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 莫纤纤在John的软磨硬泡下勉强吃下了一点点饭,强自压着心底翻涌着的不适,由特别行动组的郝翰和他的队员带着坐上了氢动力全封闭防护车, 一路开出了营地。
这种防护车也是军方为了方便野外作战特意调过来的, 采用全新升级版氢动力技术, 克服了以前动力效率不高和转化不稳定的问题, 配合新型的耐磨轮胎材料, 无疑是野外行动的无匹利器。它看起来很像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半透明蛋壳,车子下面的轮胎由厚厚的外壳保护着,从外面几乎看不见, 对方也就无从判断它的移动方向,也算是其中一种防护功能。
莫纤纤坐在车子前半部分驾驶舱的旁边位置上, 看着前窗外荒芒的野地。坐在驾驶座上的是John, 郝翰坐在他旁边, 一边核对着路线图,一边不断向他报出控制台上显示的数据, 以提醒他调整方向和角度。其余人都坐在后面,车里不许抽烟,几个人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
外面的风更大了,坐在隔音的车里都能感觉到耳朵里灌满了苍茫的风声, 枯黄的野草都被风吹得趴伏在地, 砂石和灰尘被风卷挟着一阵阵向车子吹过来, 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视野所及之处尽是黄色的风沙, 连天空尽头的铅云也越积越多, 几乎要坠落下来,颜色赤黄, 也不知道是天空染黄了空气,还是空气中的风沙染黄了天空。
“我小时候我妈妈总说,人黄有病,天黄有雪。”郝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叹息着说道,“看这样子今天肯定是一场大雪。”
“我觉得那不会是件坏事,”John接口说道,“现在就需要一场大雪来埋掉一些东西,不然死了这么多人,肯定要发传染病。”他话里有话,却也没想让别人听懂,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莫纤纤。
莫纤纤仍然双手抱着自己,弓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两人的谈话内容。她身子轻轻颤抖着,脸色分外苍白,敛眉低眼,眼皮上能看到青色的细小血管,有些可怖。
“你冷吗?”她的异样也引起了郝翰的注意,后者回头问她,伸手就要调高车里的温度。
“不冷不冷,”她猛地抬起头来,连连摇头,神经质般地摆手,“不用,谢谢你。”
她一抬头,郝翰就知道自己显然理解错误了。因为她额前的头发都已被汗打湿,说话的时候,豆大的汗滴一直从额角淌到下巴。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问John:“她怎么了?”
John心知肚明,忙掩饰道:“估计是感冒了,全身冒冷汗呢。”
“怎么不早说?这样子不会有影响吗?”郝翰立即急起来。
“没事,我就是……有点着凉……了。”莫纤纤重新低下头去,闷闷地说,但连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了,身子似乎也哆嗦得更加厉害。
她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失去理智,若不是凭着自己强大的精神力,这车里几个人早就已经丧命于她的利齿之下了。
身体里像一直有一团火一刻不停地炙烤着,却没有能够供燃烧的材料,于是就继续空烧着,像是马上就要烧及她的骨骼肌肉,烧上她的大脑。她的身体因这恐怖的热度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牙齿不甘寂寞地从嘴里伸出来,拼命想咬到什么东西,痒得她浑身难受。四肢像是皱成了小小的一团,挤得生疼,于是都争先恐后地挣扎着想摆脱大脑的束缚,想尽情舒展开来,想再来一场醉生梦死的美酒盛宴。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破坏整个计划。
只要她撑过这一阵,至少在一个小时内,她就不会再犯。这一个小时无疑是黄金时期,她的精神力也会由于之前的内省而到达顶点,再也没有别的任何一个时间段能够如此完美。
John解释过后,郝翰也就没有再怀疑,两人继续凭着路线图向前歪歪扭扭地驾驶着防护车。
艰难地驶过一个小土丘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连绵不断的荒野伸展向地平线,而在地平线尽头处,一道蓝色的光幕猛然自平地而起,水平向两旁扩展,垂直方向呈半圆形刺入云霄,根本看不见高度和宽度。那光幕上不时有流光婉转四溢,从那边不断传来正负电子团碰撞的噼啪声,震颤大地。
“我们到了。”John说道,稳当地停下了防护车,离开座位向莫纤纤走过来。郝翰则去后面的乘客舱取放在后部的武器,以便分发给大家。
这里已经接近了物理屏障,很容易被“陨石”发现,因此他们必须停下来联系营地,等待军营那边以火力转移“陨石”的注意力,得到他们的掩护,以顺利靠近。
“纤纤,你还好吗?”John单膝跪在莫纤纤的座位前,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道。
“不好。”许久,从他的臂弯里传出闷闷的声音。
“我知道,这种痛苦我也有过,但是你一定能过去的,好吗?I'm here.”John安慰道,“这件事非常简单,只要把上次对它做的重复一次,这所有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人就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工作、上学、平凡地生老病死,everything will be OK,相信我。”
“我知道。”莫纤纤说道,“我当然会尽我一切努力。只是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怕这个。刚刚它快把我折磨疯了。但是很高兴我又挺过来了。”
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转头看向窗外,眼神平淡,突然说了一句:“下雪了。”
John微微一惊,闻声也向窗外看去,果然,无数洁白的雪花从空中旋舞飘落下来,身姿旖旎轻盈,地上很快就铺满了雪花,犹如开在冬末的荒野上满天满地的蒲公英,尽情绽放最后一季的美丽。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安静下来,连远方的那道蓝色光幕仿佛都归于岑寂,雪白的大地衬着地平线尽头幽蓝色的流光美丽无比,几乎如同梦幻。
这一场下在2012年的末尾的雪,轻柔而缱绻,恍如一场盛大的告别。像是要将这些天来的所有罪恶残酷尽数埋葬,还世界一个干净纯洁的新生。
就连手里捧着一大堆枪械回到驾驶舱来的郝翰看见这一幕,也不禁愣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战争与祥和,黑暗与光明,枪与花,如此矛盾的一些意象在这一刻却仿佛融为一体,反而因那些矛盾的属性而具有了更为奇妙的感染力,令向来冷硬坚强的士兵也不由心折。
众人怔忡间,后舱里负责联络的队员已经将讯息发了出去。营地里收到信号之后,几乎在两秒之内执行了指令,倒数五秒,开火攻击。
雪花仍然在轻柔飘落,郝翰将手里的武器分发给John和莫纤纤,两人接过来,都没有说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与他们平行的方向,天际尽头突然划过一声尖利的呼啸,打破这静谧,随即是接二连三的呼啸,所有人闻声向右边看去,只见地平线处白烟腾腾,迅速扩散开来,惊起一群寒鸦簌簌飞落,猛地嘈杂起来。
一个休止符一般的短暂停顿之后,仿佛一个藏在地表深处的怪兽猛然一声吼叫,从地平线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随即是一连串的爆炸声音,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仿佛一艘撞上冰山的巨大轮船,防护车顶上堆积着的雪被震得簌簌扑落,遮住了众人的视线。风愈吹愈烈,耳边只能听见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和风声,爆炸声浑厚,风声空洞凛冽,就像是一曲残暴而凶猛的二重唱,猛地在天地之间奏落!
所有人几乎在片刻之间反应过来,各自操起武器,John和郝翰立即捂着耳朵回到驾驶席,大声在对方耳旁喊着什么,夹杂着不明所以的手势,试图将防护车重新按照既定路线开始行进,以接近那道物理屏障。
而莫纤纤正襟危坐,微微低着头,闭着眼,似乎已经进入了冥想状态。
车子刚刚出发,驶出去不过几米,猛然又是一声猛烈的爆炸,人们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阵蓝色光芒闪过,陡然瞬间失明,一股尖细的电磁爆响犹如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耳膜,逼得人们只能拼命捂住耳朵,却无法抵挡那明显不属于人类的频率,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几欲爆炸。
众人之中,只有莫纤纤仿佛仍然处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睁开眼睛向那边看过去,果然看见一道蓝色的光芒犹如流星飞电一般逆向而去,直奔营地。
“John,‘陨石’反击了!”她陡然喊道,“快走!”
战线迅速在那边拉开,双方几乎都用上了最先进的武器,爆炸声不断传来,大地剧烈地震颤着,连带着风雪都凌厉起来,如弯刀般倒卷横劈,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防护车艰难地在风雪之中行进,犹如怒海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顽强地搏斗着。
在这惊天动地的动荡之中,莫纤纤鼻子陡然一酸,差点没有控制住心神。
这个雪中的世界如此美丽静谧,所有的罪恶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哪怕付出自己无甚意义的生命。反正她的生命不过是吞噬吸血而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