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老大,盯着周明的眼线来消息,说他失踪了。”谢冠言大脑缓冲了半分钟,才想起周明这么个人,兴致怏怏地应了一声。
敖辰已经习惯了他持续时间愈发长的沉默,便自顾自地往下汇报:“跟了周明这么久,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眼线盯得就松了很多。昨天看到周明进茶馆了,没跟进去,却再没见到他出来了。那么大个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就没了踪影。”
谢冠言情绪全无波动,淡淡道“不见了就不见了吧。本来也没准备从他身上查出什么,不过做做样子给夏玥看。跟她做交易,答应帮忙找出幕后之人,总归是要拿出些诚意,才能让她继续在熊雨琦面前,替我保密黑道上的事情。”
提到那个名字,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收拾好思绪继续道“事情过去有一阵了,这个时候突然处理掉周明,无非是因为准备再次动手了,所以先解决掉上次的遗留问题。”
谢冠言的逻辑依旧清晰,似乎并未受到熊雨琦脱单的影响。但正是如此,敖辰更觉得不忍。他是知道谢冠言用情之深的。
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的漩涡往往更为骇人。
“你记得提醒夏玥一句,让她注意身边情况,其余的事情不用另做安排。有些事情防不来,静观其变吧。”
“好的,老大……那周明失踪的事情,我可以告诉尤子惠吗?她毕竟是当时的受害人。”
谢冠言眸子终于有所聚焦,偏头睨了他一眼,“你对这个姑娘倒是上心。”
敖辰显得有些慌乱,笨拙地想解释,但谢冠言挥挥手,打断他。
“我不是什么只图利益的人。不会说 “你只需帮我稳住她,不可节外生枝”一类的鬼话。她是你的一个任务,但之后你们的任何发展,我都不会过问干涉。”
敖辰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了不少,“明白,老大,保证完成“任务”。”
有素材了。把录音笔收入口袋,躲在暗处的人心满意足地笑笑,随即迅速离开。
……
苏源蹲在纸箱旁边,早烟便很自觉地攀着他的裤脚往他肩膀上爬。苏源两手一圈,把它抱起来,朝夏玥示意,“真的不尝试抱抱它吗?它是我们一起捡回来的,光是我在照顾了。你这个当“妈”的,未免太不称职了。”
夏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个脆弱的小生灵。小猫的肚皮温热柔软,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它比刚捡回来时长大了不少,黑色的皮毛缎子似的油光发亮,心跳清晰有力。
夏玥觉得很神奇,这么弱小却坚强地活下来了。明明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生命力倒是异常的顽强。
她好像有些明白苏源当时说的话了。世间生灵都拥有活下去的权利。生命固然脆弱,却也出乎意料的坚韧。
她骨子里生杀予夺的本能有所动摇。
早烟舔着她的手腕,墨绿色的眼睛瞪着她,蒙着一层水雾,显得可怜兮兮的。接着就顺着她的臂弯,蹭到了她脸颊旁。
夏玥微微偏头,小猫身上淡淡的奶香直钻入了鼻腔。她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擒着浅笑轻声道“春庭早色和烟暖,午夜书生带月寒。”
早烟。苏玥。
这份感情似乎早有征兆。夏玥突然好奇,初次说这句诗时,苏源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这般想了,也就这般问了。
苏源笑着摇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实际上和她相处的过往点滴,他都历历在目。
他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她想扼杀掉这条小生命时的惊惧。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才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将手指环住小猫的脖颈。弱肉强食的理念,根深蒂固扎根在她的思想中。明明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女生。
他也记得她看到他时,流露出的慌乱和无所适从。若这个女生真是一个冷血的魔鬼,大可直接掐死手里的小猫,何须在意旁人的看法,还为自己辩护。
诗句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细想。后来才品出这名字间的联系。
他存着念想,也许自己可以教会她:尽管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铁律无法改变,但来到这世间的每条生命都在用力的活着,没有谁活该被轻易抹去。结局都难逃一死,但活着是一个过程,来世间走一遭,总要到处看看,晒晒太阳,才不虚此行。
其实细想来有些奇怪,夏玥自性情大变后,他便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重新认识。她冷漠、不近人情,传闻与程瑾钰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亲眼看到她想杀死没有抵抗能力的小猫。
可尽管如此,他内心深处,依旧相信她性本善,觉得自己可以让她有所改变。
夏玥不知道他繁杂的思绪,仍自顾自地逗弄着早烟。
苏源看着女孩无比自然地亲了一下肩头的小黑猫,突然间十分庆幸。因为他无厘头的直觉,幸而没有被她冷酷的伪装击退,没有错过真正的她。
苏淇在客厅招呼他们吃饭。夏玥把早烟放回纸箱,跟着苏源走了出去。
简单支起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苏淇摆放好最后一副碗筷后,满足地呼口气,拉着夏玥坐下。
“谢谢老师。”夏玥习惯道。
“还叫什么老师,多见外。都是一家人。你随小源叫我声姐吧。”
“姐”夏玥毫无心理障碍地脱口而出。苏淇一直待她很好,这声“姐”,她担得起。
“你们俩在一起了,我心里也踏实。苏源这臭小子要是欺负你了,尽管跟姐说,姐帮你收拾他。”
苏淇明明笑着,眼里却亮晶晶的。夏玥看着这个不足三十的女人,鬓间已隐隐可见白发。
父母离异时,苏源尚小。父亲长期酗酒,他是被这个大九岁的姐姐拉扯大的。
苏淇快三十了,却迟迟没成家,无非是放心不下这个弟弟。现在苏源大了,也有了自己想守护的人,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长姐如母,她这个姐姐的责任,终是尽到了。
夏玥没有应答苏淇满是宽慰之意的调侃,只是跟着苏源一次次将杯子斟满。敬眼前的女人,以敬长辈的礼节。
下楼回家时,夏玥的头已经开始发晕了。在属于冷玥的模糊记忆里,饮酒并不是件需要注意的大事,以致于她忽略了人类夏玥的体质。
夏玥是个安分守己的大学生,此前从未喝过酒,这次猛然灌了大半瓶白酒,身体难免吃不消。
拖着越发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一头栽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然后梦境再次鲜活起来。
肩膀上的疼痛不断传来,但她速度丝毫不减。皇宫深夜的死寂被打破了,无数火把聚集,伴随着“捉拿刺客”的喊叫。
她利索地折断了贯穿肩膀、露在外面的箭柄,又撕下衣角快速地在伤口处打结。留在血肉里的箭头来不及处理了,当务之急是止住血,及时抹去自己的行踪。
她侧身翻进一个庭院荒芜的偏殿,暗自祈祷能躲过一劫。
将门栓好,她轻舒口气,回过身开始细细打量这个藏身的房间。
这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却异常干净整洁,似乎常有人打扫。她倒没想过有人居住在此,房间太过死气沉沉,没有烟火气。况且若是有侍女、护卫,早该被外面的动静所惊动。
她摸着黑在房间里寻找能处理伤口的工具,房间最内侧的屏风后面,却突然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她陡然一惊,抽出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全身肌肉绷紧,缓慢靠近,走过屏风。
月光落入屋里,似地上结的薄霜。帐帘撩起的床铺上,隐约可见一个平躺着的身影。
伤口因为暗自蓄力,再度往外涌出鲜血,但她不予理会,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举起的匕首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床榻上是一个苍白的少年,同她差不多年岁的模样。眉眼干净美好得像幅画。露出的手臂是病态的瘦削,半透明的皮肤下,青白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男孩倏而睁眼,平静地注视着床边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双很奇特的绿眸,让人联想到幽深的潭水。美丽,却过分死寂。
一双让人心生悲悯的眼睛。
她心猛地一痛,强烈的自主意识冲撞着按部就班的梦境。手里的匕首掉落,她失声道
“苏源?”
梦境轰然倒塌。
夏玥自床上惊坐起,心跳频率快得吓人。她按了按心口,梦里的一帧帧画面犹在眼前。
那个男孩的长相与苏源并不相似,唯一的共同点也只是那双绿眸。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和她的心上人惊人的吻合,以致于她脱口而出那姓名。
天刚蒙蒙亮,借着微薄的晨光,夏玥突然觉出了异样。
乌黑柔顺的长发铺满了整张床,甚至垂落到地上。她的头发一夜之间,长得可至脚踝。
夏玥足足愣了半分钟。确定自己不是仍在梦中后,她把头发拢在一起,在腰间缠了两圈防止被绊倒,迅速去客厅找来剪刀。对着镜子比划半天,按照记忆中原本的长度,在及腰处剪断。落下的青丝离体后,很快消失地无影无踪,没留下半分痕迹。
夏玥坐在床边,看着窗口 射入的晨光一点点明亮起来,洒在她身上,带着暖意。
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锁住阳光,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