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舒推官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带着三班衙役出门,没两个时辰就昏迷不醒被人抬回了府衙,这样的画面实在是让府衙从属官到吏役全都瞠目结舌。
所以,“大老远护送”心悸昏倒的舒推官回府衙就医,顺便向段府尊请罪的叶县尊和汪小秀才这一对组合,理所当然地引来了万众瞩目。
叶大县尊和舒推官不和,这在府衙早就不是新闻了。两人是同榜进士,舒推官来得早几个月,叶钧耀晚上任几个月,舒推官自恃资历,再加上段府尊颇为信赖,时常对那个菜鸟歙县令冷嘲热讽;而叶县尊最初频频落下风,还因为被人算计而举步维艰,这阵子却是一下子翻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简直是前后两重天。至于汪小秀才,那就不说了,年方十四的他只是县学一介增广生,却已经成了歙县名声大噪的传奇人物。
尽管不是科场上的传奇,但如今也并不是一切唯科举论,家世、手段、性情、人品,再加上汪孚林不过十四岁,自然颇为炙手可热。
不过,无论叶钧耀还是汪孚林,相对于之前在歙县班房中的咄咄逼人,在段府尊面前,他们都表现得相当低调。叶钧耀只是大略讲述了一下事实,而汪孚林也没有去撩开袖子,给段朝宗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伤势”,甚至提也不提自己是去歙县班房教训旧日佃仆钟大牛,虽说有错,可也犯不着让舒推官如此小题大做。他一直在观察主位上那位徽州知府的表情,见看不出喜怒。他立刻明白,要是自己继续在那喊委屈,说不定就弄巧成拙了。
“府尊,学生有下情禀告。其实,早在数日前。学生那养子金宝的陪读秋枫就遭人胁迫,有人以他的名义给他家里翻修房子,又送了全套家什以及各种东西,随即以此要挟他暗中窥视学生的动向,从他嘴里问出了学生去过歙县班房的事情。他事后觉得不妥,立刻向学生坦白。因此学生和叶县尊商议了一下,就设下了一个套。果然,今天学生前脚刚到班房,后脚就发生了舒推官等人闯进来的事。”
叶钧耀立刻义正词严地补充道:“府尊,正因为孚林禀报了此事。所以下官有理由相信,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兴许还有人在背后挑唆撺掇舒推官!”
舒推官拿了牌票去歙县县城之后,段朝宗就隐隐感觉到,他这一回似乎决定得有些武断。可除却歙县之外的其他五县闹得这样不可开交,他不得不冒险让舒推官去赌一赌,想来歙县那边未必会为了保一个帅嘉谟,就看着局面闹到不可收拾。事后他从其他摊派上偏向歙县一丁点,也许这场风波就平息了。所以,舒推官无功而返。而且还成了那个样子,他心底当然恼火非常。眼下听到汪孚林揭开这层关节,叶钧耀又一口咬定背后有名堂,他不禁眉头紧皱。
在徽州府这种乡宦林立,又有众多豪富徽商的地方当父母官,实在是太考验人了。他都已经是多年知府。却依旧觉得棘手!一个个势力盘根错节,彼此有结盟。有利用,有敌对。要说一时间分辨出孰是孰非,是敌是友,就连资历老到的他都不敢说能够准确无误。
“孚林,你先出去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有话禀告府尊。”
叶钧耀反客为主,装模作样对汪孚林吩咐了一声,见人立刻起身出去,他才对眉头一挑的段朝宗说道:“府尊,我也知道,此次我和孚林将计就计,固然让有心人的算计不能得逞,我又一时冲动对舒推官说了些过头的话,确实让您难为了。可徽州一府六县这些乡宦盘根错节,实在是让人束手束脚!想来府尊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咱们身为父母官,看着光鲜,可实则太苦了!”
如果是刚上任那会儿的菜鸟县令,叶钧耀这种时候还要卖关子,段朝宗就发作了,可此刻他咀嚼着叶钧耀这话,不得不承认这个下属县令实在是长进得太快。可这样的感慨无助于如今的形势,因此他便不咸不淡地问道:“那你是有主意?”
汪孚林之前来过府衙,但那是喜闻堂,是知府接见乡贤的地方,以他一个生员的身份来说,这也已经属于破格了。而现如今,他身处的地方却是整个徽州府衙的最核心位置——如果说府衙大堂是明面上的核心,那么,这知府官廨的书房就是实质上的核心。他如今顶着一个十四岁小秀才的皮囊往门前这么一站,进进出出的仆役无不朝他偷瞟。尤其是本来在书房伺候的段家书童,更是一个劲地拿眼睛瞅他。
对于身后书房中那番密谈,他不用听也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就是他按照汪道昆的提点,对叶大炮出的主意。这会儿里头声音虽小,可他就扎在门口,能够听个差不离,只觉得叶钧耀实在是太过啰嗦。正当他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的时候,就只见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只见一个身穿浅紫色衣裙的少女进了院门。甫一照面,他只是微微一愣,对方却好似吓了一大跳似的,后退一步仿佛想要躲开,最终又莲步轻移上了前来。
她看上去十四五的年纪,鹅蛋脸,身材微微有些丰盈,面上薄施脂粉,五官清秀,玉簪玉珰,原本七分的姿色倒是显出了十分,也算清秀佳人了。到了汪孚林面前时,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才轻声说道:“我是给爹送点心的,敢问小官人是……”
汪孚林不太了解段朝宗的家眷,他又不是包打听,想当初叶家有几口人,那还是金宝回来告诉他的。可不管怎样,他才不相信段朝宗在这见叶钧耀和他,下头人会不知道,段小姐过来时又会没有人告诉她,所以对方的问题就显得滑稽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彬彬有礼地说道:“学生汪孚林,见过段小姐。”
“是汪小官人。”少女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惊喜,她微微眨动眼睛,想要趁此机会说些什么,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一本正经对她拱了拱手。
“段小姐,府尊正在和叶县尊谈要紧大事,能不能请段小姐稍候片刻?”甚至不等人家回答,汪孚林便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学生乃是外男,眼下奉府尊和叶县尊之命权且在这里看守,不想正好撞见段小姐,实在是失礼了。有道是非礼勿视,还请容学生转过身去。”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直接转身面对大门,犹如老僧入定似的开始面壁。两个妹妹跟着叶小姐去了一趟衣香社聚会回来之后,赫然是兴高采烈,甚至掰着手指头盘算下次什么时候再去,不管这位段小姐是否八卦闺秀团的一员,他都实在不想招惹了。更何况,他和叶县尊很熟,和叶明月少许走得近一点,叶县尊不至于喊打喊杀的,可段府尊就不一定了,他得把某些苗头直接杀死在萌芽状态。
他这一转身,少女顿时愕然,而那些探头探脑的仆役们也全都集体石化。没听说传说中的汪小官人是这么个迂腐性子啊?
而屋子里,叶钧耀看到段朝宗额头青筋微微爆了一下,他只当没瞧见,心里却对比了一下自家女儿,随即老怀大慰。虽说他那女儿主意太大,又拿着他那孕妇妻子的鸡毛当令箭,整天就往外头乱跑,可也给他提供了不少情报,而且关键时刻不含糊。最重要的是,女儿和汪孚林相处的时候那叫一个自然,分寸拿捏得巧妙,哪像外头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姑娘。于是,叶县尊的脊背不知不觉挺得笔直。
他官没段府尊当得大,可女儿比段小姐强!
段朝宗强自按捺没出去发火,而外头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随即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长女终于知难而退了。他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把心思转到了叶钧耀刚刚的建议上。虽说这实在不算什么极其完美的解决办法,可相较于眼下的困局,却是一招杀手锏。希望五县也好,歙县也好,能够在关键时刻适可而止。
毕竟叶钧耀保证得固然好,可他并不敢确定,南京那边真的敢放大招!
等到叶钧耀辞了出来,一打开书房大门,看见汪孚林直挺挺地面对着自己,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等看到汪孚林迅速对自己挤了挤眼睛,继而做严肃状,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因为这么一场小插曲,他连装模作样临走再去看一看舒推官都没顾得上。一出府衙,他招呼汪孚林上来和自己同乘一轿,见对方满脸苦色,他登时没好气地说:“你再不上来,小心本县罚你抬轿子!”
唉,上辈子认为坐轿子很威风,这辈子真是苦头尝够了!
屁股坐定,轿子晃晃悠悠抬了起来,汪孚林正在努力掌握平衡,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叶县尊的声音。
“刚刚我对府尊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怕就怕万一失控……”
“县尊,我那位叔父昨晚刚回来,正在我家后院住着呢,而且,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汪孚林嘴巴轻轻动了动,见叶钧耀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他不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要不是汪道贯烧了这么大一把火后,竟然片叶不沾身地囫囵归来,又透露了那么一件事,他哪敢在歙县班房上演今天这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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