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打算和戚良套近乎拉关系,顺便捎带一个强力救生员,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汪小官人被人当成溺水,由三四个小伙子下河“打捞”了上来,就差没倒拎着他强迫吐水了。即便如此,松明山村上上下下仍是给惊动得鸡飞狗跳,当汪七火烧火燎赶了过来,看到被人一件件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裹好的小官人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时,他忍不住心下狐疑了起来,拨开其他人就上了前去,又大声让别人先别说话。
“小官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谁说我落水了,我刚刚才从对面西溪南村游过来!”刚刚四周围嘈杂如同菜市场,汪孚林根本没有机会开口,此时此刻,他总算义正词严抛出了这句话,见围观的村里人面面相觑,不少人还有些不相信,他便恼火地一指对岸说,“没见我的衣服还留在对岸!”
这下子,人人齐刷刷转头看对岸,见那边厢依稀有个男人正在穿衣服,起头叫嚷的女人想起最初看见汪孚林身边似乎还有个人,这下子便有些将信将疑了。有心急的人赶紧上桥往对面赶,等到他急匆匆回来,手上还抱着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厮,正是叶青龙。
叶青龙讷讷证实了汪孚林说法,其他人方才终于信了。可一想到几个月前才刚被恶棍打得卧床不起的汪小秀才竟然敢下河,这七嘴八舌的劝解提醒却少不了,唠唠叨叨的。把汪孚林说得都快抓狂了。
好容易挣扎出来。看着四周围这些三姑六婆。汪孚林哪敢就在这儿光着身子换衣裳,少不得回自己家,结果半道上还碰到了匆匆赶来的族长汪道涵,这又是领受了好一通教训,等最终他收拾停当回到吴氏果园时,这大清早的小笑话已经传遍了西溪南村,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面带笑意,即便没有直接嘲讽。可这也已经够倒霉了!至于叶青龙,本是留在对岸西溪南那边望风的,他连迁怒于这小伙计都没办法,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等他回到果园,再见戚良的时候,这位眇了一目,平常格外老实的家伙,却是对他憨笑道:“实在是我最不擅长和妇人打交道,所以那会儿只能丢下汪小弟你逃跑了。你放心,回头再要是在丰乐河游泳。我把弟兄们都叫上给你望风!”
呸,谁要是日后再说你老实。我非当面戳穿你不可!
尽管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成了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两边乡民茶余饭后的一大话题,但对于汪孚林以及戚家军这些将兵而言,无疑却拉近了关系。尤其是对于自家戚百户和汪小官人之间的小小过节,几个真正老实的老卒想到汪孚林还借了房子给他们,还有些过意不去,私底下竟是代替戚良来赔不是。汪孚林倒也不为己甚,却借机打探了一下戚良的功绩,果然听到了一番传奇。
这家伙竟曾经混入过海盗头子汪直那边去当间谍!老实人能干间谍吗?所有被这憨厚面孔骗了的家伙,包括自己,那全都是自找的!
至于被提溜出来的程大公子,自然抓住机会狠狠嘲笑了汪孚林一通。只不过,第二天清早,身为旱鸭子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汪孚林和戚良一前一后凫水过河。即便他很心痒痒的想要求汪孚林教游泳,却被墨香搬出程老爷来严正警告,一下子蔫了。然而,等到汪孚林上岸擦干身体,在叶青龙的帮忙下穿好衣裳,笑吟吟叫了他和戚良一块到桥头,开始说正事,他立刻就没心思再去怨念了。
“预备仓?”
对于这个名词,程乃轩完全不熟悉,那茫然的眼神就已经透露出了他的有听没有懂。而戚良则是咀嚼着汪孚林突然提起来的这三个字,好一会儿方才苦笑一声,用有些疑惑的目光看着汪孚林。
“据我所知,预备仓这三个字,都是官府才用的,民间只知道叫粮仓。要不是我家当年光景还好的时候,老爹当过看仓老人,恐怕汪小弟你就白问了。世庙爷爷(嘉靖)还在的时候,预备仓就已经一塌糊涂了。那时候东南抗倭,各地包括预备仓在内的三大仓几乎都指望不上,胡部堂几乎是把浙直那些大户狠狠刮了一层油皮,这才总算保障了戚家军乃至于其他各支军队的粮食补给。到后来,那些大户还真是应了一句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汪孚林见戚良明白,程乃轩不明白,少不得对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解释了一下。明代仓储分为三种。南京北京有太仓和京通仓,而运河各地则有水次仓,这都属于朝廷,由朝廷派专人管辖的,和地方无关。而地方的仓储制度,则是常平仓、预备仓和社仓、义仓。常平仓源远流长,从汉代就开始了,说白了就是为了平抑粮价用的,灾年卖出,丰年买入,在从前各朝各代很流行,在明朝却并非各州县都设。而社仓和义仓,是在遇到灾荒时赈济灾民用的,官府当成派份子一样到大户家里硬让人家乐输,因为大多数时候有出无进,所以衰败得更早。
至于预备仓,那反而是朱元璋首创,明代地方仓储的重中之重,说到底,是为了赈贷灾民,突出的是一个贷字,借出去的粮食按照规矩那是要还的!按照歙县达到方圆一百二十里的标准,标准的存粮要求是七万石!但事实上在正统年间预备仓严加管理的时候,也没存过这么多粮食,到嘉靖年间,朝廷只要求三千石,地方都已经达不到了。反正汪孚林在县衙成天见叶大县尊,从来就没听其提到过预备仓这三个字。
之前舅舅吴天保收完夏税预备回乡,准备之后的解运事宜,临走前对他提起。今年是近年来难得的丰收年。可粮价却一降再降。如今夏税又要全交。徽州一府六县各乡里全都被人如同鞭子似的驱赶完税,每家米行粮店却都在拼命压低价钱。在这种时候,他便想到了由官府通过预备仓买入刚刚收获的小麦大麦稳定粮价,可一问刘会才知道,歙县那预备仓形同虚设,估计老鼠蟑螂比粮食都多。而且要收粮?根本就没钱!
之前,汪孚林是想到夏税之后,还有一场秋粮危机。汪孚林就决定未雨绸缪,也算是为歙县乡民谋个福利,这才打算打一打预备仓的主意。他的计划是,既然如今收税都收银子,而乡民得卖粮换银子,于是要遭受米行粮店的压价盘剥,那么,就根据分派到各里的夏税秋粮所要交的银钱数额,由预备仓拿出银子本钱,按照每里应纳的夏税秋粮数目。收储相当于夏税秋粮数额的粮食,然后在春季播种缺粮的时候把粮食卖出去。
反正等到张居正上台。一定会全力推行一条鞭,那时候乱七八糟的丁役全会折成银两分派到户到人头,在这种情况下,预备仓制度就可以缓解乡民无银交不起税的燃眉之急。问题是官府没钱,他只能从这个制度打自己的主意。
当他原原本本对戚良提出此事之后,就只见这位面相憨厚老实的独眼军官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过来:“汪小官人是指望我们这些泥腿子军汉那些钱?”
“不,本钱我不缺,虽说我家里还欠着南明先生不少债务,但南明先生说过不急着还,我手头还有余钱,程公子更是私房钱就有数千两的有钱人,怎么会需要各位拿出血战多年的积蓄?”汪孚林见戚良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他方才直言不讳地说道,“但我想用戚家军的名义。”
戚良原本愤怒的是,一个传闻中对敌人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闲来相处却也给人一种真诚明朗滋味的少年,竟然想算计自己这些人的血汗卖命钱,可汪孚林的回答,先是打消了他的疑虑,紧跟着又让他一下子出离惊愕了起来。他瞥了一眼那位同样糊涂的程大公子,直接问道:“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戚百户你牵头,用戚家军的名义,我和程乃轩各凑一份子,把股本给凑齐,收纳乡民完税时用来换钱的粮食!”见戚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显然觉得他们两个好端端的秀才生员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完全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汪孚林便笑了笑说,“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只要操作得好,利润也绝对可观。当然,我的意思是用预备仓的操作机制,并不是说我打算去背预备仓这个包袱,我会另起炉灶,戚百户你只要借个名头!”
见戚良没说话,他便继续蛊惑道:“要知道,戚百户你们这些人从军中退下来,却舍江南故地不去呆,而是移居歙县,已经有人说三道四了。南明先生上任郧阳巡抚,我那两个叔父也随之同去,也就意味着,松明山汪氏很难压得住那些声音。此前在征输库,我替你们造的势固然很有用,可怎么比得上这样急乡民之所急的壮举?徽州府遭受倭寇,已经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了,年纪大的也许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年轻人却根本没经历过。”
戚良哪里会不记得那次百名倭寇就闹得浙直乱成一锅粥,死伤好些朝廷官员,事后又撸掉一大批文武,可对于自家主帅戚继光来说,却可称得上促进其发奋崛起的重大事件。他有些慎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咧嘴一笑。
“汪小弟刚刚说怕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如这样,我们这些人回头去拜祭一下倭寇入寇徽州府时,那些死难的乡民。我是原籍徽州歙县的人,就说其中有死者是我娘舅全家,正因为他我方才会加入戚家军,再让其他人表示有些干亲在死难者当中。如此一来,我们移居歙县,这个借口就能圆满了。”
听到戚良又改回了之前那个熟络的称呼,还找了个绝佳的借口,汪孚林知道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这就算是变相同意了。戚良下头那些老卒对其非常信服,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去说服叶县尊而已。于是,他就拽了一把要发问的程乃轩,打了个哈哈说:“西溪南乃是歙县最富足的村之一,此外就是南溪南。明日有空,我带各位去南溪南好好转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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