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
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滚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
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
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
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作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政府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这一条如果推广使用,张献忠早就没命了)。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代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钱学森先生曾经反复说,他之所以能够搞导弹卫星,不断出科研成果,是他长年累月学习马列主义的结果。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有了这件工具,他的哲学方为万人信服,远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后世的名臣徐阶、张居正也正是借助了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勋,名留千古。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
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
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预兆】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出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出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言辞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天才的悲剧】
从宁王朱宸濠的行动来看,他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人生格言:谋反大业,人才为本。
从史料分析,这位仁兄虽有野心,但智商并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弱点,他挂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会上广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门的人不少,可是经过面试,朱宸濠发现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叫刘养正的还勉强凑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为造反行动总助理。
之后又有一个叫李士实的,先前做过侍郎,后来辞官回家,朱宸濠感觉他也不错,就一起招了回来,安排他再就业。
但这两个人并不能让朱宸濠满意,他十分纳闷,人才都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都去考试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时啊,要知道,人才这种稀缺资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乱的年头,才会四处乱跑去混饭吃。太平盛世,谁肯提着脑袋跟你造反?还不如好好读书,混个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这两个人才,一个刘养正,举人出身,进士考不上,仗着读了几本兵书就敢说自己熟读兵法,运筹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没有。
还有那个李士实,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宁王这里吃闲饭,据说除了点头举手同意,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
就是这么两个货,居然被他当作卧龙、凤雏养着,也算别有眼光。
其实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没有办法,正当他为此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已经在苏州找到一个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业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备亲自派人去请这个人。
说来惭愧,此人已经被我们丢到后台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是时候请出来了。
伯虎兄,上场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赶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好歹出了狱,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过点平静的日子。可当他返乡后,才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先笑脸相迎的乡亲已经换了面孔,除了藐视还是藐视,他的书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时竟然还敢反客为主,大声训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体谅他,还时常恶语相向。
更让他痛苦的是,连在家门口看门的旺财看见他也是汪汪大叫,追着他来咬。
这并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给朋友的书信,每一个字都是残酷的事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唐伯虎彻底绝望了,他不再相信圣贤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读,他已经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从千尺高台跌落下来,遭受无尽的歧视和侮辱,从此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醉生梦死的快乐。
从此他开始在全国多个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窜,由于他文采出众,迷倒了很多风尘女子,甚至许多人主动来找他,还愿意倒贴,也算是个奇迹。
所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传扬的,毕竟风流倜傥,纵意花丛是许多人所梦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纵情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朱宸濠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了手——将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请,唐伯虎一度十分高兴,就算当不了官,给王爷当个师爷倒也不错,而朱宸濠对他的礼遇也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朱宸濠这个领导不太地道,他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触,而且囤积了很多粮草、兵器,还经常看着全国地图唉声叹气,作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状。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虽然名声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这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还是快点溜号吧。
有饭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没有朱重八那样的革命觉悟和革命需求,他不过是想混碗饭吃。
问题是,你想走,就能走吗?
让你看了那么多的机密,知道了内情,不把脑袋留下,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四十九岁的唐伯虎面对着生命威胁,又一次迸发了智慧的火花,他决定学习前辈的经验——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装疯也装得很有风格,比当年吃狗屎的袁凯厉害得多,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从此,伯虎兄摒弃了传统观念,坚决一脱到底,光着身子四处走,看见大姑娘就上去傻笑,还经常高呼口号:“我是宁王的贵客!”
他这一搞,整个南昌城都不得安宁,许多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给丢光了,他气急败坏,连忙下令赶紧把这位大爷送回苏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终于虎口脱险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气,但在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对人生也已经彻底绝望。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公元1523 年),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曾看过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
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诀别】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却没有丝毫的忧伤愁绪,他正鼓足精神,准备着自己的造反事业。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他们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
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它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气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造反的人吗?!”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迫近。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为他已经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动作却得罪了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将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还参加了多次战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红得发紫,这下子钱宁就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特长只是拍马屁,而江彬则比他多了一门技术,不但能拍马屁,还能陪着皇帝打仗。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寻找对方的破绽。江彬先下手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不径而走,经过路边社的报道,越传越广,很多对钱宁不满的人也准备借这个机会下一剂猛药。
恰好此时,一贯善于随机应变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了。照这么个搞法,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跑不掉。他决定解决这个难题。
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朱厚照决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宁王,让他老实一点。
事实证明,杨廷和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为解决这件事情,杨廷和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脑筋,四处周旋,本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做到功德圆满,可惜,他还是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当皇帝使者前来的消息传到南昌的时候,朱宸濠正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听到这件事情,他十分吃惊,当即停止宴会,找来了刘养正商量对策。
面对着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刘养正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地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客观科学的分析:朝廷中的关系都已经打通,而且一直无人通报此事,现在却突然派出使者前来,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必须立刻行动,否则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应该动手了!”
刘养正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读书没心得,进士也考不中,却整天目空一切,杨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试成绩优秀,在官场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个辙,准备大事化小,却被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这么看来,科举还真算是个好制度。
朱宸濠紧张了,他相信了刘养正的说法,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资质也就能和刘养正这一类人混了。
他决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
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又被侍卫拦了回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孙燧面前,冷笑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态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地慌乱,只是平静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的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造反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