并没有说话,各司其职,将身旁的喜舍人一一从地上扶起,用清水冲洗。那些喜舍人先还本能的护痛挣扎,过了一会已经极度虚弱,只能勉强两两相靠,坐直身体。有几个特别孱弱的,根本无法支撑体重,不停倒下。相思他们只能先照顾了别的人,再回过头一直留在身边掺扶他们。
远山处透出的红光渐渐扩大,山峦的顶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层就是青红,然后是淡紫,最底下还留在浓浓的黑暗之中。云浪翻腾,无数道霞光交错变幻,如莲花、如镜台、如苍狗、如飞鸟。云海后,金光将云层涨的极薄,似乎随时都要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一个喜舍族少女静静的靠在相思肩头,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细,肤色宛如被烈火烧灼过一般,黧黑的皮肤因刚才的揉搓显出道道病态的红晕,红晕下面埋藏着细碎的裂痕,宛如鱼鳞一般。
她在阳光下显得极其痛苦,身体不住抽搐,碧绿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要脱出眼眶。相思尽力让她能够坐直,因为她知道,虽然这个喜舍人几乎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保持着最美丽的姿势。
云海下,通红的朝阳猛地一跃,突出了地平线。万道金色阳光宛如一张巨网,瞬间将天地间一切笼盖其下。
相思也难以承受这突来的阳光,合上了双眼。即使这样,她仍然清晰的感到,光线如利刃一般,从天幕中直挥下来,从六芒阵中每个人身体里穿越而过。
然后,她听到怀中那个喜舍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或许那一瞬间,所有的喜舍人都同时轻叹了一声,又或许谁都没有。
那一丝哀伤的声音就宛如晨风吹过湖面,霎时就已被溶散到炽热空气里,了无痕迹。
相思感到自己手中的少女正在急速变轻,宛如一片云彩一般,随时会随风而起。当她低头去看时,喜舍少女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完好的形态,然而每一寸肌肤,都已化为了灰尘。
相思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动,手中的尸体就会如烟尘般散去,她强迫着自己,尽量保持静止的姿态。虽然即使这样,这些数百年前就应该成为尘芥的肉身不久也会回归他们本来的样子,但她宁愿等候清晨微风来完成这一刻。
朝阳将新生的光辉恣意撒耀在这沉朽的大地上,每一具尸体都被镀上一层金光,而他们身旁的泥土里,青草、藤蔓、蝼蚁、虫蛾都曾从夜色的黑暗中甦生,振翅觅食,生息繁衍。恒河沙数的芸芸众生,朝生暮死,春长秋谢。它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每一天的阳光,对于他们,却都是初见般的新奇与美丽。
阳光更灼热的刺痛了相思的眼睛,她下意识的一低头,一滴眼泪无声无息的坠落。
泪珠带着阳光在空气中微微一颤,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然后落到她怀中那具尸体脸上。伴着一声极轻的细响,那张丑陋的脸顿时显出一个深深的凹陷,虽然只有一滴水珠大小,但一瞬间就不可遏制的扩展开去,从额头,到整张脸,到全身。宛如流沙坍塌,宛如尘埃惊起,一瞬间就已化作万亿尘芥,消散在空气中,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在世间存在过。
相思两手空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泪水已经不可抑止的涌了出来。
这时,她身后千利紫石突然一声轻喝:“站住!”
相思愕然回头,金色的湖波鳞鳞生辉,离湖岸不到一尺的水中,一只狸鼠一般的动物正躲在彩色的光晕中,默默的看着众人。
突然它的身形一窜,已经到了岸上。它原本森绿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出湖波一般的淡蓝色,火红的背毛从水中钻出却滴水不染,它背衬着湖面的光晕,静静注视着千利紫石的眼睛,眼神中竟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那正是一直追踪他们的火狐。
相思猛然一怔,正要提醒千利紫石闭眼,免得受火狐的媚惑,却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眼中露出一种异样的凶光,猛地将手中的尸骨一推,跃身向火狐扑去。
她手中的尸骨化为一团灰尘,飞扬起来,那一瞬间,正好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动作略为一滞,那只火狐突然厉声一鸣,露出森森利齿,张牙舞抓向她头上猛扑过来。
千利紫石身子一矮,火狐擦着她的头顶飞越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六芒阵中穿行,阵中细细微响不止,那群喜舍人的身体在它爪牙之下一具具迅崩裂,在金色的阳光下,只见无数微尘在空中漂浮,光线也折射得错乱不堪,四周宛如笼罩着一滴巨大的透明水珠,景物都在若有若无的光影中微妙的改变着本身的形态。
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一瞬间凝固在了水滴的中央,她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表情,却又含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六芒阵的微尘渐渐散去,火狐似乎也随着尘埃一起消散的无影无踪。六芒形的图案死气沉沉,凌乱的红线狰狞的扭曲在泥土上,宛如一个废弃已久的神秘祭坛。
小晏似乎觉察出了什么,道:“紫石?”
千利紫石漠无表情立在红线中间,似乎已经失去了只觉。
小晏上前几步,一手拾起她的手腕,一手轻轻加到她的额头上。阳光下,他眉头紧锁,尽力平静自己,但还是止不住微微喘息,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似乎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精力。
卓王孙注视着他,道:“殿下看来也对阳光不适。”
刺目的光晕中,小晏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道:“我出生之时,身上已被人种下血咒,其间种种,相思姑娘已然明了,卓先生可随时询问。”
卓王孙回头看了相思一眼,相思正要说什么,突然她的目光被凝固在了千利紫石身上,——千利紫石眉心中,一道青色爪印,清晰而的狰狞的凸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