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铺开,碎骨取出,这是一具完整的骸骨,但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即便是戴着面具,刘煜也看得出宋轶脸上的苍白还有身体的颤栗。
“若是害怕,本王允许你退出。”毕竟是个姑娘家,变态一点猥琐一点,但也不表示她有面对死人骸骨的勇气,何况还是这样一副骸骨。
宋轶深吸一口气,只道:“这天下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着实令人胆寒。”说罢亲手托起头骨,即便是这头骨也出现了几处碎裂,这样的碎裂即便只是一处,便已足够致命,却如此多处,当初行凶之人到底是有多阴狠恶毒才能干出这种事。
宋轶感觉到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脸上却越发冷凝了,可眼中的笑容反而更温柔迷人。
“吴夫人很恨这张脸吗?眼睛是被生生挖出来的,鼻子是被割断的,打碎了人家全身骨头,最后还不忘记将头骨砸碎。不知道干出这种事,她这十年可睡得安稳?”
宋轶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听在人耳里愈发诡异,全身汗毛不由得倒竖起来。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吴邕还是感觉面前发黑,仿佛十年前那一幕再次重现。
吴于氏称病不出,但并不妨碍这些话传进她耳里,她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寒气直透全身。
“你的话太多了。”刘煜提醒道,虽然他很乐意欣赏吴邕的丑态,但是他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最后一步验证,他容不得半点差错。
宋轶再次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不让狂涌的心血扰乱她的心绪。
将骨头一块块捡起放好,拼凑出它的全貌,而这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碾墨提笔,低头垂眸,让发热的眼眶迅速冷却,不停地告诫不停地暗示,但这幅画还是在她的笔下颤栗。线条有些不匀称。
“没想到宋姑娘倒真是嫉恶如仇之人。”
宋轶猛地一惊,这才注意到刘煜就站在她侧后方,此刻正看着她画画。因为这个警醒,后面的画十分顺利。
宋轶画了两幅,一幅是死者临死时全身的模样,那模样根本已经辨别不出长相,打断的骨头插破本来就破烂的血肉,突兀地支出来,浓重的黑、刺目的红,还有瘆人的惨白,即便是刘煜和赵重阳见惯各种尸体,也着实吓了一跳。
而吴邕,身形踉跄了几下,险些直接晕厥过去。
宋轶冷冷地看过来,“吴大人可要小心了,你晕了怎么行,这正该是你和吴夫人好好欣赏的画卷,不是吗?”
此刻的声音很稳,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却充满无尽的冷漠和嘲讽,犹如阎王正在审判真真的罪人。
吴邕红了眼,强压住那股眩晕,坐在一侧,没有再动。
赵重阳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拿起画,在他面前仔细展示,“死时模样可是如此?”
吴邕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厉害,竟然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第二幅,是完整的人物画像,宋轶拼了半天的头骨才模拟出来的。当这副画像五官出来时,刘煜身形晃了晃,最后扶住宋轶的椅背站稳,宋轶差点因为他这个动作被拉翻,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戏谑,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意味,但刘煜却无暇他顾,紧紧盯住那张画像,直到画像被慢慢丰满,变了些模样,他那口气才提上来半口,但依然非常难看。
“这副画似乎很像我上次画的那一副。”
刘煜看着画像伫立良久,好半晌才亲自将这副画拿到吴邕面前,“此人,你可认得?”
此刻吴邕已经恢复镇定,看了一眼画,视线锁定坐在案前的宋轶,“没想到,真有刻骨画像这样的神技。不错,这就是我的侍妾李心岚。”
宋轶的眼睫颤动了两下,嘴角轻轻抿着,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吴邕,到现在你还想嘴硬吗?这个人是谁,你我都很清楚!”刘煜再冷漠无情,当看到这幅画像时也终于压不住滔天怒火。
吴邕将视线从宋轶身上挪开,道:“豫王想说什么?”
刘煜也不跟他客气,挥手,“带李心岚!”转头,对宋轶道,“你可以走了!”
这用完就扔的习惯的确不是很好啊。
“这个案子,我也有功劳,为什么我不能听?”宋轶不乐意了。任何故事,结局都是最诱人的,即便猜到部分结果,但总想知道各种最终缘由。
显然刘煜是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警告道:“知道真相对你绝对没一丝好处!相信我!”
宋轶展颜一笑,“原来豫王竟然是关心我。好吧,我走。”
宋轶在回廊里跟程秋水擦肩而过,即便不说,她也知道,这位该是真正的李心岚了,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长得十分可爱,但这模样,却跟吴邕有几分相像。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却没有打算去追究。事实怎样又如何,改变不了已定的任何结局。
李心岚看到吴邕时,脸上意外地平静,吴邕看到李心岚却忽的闪过一丝恨意。
这种表情并不难捕捉。李心岚看得心底发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她道:“我还活着,老爷是不是很遗憾?”李心岚摸着孩童的脑袋,吴邕自然也看出来了。李心岚让小徒隶带孩子离开,吴邕的视线跟着追出去,却惹来李心岚又一阵冷笑。
“那是你的亲骨肉,是你打算亲手扼杀的亲骨肉。”
吴邕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眼神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无法再激起他心中一丝波澜。
李心岚一阵自嘲,在这个男人眼里,她从来不过是个替代品。她施施然在刘煜面前跪下,将十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事情并不复杂,十年前,正值朝廷动荡,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各地藩王也不平静,但这些朝廷大事,跟她一介深宅女流之辈并没有多大干系。吴邕当时是廷尉,官职不算大,也没掌握朝廷实权,但吴家的根基深,是很多势力拉拢的对象,而最后吴家选择了辅助刘氏。
当时掌握权势最大的王氏已经被弹劾,王司徒、王司马这两位掌握了朝廷命脉的兄弟被皇帝亲自下昭逮捕。王家威胁皇权多年,几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都没能成功,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也会如此,但结果,这一次王家没能翻身,甚至被下了诛灭全族的御令。
王家既是前朝建国的功臣,也是权臣,大晋每个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有王家及相关家族博弈调和。在所有世家中,王家是最可能坐稳天下的人,但是,王家上下并没有推翻皇权的念头和举动,所以,在青史上,王家算是一门忠烈,却因为被皇帝忌惮而灭门,这让其他世家大族惶恐不安,毕竟,大族通婚已经有百年历史,谁又能跟王家彻底脱离得了干系。
所以王家的灭门便激起了所有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最突出的一族便是刘氏一族,在刘氏的筹谋下,大晋很快覆灭,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但李心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那时她刚怀孕,吴于氏非常忌惮,甚至暗中给她下过红花。李心岚察觉,欲找吴邕求助,谁知道却听得吴邕正跟心腹商量掉包计。
这个掉包计很简单,他们想用一个身形样貌相似的人将王家当家主母虞芷兰换出来。吴邕一直爱慕着虞芷兰,她知道,吴邕甚至把自己培养得越来越像虞芷兰,她也不介意,因为她爱这个男人,愿意为他改变,填补他心中的空缺和一生的遗憾,可是,她做梦都想不到,会亲耳听到自己全身心托付的男人主动说出用她去换虞芷兰。
当时她感觉整个人如死了一般,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忍了下来,并暗中计划逃跑的事情。这事说来也巧,她逃出去时,差点被抓住,是虞芷兰救了她。
王家全族被禁,虞芷兰是如何逃出来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虞芷兰带来了证据,证明王家被人陷害,所以她才会连夜来见吴邕,想吴邕以吴家的力量以廷尉的身份在御前为他们翻案。
但以她戴罪之身,吴府要光明正大的进怎么可能,所以,虞芷兰扮成了她的模样助她逃走,而让自己被人抓进吴府。
后面的具体事情她没亲眼看见,但听说虞芷兰被杖毙。
“虞芷兰怎么可能被当成我被杖毙?就算我们有些相像,但只要亲眼见过的人,是绝对知道她并不是我!想来,这都是吴于氏故意而为之的吧!”李心岚看着吴邕,愤怒、嘲讽,狠狠地戳进了吴邕骨髓。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求救信?”
吴邕当时并不在吴府,而是在刘府,接到的信是李心岚写的,送信人是个乞丐,说吴于氏要打死她,让他快去救她。但结果,真正被抓住的并不是她,而是芷兰……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救我。结果,呵呵……”
当时她不甘心,守在刘府外面,信送进去后,半个时辰也不见吴邕出来,吴于氏不待见她,更不待见虞芷兰,若是他及时那么一点点,虞芷兰便不会死。
“是不是你觉得,我死了或者残了,再用我去冒充虞芷兰,便可以问心无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未出世的儿子?”
迟到十年的控述没有激起男人一点悔恨怜悯。
吴邕此刻犹如禅定的高僧,脸上没有悲戚,没有痛苦,没有怨恨,仿佛看透红尘。
“吴邕!”刘煜眼睛憋得通红,此刻恨不能将吴家满门抄斩。
吴邕看看他,反而笑了,有些戏谑,“吴家成为顶级门阀,而刘氏坐拥江山,这都是王家灭门的结果。”
刘煜猛地一震,吴邕却转移了话题,“想怎么处置我,处置吴家,悉听尊便,在死前,我只想见一个人。”
“谁?”
“画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