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人不知道花木兰为什么表现出这么紧张的表情,这次的行动目的十分明显,不过就是找出柔然人的主帐而已。
北魏大多是骑兵,黑山大营的斥候已经把方圆五百里的地形摸的清清楚楚,只要有个具体的方位,找到主帐也就是时间的事情。等找到主帐的位置,敌明我暗,迅速合围,柔然的主帐就会被毁。
柔然人也需要补给和供养,一旦和主帐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他们也只有离开一条路走,否则光靠狩猎,一定会冻死饿死在大草原中。
所以,若干人一点也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虽然这么说很不要脸,但是他阿兄带的家将都是若干家的人,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有一点点损失的。
但是他对花木兰的信任,是从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而培养出来的,无论这位火长叫他怎么去做,他都会做。
虽然现在两人都是亲兵,不能再并肩作战,可一直注视着花木兰的动向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贺穆兰骑着马跟在鹰扬军中,拼命回想花木兰记忆中的那次出击。无奈右军那是负责的似乎都是扫尾的工作,而若干人那支队伍才是最倒霉遇见柔然主力骑兵的队伍。
她拥有的是花木兰的记忆,而非若干人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到的黑山头、怎么过去的,一概不知。
“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亲兵队长乙浑少连有些担忧地看着贺穆兰,“战场上若这么恍惚,怎么能保护地好将军!”
“我这并非恍惚,而是……”贺穆兰蹙起眉头,“乙浑首领,若是蠕蠕一击则溃,逃向四方,正好遇见一支实力较弱的队伍,该怎么办呢?还有,若是敌人在这里被击溃,但有约好合围的地方,又集合起来了,放了这么一支队伍在外游窜,岂不是更危险吗?”
“你在想什么呢!”乙浑少连的声音更急促了。“你是亲兵,不是将军,更不是谋士!保护好将军,此事将军们必有决断!”
是啊,她不过是个亲兵而已。
无论再怎么有前瞻性,她就是个亲兵,能做什么呢?
“那只有等会多杀点敌,不要让敌人逃掉了啊……”
“说的对!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鹰扬军的主力很快就到了蠕蠕使者所说的那处地方,果不其然,因为两座游帐的被袭,主帐已经不在原地了。但蠕蠕所运送物资的车驾就是高车的大车,车轮混迹明显,看样子离开不过几日的时间。
骑兵的马全力奔跑起来多快?鹰扬军四散开来,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了主帐的踪迹。柔然的主帐还要带着奴隶和辎重,即使全力撤离也没有多远。
发现主帐踪迹的斥候立刻飞马来报,库莫提派出十余个斥候,向黑山大营的主将们报讯,合围准备出击。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但是贺穆兰心中却越来越不安。
这太不寻常了,真的能这么容易就抓到柔然人吗?
如果主帐被合围,柔然人死了大半,那黑山头上那三千蠕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不能是飞出来的吧?
贺穆兰心中疑惑归疑惑,她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对于此战印象十分深刻,也知道后来蠕蠕人南下了,可是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大将军拓跋延还是鹰扬将军库莫提,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按照军师的谋划去布局行事而已。
而可怜的贺穆兰呢……
她比他们还惨呢。至少同袍们都是一无所知的,人人都期盼着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她,知道胜利也许来的不那么容易,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扭转。
鹰扬骑士们很快发现了主帐,蠕蠕人的帐篷要比鲜卑人的小,也更不显眼一点,蔓延不断的帐篷绕着中央的立木围了七八圈之多,库莫提在心中算了算,就凭这帐篷的数量,人数不少于四千,更别说马。
他在等待合围,因为鹰扬军此番来的人数并不占优。这不是夜晚,想要偷袭没那么容易,所以库莫提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命令手下原地散开,等候援军。
若干人骑着马屁颠屁颠的跟在兄长后面,不时瞧瞧前方的柔然大帐,再看看一脸担忧之色的贺穆兰。
‘火长这番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蠕蠕人有什么奸计火长看出来了,可是却不能确定?’
若干人是个机灵鬼,看到贺穆兰的神色后就开始多想,然后凝视着对方的大帐仔细观察。
此时还是北魏初年,又没有望远镜,眼睛再好也看不到什么东西,饶是他眼睛都看到流泪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动……
不对!
这四千多人的营帐,怎么会一点异动都没有?
右军的黑营不过两千多人,每日里营帐进出来往还络绎不绝呢。更别说战马每天都需要奔跑活络身上的血液,否则一旦跑起来,马腿就会撇了。
“阿兄,我要到近前去看看……”
若干人一牵缰绳,就想往前跑。
若干虎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让自家弟弟莽莽撞撞的独闯大营?立刻调转马头,横挡在若干人的前头:
“你是亲兵,不是斥候,休要胡闹!”
“可是阿兄,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那是主帐啊,就算不用放牧战马、出去巡逻,至少总要有人提水做饭、捕猎动物吧?我们在这里守了半个多时辰了,那主帐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干人急的直叫唤。
“好阿兄,你就叫我上去看看,我一个人目标小,看一下就回来!”
若干虎头脸色铁青。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将军借调斥候!”
他一夹马腹,驾到库莫提面前,开始把弟弟的疑虑说与库莫提听,请求派几个斥候去看看动静。
库莫提在这里等右军和中军的精锐过来合围,见对方主帐太过稳重,原本也有些不安,待一听到若干虎头的话,立刻也发现了是哪里不对,立刻点了斥候去营帐附近探查。
咚!咚!咚!咚!
正在此时,营帐里的鼓声响了起来,柔然主帐内突然起了骚动,不时有喊杀声不停传出,像是柔然军中正在操练……
“不需斥候上前了,似乎柔然人已经开始操练了。”库莫提听到那阵阵的鼓声心中安心了一半。“现在他们众军集结之时上前袭击,对我们有所不利。等他们练到力竭,我们再上。”
“将军,标下觉得不太对!”贺穆兰实在是忍不住了,在马上朗声道:“主帐在外,必定要掩饰行踪,虽说柔然人的帐子离黑山大营偏远,可也没有操练时敲鼓集合的道理。他们才多少人?我们黑山大营动辄上万人,才需要敲鼓警示,这三四千人里,骑兵怕是不到一半,有什么好操练的?”
总不能训练奴隶吧?
大军出征,不保持体力,操练个毛啊!
贺穆兰此言一出,库莫提一愣。库莫提身边的将军们听闻后顿时叫骂了起来:
“你这亲兵,主将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柔然练兵向来勤勉,就算不是练兵,敲鼓必是集结,将军谨慎又有何不对?”
“以下犯上,该抽你鞭子了!”
“等等,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库莫提看了眼若干虎头,“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若干虎头默了默,老实道:“末将也只一心等待援军到来,是末将的阿弟见营帐太安静了些,提醒我的。”
“这可真有意思,两个右军出身之人发现敌帐情况不明,出声示警。而我鹰扬军号称精锐,明知情况不对,依然稳如泰山的等着我发号施令……”
库莫提扫了身后众将一眼,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是王爷,部将又大多是附属之人或家将之流,他在鹰扬军中说一不二,以至于哪怕有可能出错,也没什么人敢主动提起。
若干家和独孤家也是贵族,还能偶尔出出声,这花木兰大概是在陛下身边久了,也善于纳谏,敢于提出不对……
可时日久了,这般一言堂下去,总是要出问题的。
库莫提想到这里,自得之心渐收,点出七八个斥候,让他们小心上前去查探。
贺穆兰见库莫提没有反驳她,也没有罚她,反倒真派了斥候去查看,心中一松,关注起主帐里的动静来。
无怪乎连库莫提这样的将军都觉得那主帐是在操练,因为蠕蠕那边的喊杀声、击鼓声,都和黑山大营操练时没什么两样。
黑山大营的将士操练时喊杀喊叫,那是为了集聚士气,便于发力,而这些蠕蠕人喊起来那是真的如同嘶吼,像是要把所有集聚的力气全部发出去似的。
若干人和贺穆兰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不安。库莫提和若干虎头等人也觉得这喊杀声有些不对,倒像是在生死一搏似的,忍不住下令迅速整军,准备出击。
没一会儿,前去刺探的斥候飞马来回,大叫了起来:
“启禀诸位将军,主帐里有人在互相残杀!似乎是死营之人和奴隶们在杀蠕蠕!”
“什么?哗变了?”
“这不可能,蠕蠕带出门的奴隶和死营之人在帐中从来不发武器!”
“蠕蠕骑兵人数众多,怎么可能被手无寸铁的奴隶所杀!”
几位将军脱口而出,直称荒谬。
“确实如此!”
另一个斥候去的比较近,也肯定了队友的说法,他说完此句,又接了一句:“而且,属下觉得有些不对……”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看着主帐里,似乎没几匹马……也没多少蠕蠕……”
什么?
难不成真是空营?
这下子,库莫提也按捺不住了,下令让家将挥舞将旗,立刻传令。
“全军突击!”
他是柔然人的奴隶,一生下来就是。
他的母亲约莫是鲜卑人,也许是其他什么族的人,谁知道呢,因为她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
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来自南方的魏国,曾经是边关一个城镇里的普通少女,因为蠕蠕人南下劫掠而被抢了过来。
他的父亲有可能是看守奴隶的头子,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奴隶。女奴在柔然人中基本是消耗品,没有多少活到三十岁的,她们生下同样身为奴隶的孩子,却大多在把食物给了孩子以后活活饿死。
他的母亲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打死的。
因为他不听话,抢了柔然孩子的吃的。
他没有名字,他阿母有时候唤他“小儿”,别人就都喊他“小儿”。
他觉得他自己的父亲有可能是看守奴隶的头领,是因为在他阿母死后,他居然没有被饿死,这个凶恶且狠毒的头领有时候会偷偷给他吃的,或者是安排他干一些简单的活儿,让他能够艰难的长大。
也有别的奴隶大叔说那是因为他的阿母长的温柔,所以首领大叔爱慕上她了。好笑,他的阿母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就连他都快忘了他的阿母长什么样了,“温柔”能够让野兽变成绵羊吗?
爱慕又是什么玩意儿?
他就这么在柔然人中长大了,因为从小力气大,身量高,他做着成年人做的活儿,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
后来,他们这群奴隶的主人要去南方的大魏打仗了,就把他们这群奴隶带上作苦力。
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被驱赶上去的,大魏的骑兵凶狠,他们被驱赶出来骑着劣马,去打乱魏兵的阵势,让他们无法继续冲锋。
那一战死了上百个奴隶,他的主人成功的让鲜卑人吃了亏。他在那一战中艰难的活了下来,却因为全身浴血引起了主子的不快,被丢去了死营。
进了死营,几乎就等同于死了。他们平日里颈子上悬着铁链,只有作战时才被放出来杀敌。
他们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器,而对上的却是大魏精锐的骑兵……
他终日受着棍棒、鞭笞、镣铐、关押和饥寒之苦,只有在需要和鲜卑人对抗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享受短暂的自由。
而那短暂的自由,很有可能是拿性命来换的。
有时候他想,他胸中的那只野兽,大概就是那次在战场上偷偷杀了一直虐待他们的某个柔然人开始的。
在尝到了复仇的滋味以后,他心中的火焰开始炙热的燃烧。
有时,他正在干着柔然人给他的活儿,会忽然停着不走,他觉得所遭受的一切是不应该存在的,是不合理的,他望着那些站在他几步以外的柔然兵,会觉得他们都是恶鬼,然后那些恶鬼就突然给他吃了几鞭。
他有时候会反抗,然后遭受更痛苦的惩罚,他的心在日益一日的折磨中无可挽回的变硬了,从他人生中的第八个年头起,到处都是敌人,从未有过善意。
如今已经第十七个年头了,他成为死营里活的最久的人,柔然人不再喊他“小儿”,而喊他“那个恶鬼”。
他恨鲜卑人,也恨柔然人,所有人加于他的只是残害。他恨这个世道,并下定决心,将来总有一天,他要和他们算账。
很快,能算账的日子到来了。
他们跟着这支队伍南下,在主帐里做活,死营在柔然很常见,犯罪的奴隶和劫掠来的人口直接杀了是种浪费,往往就负责干苦力和肮脏的活,打仗的时候,丢出去做肉盾、人墙,什么都可以。
他是从七八天前感觉到这里的柔然人不对。原本要干的活儿少了一半,而每天都有许多柔然人出去“放马”然后就没有回来。
他当然不会觉得柔然人出去倒霉遇见敌人全军覆没,那么,他们一定是为了什么,悄悄离开了。
他趁着做苦力的时候记着数,柔然人每天出去的人数不多,但按照这样下去,四天后营中就没有多少人了。
只留下奴隶和死营的牲人。
还有同样被留下来的上百个柔然兵。
他心中的野兽一下子又跳了出来。
他们每天被剩下的柔然人赶出来,在主帐外围绕圈子,再被赶回来,做出一副营帐里还有人的样子,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主将还是骑兵,两天前就已经跑的没有影子了。
所以,当今日最后一批柔然兵离开主帐,他再一次被牵着“溜达”时候,这个胸有猛兽的男孩当着所有奴隶们的面抢了驱赶他的鞭子,用镣铐敲破看守者的脑袋,将自己一直佝偻着的身子直立了起来。
“柔然人都跑了!”
他看着已经吓傻了的奴隶们,将那血肉模糊的柔然人一脚踢到旁边。
“报仇!今天老子要做人!”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做人!”
主帐一下子就乱了,留下来的上百个柔然兵和几百个奴隶开始拼斗。
奴隶们就像是放出囚笼的野兽,开始将所有的怒火倾泻而出,剧烈的反抗了起来。他们还带着镣铐,穿着单衣,但此时此刻,身体的不自由已经不能阻止它们战斗的本能。
他们开始抢那些柔然人的衣服,生吞他们的眼珠子,用手拔他们的舌头……
他们过去遭受的苦难,如今用一种可怕的方式又报复回柔然人的身上。
哪怕只有一天而……
他们要做人!
当贺穆兰跟随着库莫提冲进柔然人的主帐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
贺穆兰没有见过动物园的狮子老虎们逃出来是什么样子,但大致也不会比这个更凶残了。
她甚至看见有一个柔然人被人用石头砸成了肉泥的。
原来他们听到的喊杀声是这样来的。
原来柔然人击鼓不是集合,而是警示主帐中的奴隶叛变了。
“启禀将军,是空营!”
若干虎头带着人在营帐快速的搜寻了一遍,除了死掉的那些柔然人,没有再看到一个柔然人的踪影。
“人都去哪儿了?”
库莫提看着前方还在厮杀的奴隶们。
“他们见到大军来了,为什么不逃?”
“这……末将不知。”
若干虎头的脸色也很苍白。谁见到这一幕,心里都不会舒服。
“是疯了吧?要不然就是中邪……”一个部将活见了鬼似的说道:“会不会把我们的人也影响了,又来次营啸?”
这些柔然的奴隶像是对来了魏兵毫无所觉一般,只顾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拼命的去砍杀那些柔然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这样的情景,确实让许多人想起了几个月前去镇压的“营啸”。但相比之下,那次的营啸比这次奴隶的叛变平和多了,至少还没有被剁成肉泥的情况出现。
中邪?营啸?
库莫提皱着眉,为这样毫无理智的残忍屠杀感到厌恶。
“一军,去把这些奴隶给……”
“将军,这些奴隶也许知道柔然人去哪儿了!”
贺穆兰知道鲜卑人对奴隶的态度,比柔然人对奴隶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曾有过花木兰放跑死营奴隶的记忆,知道这些奴隶有许多甚至就是魏人或魏人的后代,心中一时不忍,跳了出来。
“这些奴隶能活下来的,都是骁勇能战之人,又仇恨蠕蠕人,也许会告诉我们蠕蠕的动向。现在蠕蠕人都死完了,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他们身上。奴隶们不过都只是图有口饭吃,有地方可去的可怜人,若是能收归所用,说不定也是难得的死士……”
“哦,你还懂这些?”库莫提意外地看着贺穆兰。
自猜测贺穆兰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以后,他对这位的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也乐意去结交,卖个人情。
不过是几百个背主奴隶而已。
“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库莫提扯了扯嘴角,“若是这些奴隶真的能听你的,那我就把他们赏给你带,做你的军奴。”
库莫提的话一出,旁边的部将们一片哗然。
也有人开始暗自打量这花木兰,看他有哪里得了将军的青睐,竟然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听他的劝谏,还对他和颜悦色。
库莫提见贺穆兰讶然地挑着眉看他,微微一笑。
“不过,疯狗厉害,小心别被咬死了。”
贺穆兰看了看他口中的那群疯狗,一咬牙接了令,下马找人借了一面盾牌,就开始往那群奴隶身边冲。
若干人一见贺穆兰要单枪匹马,“嗖”地跳下马,也没命的跟着跑。若干虎头脸色难看地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大吼了起来:
“家将呢!人一人二人三人四!还不快去护着你们主子!”
一群若干家的家将侍从赶紧呼啦啦也跟着去了,若干虎头其实也想去,无奈他是库莫提的副将,亲兵跑了还能说是弟弟顽皮,他要也跑了,就是不顾大局了。
贺穆兰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也不觉得在这些已经发疯了、完全失去理智的死营疯子面前能说什么道理。
‘那么,唯一能做的……’
贺穆兰捏紧了手中的盾牌。
只有打醒他们!
已经选择了“反抗”这条路的奴隶们,早就已经把命豁出去了。
就和一开始“恶鬼”吼的一般,他们不过是想做一天的人而已。
做恶人,做让人惧怕之人,做能够直起身子的人。
所以,来的是柔然人,还是魏国人,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已经报了仇了,用他们的方式做了一天的人。
接下来的,不过就是和之前所有死掉的“同行”一样,死在魏人的手底下而已。
可笑,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还是魏人啊。
贺穆兰有一种旁人没有的韧劲,这种韧劲让她顶着无数人质疑或可笑的眼光,举着那面圆盾冲进了奴隶之中。
她开始用尽所有的力气用圆盾拍开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人,铁皮制的圆盾敲打在他们的身上后,发出非常脆的响声。
这让贺穆兰敲下去后鼻子一涩,甚至有些惶恐起来。
正常人不会这么容易骨折的。这些奴隶瘦得皮包骨头,以至于盾牌拍在他们的身上犹如拍到了树枝,而且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这些人的骨头已经极为容易折断了。
贺穆兰并不多言,只咬着唇将一个又一个的奴隶从地上的柔然尸体边格挡开。有的已经杀了红了眼,会举着手中的石头、从柔然人手中抢来皮鞭、或是什么其他的武器对着贺穆兰挥舞。
这时候贺穆兰就会将那面盾牌拍向他的后脑勺,直接让他们昏迷过去。
她很小心的控制自己的力道,生怕她一个失手,对方就脑浆直崩了,这样控制力气的行为比杀人更难,她感觉自己举着盾牌的那只手在颤抖,而奴隶们绝望和麻木的眼神让她无法不受影响,只凭借着本能在战斗。
她大概了解了营啸是怎么回事了,这就像是催眠,当你被一种绝望的气氛所压抑住的时候,真的很有可能崩溃掉。
‘得让他们活。’
‘这是蠕蠕犯下的罪过,不是他们的。他们不能死。’
‘奴隶,为何要有奴隶!这该死的世界!’
“我知道你们之中一定有魏人!有能说话的没有?”贺穆兰用鲜卑话大声地喊叫着,手中挥盾拍开了一个奴隶的身子。
“蠕蠕已经都死了!我们是大魏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贺穆兰的鲜卑语一声接一声的叫喊着,直到嘶哑。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给她回应。
这种像是“打僵尸”一样的战斗让贺穆兰一面战栗,一面战斗,她看到远处的同袍们骑在马上张大着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些将官露出“不值得”的表情,默默地摇头。
这次,她真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火长,我来帮你!”
若干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面锣,冲到了她的身后。
“这些奴隶已经杀红眼啦,要先让他们醒过来!”
若干人拿起锣锤,跟在贺穆兰的身后敲打了起来。
“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匈奴语: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突厥语:都停下来,都停下来!蠕蠕都死啦!】
若干人用着他那蹩脚的外语开始胡乱的喊着。
鸣金即是收兵。
许多听到锣声的奴隶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武器,开始茫然地打量四周。
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鸣金收兵,而他们还活着,这代表……
他们活下来了。
不,他们本来就活着啊。
是他们把蠕蠕人杀了的。
清醒过来的奴隶发现身边已经倒了许多死营的人,不知是生还是死。在他们的外围,骑在马上的魏国骑兵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耍猴戏里的那群猴子。
敲着锣的年轻人跟着拿着盾的年轻人,他们的脚下是无数奴隶倒下的身影,也不知是死还是活。
越来越多的奴隶开始丢下手中的武器,跪俯下来。
“蠕蠕已经都死了!我们是大魏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贺穆兰还在机械的喊叫着。
突然间,一个身材高壮的披发之人凶狠地跳了上来,双手抱着一块巨石往她的身上砸去!
嘭!
贺穆兰提盾将那块石头格住,这样的力量对抗让双方都极为吃惊。贺穆兰抬眼,看见了一双险狠的眼睛,下意识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恶鬼!”
“小儿!”
“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想做奴隶了!”
他飞出去,躺在了地上,再也不想反抗了。
哪怕是躺着,也比跪着要强。
‘就让我死吧,趁我还是自由之人的时候。’
“你会说鲜卑话?”贺穆兰眼睛一亮,三两步走上前去:“你是鲜卑人,还是鲜卑之后?”
那个满脸脏污和血痕的男孩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当你不想做奴隶的时候,你的心已经自由了。”
贺穆兰一把抓住这个孩子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虽然看起来高壮,但那个还在变声期的声音,让她察觉到这个奴隶约莫也就是个孩子的年纪。
“我们要去追击剩下来的蠕蠕,请告诉我们他们去了哪里!”
小儿已经准备赴死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
他说,“你已经自由了”。
那一刻竟好像不是真的,是闻所未闻的。一道不曾有过的强光,就像是太阳新生出的光芒那般突然射到了他的心里。
但是这道光很快就黯下去了。
因为他说的是“你的心已经自由了。”
心自由有什么用呢。
他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要给他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了一瞬,以为得着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就听出了这其中的虚假。
做鲜卑人的奴隶,还是做柔然人的奴隶,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被人煽过耳光,被人用拳头对待过,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还被这个人踹过,以至于无法站起身子……
可他对他伸出了手。没有打骂,没有暴力,这个魏国人帮着他站了起来。
他听见他和自己说“请”。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他听得懂,却从未听见过。
“请”。
这是多么美妙。
“请”。
这是人才能听到的词汇吧?
阿母,你教我鲜卑话,就是为了让我听懂这一刻吗?
小儿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
“你说什么?”
他机械式地站了起来,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
“我说……”
贺穆兰并不知道她的一个“请”字带来的触动有多大,也完全意识不到她过去的礼貌曾改变过许多什么样的东西。
对于她来说,这是曾身为现代人留下的一个习惯,就和你,我,她,或者很多人一般没有什么区别。
“请”已经成了现代人挂在口头的礼貌用语,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奴隶……
“请告诉蠕蠕人去了哪个方向……”
能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奴隶,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小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在上一刻,他还能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手掌那炽热的温度。
他伸出一根手指,凭借着自己每天观察柔然人的记忆,指出了一个方向。
“去了……去了那边……”
贺穆兰得到指引先是一喜,然后看清了方位后,脸色顿时大变。
她要救他们!
她一定要救他们!
那是右军的五百骑兵啊!
贺穆兰握住那奴隶的手指,飞速的的说道。
“谢谢你指出位置,你要记得,是你告诉的我方向!”
下一刻,她立刻扭过头,对着库莫提等将军的方向吼叫了起来:
“将军!蠕蠕人去了黑山头!他们要去敕勒川!”
“将军,右军的虎贲和中军的精锐都到了,我已经和两位将军说了此地的情况,他们听说是空营,已经在原地待命了。”
留在外面策应的独孤唯骑着一路小跑着过来,当看见许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右前方,也莫名其妙的看了过去。
在那个方向,库莫提将军新收的那个亲兵抓着一个奴隶在说着什么,而他的身边,若干虎头那个傻弟弟拎着军中鸣金收兵的铜锣,呆愣地站在那里。
“原来刚才我听到的鸣金声是这个,我还以为将军把这些奴隶都处理掉了,准备收兵回营了呢。”
对于独孤唯来说,剩下的蠕蠕人既然已经都死完了,那就四处巡视一番,若真找不到柔然人,也就只能回去了。
那些被奴隶们杀死的蠕蠕人?
嘁,这样的军功,他可不要,拿了都嫌脏手。
“原本我是准备这么做的,不过我那个亲兵说他去和那些奴隶们打听下消息,他新来我身边,我不愿打击他的热情,便让他去了。”
“这是哪门子热情?”独孤唯是大族长子,和拓跋提私交甚笃,当下一翻白眼。“真要问话,全抓了再问就是!”
“然后就和上次抓回来的蠕蠕使者一样,各种严刑逼供,问了好多天,问到让他们都跑了才找到地方?”
库莫提笑了笑。
“让他试试吧。那可是能获得右军所有新兵尊敬之人啊。”
“新兵而已,人云亦云罢了。再说,语言都不通,蠕蠕们会说鲜卑话的都少,莫说还是奴隶,真是异想天开……”
独孤唯不以为然。
“将军!”
库莫提被花木兰不常见的失态之声引的一惊。而先前那些既不阻挠也不帮忙,对贺穆兰一点态度也不发表的部将们,都被贺穆兰的这种凄厉给吓到了。
只见他露出一副焦急的表情,指着刚才那蠕蠕指引的方向,大声叫了起来:
“蠕蠕人去了黑山头!他们要去敕勒川!”
不好!黑山头那边也有留人!
他们是准备让那些人击溃逃跑的散兵游勇的!
黑山头已经很靠近黑山大营了,他们只想过蠕蠕人会往北边逃,要是南下也怕是慌不择路的那种,派出五个百人队守住那狭小的断口,已经是看得起柔然人了。
谁能想到柔然人早就抛弃了主帐,直接往敕勒川方向开拔了?
敕勒川,那是他们的粮仓啊!
“命令鼓手传令……”
库莫提下令鹰扬军即刻上马。
“鹰扬军疾行!火速前往黑山头!”
黑山头。
黑山头负责守卫的将军,是一位右军中的老副将。
他虽然只带了五个百人队出来,但人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足以以一挡五。何况还有黑山头这样的狭小之地作为倚仗,若是几百散兵游勇,消灭敌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那片尘头。
对于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副将来说,有时候能活下来就靠那一点灵性和经验。他无数次见过那样的尘头,也知道那样的尘头意味着什么。
对方来的是大军,数量绝不会少于两千。
原本他还有一点点期望,觉得可能是自己人到了。但很快他就自己推翻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自己人来什么黑山头呢?这之后是敕勒川,又不是柔然的大营……
不好!
对方就是冲着敕勒川来的!
秋冬季节的牛羊,肥的已经就等着宰杀了!
这群该死的蠕蠕!
鹰扬军那群搞死的饭桶!
怎么能让这么多蠕蠕跑了!
这位倒霉的副将,在已经知道可能面临的是什么噩梦之时,依然还能笑着告诫身后的将士们不要后退。
“给这群蠕蠕进了敕勒川,死的就不光是我们了。想想那些牧民、战马、牛羊、女人,我们过冬的肉食……”
这位副将叹了口气。
“诸位,我们肯定是活不了了,至少多杀一些蠕蠕,多拖一点时间吧!”
营中若发现他们迟迟不归,也许会派兵来找呢?
鬼会找!
抢军功的时候跑一夜追击都有,营里都习惯了!
哎!
那就死吧!
老副将的方阵,犹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柔然人的乱流中,一直坚持着。黑山头是断口,骑兵发动的冲锋在两道拐弯后就会被卸除,这样的地利得以让这群右军将士不屈不挠地一直抵抗着。
鲜卑铁骑的威名震慑四方,可那是针对冲锋陷阵而言。用骑兵苦守黑山头,面对四五倍于自己的人数,他们早就已经做好了“杀生成仁”的准备。
“妈的!老子家就剩老子一个了!”一个右军一刀挥过去,劈死一个蠕蠕,身后也中了一刀。
“为什么老子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啊!”
“花木兰去了鹰扬军,你说,有人给我们收殓没有?”
“还想收殓?谁给你收?头都没了!”
一群人说着一些胡乱的话打发着自己心中的恐惧,而经验更加丰富老道的士卒则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抿着嘴注意调整呼吸,将所有的力气都保证在保命和杀敌上。
在阴惨的山谷中,两千多蠕蠕的铁骑想要奔驰过去,现在却流满了蠕蠕人的血。而守住了黑山头的,甚至不是什么名将,而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小副将而已。
没受一次冲锋,那骑兵列成的方针便缩小一次,但仍在还击。他们用死掉了主人的马做阻挡,抵挡冲锋的势头,前方的人墙不断缩短,而马也越聚集越多,这些马根本就无法理解被驱赶到这群魏兵前方,究竟等待着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些胆小的蠕蠕并没有冲在最前面,他们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害怕,在一片人影中听着那惨淡的兵刃相交声越来越少,替代的是兵器砍入骨头血肉中时的那种丧胆之音。
柔然人在残酷的北方大地上生存,靠的是利用一切以及在危机临头时的不择手段,这不代表他们就卑微。但当面对这个时代的胜者时,胆小者还是会颤抖。
这群鲜卑人对蠕蠕的蔑视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就如同他们轻蔑地称呼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的仇恨和骄傲让他们无法做出任何后退的动作,只能继续拼杀着。
右军的旗帜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箭早就已经射完,枪头已经断了,刀口已经卷了,在马和人组成的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即使是战胜者面对那些慨然赴死之人,也不免有种如同见到神明一般的神圣恐怖。
两轮冲锋后,蠕蠕的将领看见自己麾下的骑兵士气大跌,忍不住有些难堪。他为了建功立业选择南下,结果孤注一掷抛弃了主帐,又带着剩余的柔然将士来敕勒川抢掠,本来就已经让很多人不满。
结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山断口,他们居然还要攻陷这么久!
他是柔然地位较高的将军,会一些简单的鲜卑话,他驱马到黑山口前,看着那些死马活马阻隔着的不成形阵势,对着里面的魏兵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慈祥”的面孔。
“我最重英雄。你们要是愿意退,我放一条路让你们离开!”
可惜没有人相信这种话。蠕蠕人的信用在他们之前无数次的诈降和反复中早就已经被消耗殆尽。
面对他的笑话,那老副将咧开了嘴,用匈奴话回答道:
“屎!”
“准备突击!活马全部都杀了!我看马全死光了他们拿什么挡!”
活下来的人已经准备好被大卸八块了,但没有人对老副将的回应有什么不甘。他们有的开始流泪,那不是害怕,而是因为留下了不少遗憾。
直到雷霆一般的马蹄声突然鸣响起来。
这简直就像是崩裂般的声音,如果说那一个字的回应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膛时的崩裂,那这雷霆一般的震动就是铁蹄撕裂大地的崩响。
山谷在回响。
大地在回响。
老副将看着最前方的骑兵背着鹰飞之旗冲入关隘,咧开嘴地又补了一刀。
这一次,他用的是鲜卑话。
“你们该吃/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