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宁浑身一抖,眼睛募地瞪大,瞳孔震动。
她虽知道辩机一族的能量非同一般,毕竟穿越时空,见证三十多年前的书局,与不同时空的长辈们交谈,在她看来已经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可空山先生此时说的话再次打破了她的想像,他谈笑之间,竟然能将七百年前的太祖召来书局!
众人俱都震住,不敢出声。
孙太太屏住了呼吸,张饶之嘴唇紧抿,胡须颤抖。
而柳并舟则是将手里的铜钱与树枝紧紧握住,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
现场唯一比较放松的,则是那位头戴汗巾的男人了。
他从张饶之口里得知自己当年的交易并没有带来祸患,性命无忧之后,便放松了许多,将眼前的这一切当成了一场奇幻至极的梦。
……
空山先生将手一招,只见桌子一侧座位开始移动。
张饶之师徒原本并肩而坐,柳并舟坐于下首,与桌子另一端的姚守宁相邻,此时位置变换,他与张饶之都往上移了一位,将柳并舟原本的位置空下来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浑身一抖,紧握的手掌松开,而被他握在双掌中的树枝、铜钱则都被汗牢牢黏住,并没有脱落。
地面凭空再次出现一个蒲团,静候着被邀请的人到来。
“……”
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了几道脚步声响。
接着有声音道:
“此地好像有诡异,与园林路径不同。”
从此人声音听来,应是个年约四旬的男子。
他的语调斯文,语气则有些谨慎,接着道:
“皇上小心。”
“怕什么?”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无形的威仪:
“天下妖邪已经伏诛,剩余妖族不成气候。”
他顿了顿,认真道:
“再说我修行《紫阳秘术》,本就克制邪魔,大庆朝的成立,原就是为了庇护天下人而生,若遇邪祟我先逃跑,那谁来顶住?”
“皇上说得是。”
那斯文儒雅的声音含笑应了一句:
“是我多虑了。”
“哈哈哈!”那人放声大笑:
“子渊也是关心则乱。”他的声音里带着轻松:“但这天底下,有你我联手,可有不敢去之处?”
那人轻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显然默认了这男子的话。
“我倒没感觉到此地有邪气,反倒感应到此地有徐先生的气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与那另一位同行的男子齐齐‘咦’了一声,二人异口同声道:
“应天书局?”
“应天书局!”
话音一落间,书局之内,众人听得分明,空山先生就叹道:
“看来今日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了,没想到邀请了朱先生,却来了一位同行的贵客。”
他一说完这话,外面的谈笑声顿时止住。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空山先生则转头看向了门口,笑着说道:
“恭迎二位贵客。”
他话音一落,众人心中皆抖了一抖。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之后,一只大手从门口那垂落的帘幕探入,接着青色的布帘被挑起,门外站了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轻轻低下了头。
‘河神!’
姚守宁心中涌出这个念头。
她与‘河神’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河神’身形气势已经牢记于心中。
可此时眼前的人似是少了最初她见到‘河神’时的邪性及阴冷感,但那种压迫与威仪却又远比‘河神’要强得多。
那人低头进入。
应天书局的大门不算十分宽大,但也并不低矮,可这门在此人面前,却显得逼仄而狭小,待那人进门之后,先转头四处打量。
他的头发挽了起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长得浓眉大眼,竟与长公主朱姮蕊有几分相似之处。
朱世祯身穿紫袍,肩宽体阔,身材异常壮硕,姚守宁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便皱起了眉头,面露失望之色。
她曾在龙脉之底的地宫中见过幻境里的朱世祯,不过那会儿的朱世祯年纪不小了,蓄了胡须,她原本以为年轻时的朱世祯会稍微俊美一些的。
眼前的人也确实气势非凡,威仪十足,可看上去年纪也不轻,至少三十左右。
她见惯了陆执,便拿世子来与此人相比,越看越想哭。
姚婉宁还没满十九,比眼前的人小了许多,而且从长相看来,二人也不相匹配……
再加上自己的姐姐被他勾引,如今身怀有孕,将来如何还不得而知。
而眼前的人却对未来发生的事半点儿不知,她心中更是觉得不大公平,想到此处,眼泪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
相较之下,朱世祯进门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而过,但落在她身上时,却一下顿住,露出吃惊之色。
“皇上?”
他身形如塔,站在门口便将大门牢牢堵住,许久没有让开,身后同行者忍不住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色恢复如常,这才侧开身体,让身后的男子进入。
那人较他年长一些,身材清瘦,比他矮了一个头,但通身儒雅之气。
张饶之一见此人面,便脱口而出:
“浩然之气,大儒张辅臣!”
张辅臣顺声转头望去,见到张饶之的刹那,并没有露出吃惊之色,而是笑道:
“你也是儒修,身上还有我族血脉之气,不知是张氏哪一代传人?”
“张之问第十一代孙张饶之,见过老祖宗!”张饶之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向张辅臣长揖一礼。
柳并舟茫然不知所措,见老师起身,也慌忙站起身来,也学着师长的作派,向长辈行礼。
但他方寸大乱,行礼时心不在焉,动作不大标准,甚至偷偷抬头去看这刚来的两人。
他目光一望,便见太祖转过了头来,那神情威严,令他下意识的低头,心脏‘砰砰’乱跳,竟被朱世祯气势慑住。
“张之问?哦,大哥家的幼孙。”他的眼中露出亲近之色,笑道:
“那孩子如今顽皮,却没料到第十一代孙竟是不弱。”
“饶之,张家传到你这代时,是距离大庆三年多久之后了?”张辅臣含笑问了一句。
他心思缜密,虽说见到后代血脉心中激动,却并没有因此而疏忽心防,反倒借着谈笑认亲之际,开始打听起张饶之等人所在的年代了。
“回老祖宗的话,”张饶之虽说猜到长辈询问此话的用意,却并没有隐瞒,反而恭声道:
“此时距离大庆太祖三年,已经是六百七十一年之后。”
他说完这话,张辅臣便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太祖。
但这一看之下,他又愣住。
只见朱世祯看似神色轻松,但他与太祖除了是君臣之外,亦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风雨相伴,他看得出来朱世祯的注意力其实是落到末尾的小姑娘身上的。
“这位是……”他正欲出声询问,空山先生就道:
“今日时间充裕,两位客人有话不妨先落座再说。”
说完,他伸手一拂,只见张饶之的身侧再度出现一个蒲团,恰好位于空山先生左手处。
“有请二位落座。”
这君臣二人相伴前来,本该座位相邻,但却被分开,位于长桌的两侧。
张辅臣看了一眼位置,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转头去看太祖,却见朱世祯似是并不以为意,迳直走向柳并舟身侧的空位旁。
桌上其他人见他过来,面露不安,似是想要起身行礼,但空山先生跪坐不动,其余诸人便半直起身,一脸忐忑。
姚守宁坐得很稳,仰头还在打量朱世祯,显然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尊重。
除此之外,柳并舟的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因为张饶之的缘故,他对两位意外闯入者也有敬畏之心,但他不知为何,一直偷偷在打量着朱世祯,那眼神有些纠结,显得怪异极了。
张辅臣有些讶然,却并没有开口。
“诸位不必多礼。”
朱世祯一眼看出其他人的不安,平静道:
“应天书局之内,不分地位高低,来者是客,我们都只是主人所请来的客人罢了。”
空山先生含笑点头。
其他人听他这样一说,隐隐松了口气。
孙太太忐忑不安的跪坐回去,但这一次她失去了平静,频频伸手擦拭额角淡红的汗珠,那原本化得完整的妆都花了许多。
朱世祯缓缓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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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先生并没有制止,张辅臣见此情景,面露笑意,也坐到了张饶之的身侧。
“我知道应天书局若是召开,必有缘故,除了师长传承,同时还与天下大势分合相关。”
朱世祯除了一开始进入此地略微失态之外,很快便恢复如初,显露出他身为帝王的强势之处。
哪怕只是客人,但他并不拘束,仿佛对这样的局面并不陌生,而是试图掌控大局。
“如今是宣武三年,天妖一族被封印不久。”他说到这里,皱了下眉头:
“而参与者竟然有六百多年后的晚辈,莫非是因为被封印的天妖一族又破除封印而出的缘故?”
他一下猜中了事情真相的一半。
张辅臣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就变得严肃。
“是七百年后。”姚守宁小声的纠正他。
他转过头,目光与少女对视,接着怔忡了片刻,最后含笑点头。
“看样子,七百年后天妖一族即将乱世。”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露出笑意:
“大庆朝能庇护天下七百年,子渊,看样子我们的后代做得不错。”
张辅臣强忍激动,微微颔首。
“先不忙说这些。”空山先生打了个岔,道:
“你们二位来得最晚,错过了一些事情,先让其余诸人自我介绍一番。”
正如朱世祯所说,应天书局十分特殊,应邀入此门的人,不分君臣、不分尊卑,众人地位平等,共坐一处。
朱世祯只是轻点了一下脑袋,没有再说话。
而空山先生的目光落向了那包着头巾的老汉身上,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他似是极少受人这样关注,顿时紧张无比,连忙想要起身,但在空山先生注视之下,爬起身到一半,又连忙跪了回去,双手交握于胸前,不安的道:
“小老儿是,来自成庆21年,姓孟,叫孟平生,家住金陵城外的宁古村,家里世代打铁的。”
他先前没有自我介绍,但提到了与孟青峰的交易,众人便下意识的当他所处的年代是永安年,与那绿袍男子同处一个时代。
却没料到他提起自己是来自成庆21年,这令得原本见了张辅臣后颇为欢喜的张饶之一下愣住。
“成庆21年?”
他皱眉问了一句,神情颇为严肃。
孟平生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点头:
“可,可有何不妥之处?”
“成庆23年后,帝王崩,永安帝登位。”张饶之就道:
“而先前那位被买了命的官员,则是死于永安11年的时候。”
中间便有了十三年的时间差——而最重要的,是孟青峰的交易则更早于这孟平生来应天书局之前,也就是说,孟青峰铸鼎、放鼎之事已经策划了多年,绝非临时所想的,而是早有预谋。
如此一来,再结合姚守宁所说的话:此人乃是盗走太祖尸身的道士,便更是证明这道士对大庆朝不怀好意了。
“先前被买命的官员?”
朱世祯听到这里,露出好奇之色,道:
“看来我们真的来晚了,错过了许多的消息。”
“不错。”空山先生说道:
“但诸位也不必急于一时,先彼此交换身份,后面有些话便好说得多。”
他的话音一落,接着是孙太太起身:
“我来自……”她说了自己所处年代,又提到自己夫家乃河中名门孙家。
谁说话时,朱世祯的目光便落到谁身上,这给了孙太太极大的心理压力,不止是朱世祯目光锐利,再加上他的身份加成,这几乎使得孙太太坐立不安,恨不能即刻在这样的人物面前退走。
若非姚守宁带来的消息事关她的女儿,她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可能早就离开了。
“此时距离成化九年是297年之后。”孙太太知道太祖二人后至,错过了许多消息,再加上他们位于宣武初年,对后世的情况一概不知,便体贴的报出了自己的年代位置,并将中间的时间差都算好了。
她话音一落,张饶之就道:
“我与并舟乃是师徒。”他伸手一指身侧的柳并舟,说道:
“我们来自于庆丰17年,距离此时孙老太君所处时空,有41年的差距。”
也就是说,他们与成化年相差了338年之多。
张辅臣的注意力随即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他注意到朱世祯的目光一直放在姚守宁身上,这个少女看上去年纪颇小,最多不过十五六。
她与朱世祯的年纪相差颇大,若朱世祯成婚早些,生孩子早点,恐怕小孩都该有这么大年岁了。
以张辅臣对朱世祯的了解,他并不认为朱世祯是因为贪图姚守宁美色。
太祖富有天下,身份非凡,见多了美人,不至于如此失态,想必是有其他缘故。
他初时见姚守宁与柳并舟神态亲近,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还以为这两人是同行者,但听张饶之的话说来,好似这少女又来自不同时空。
“我叫姚守宁,来自神启二十九年……”
她提到这个时间,思绪不由恍惚。
姚守宁脑海里有个灵光一闪而过,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她下意识的看向柳并舟,还没说话,下一刻便见朱世祯与张辅臣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将她思绪打乱。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
“距离此时应天书局是三十三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庆丰17年的三十三年之后。”
她这样一说,众人对于时间便大概有数了。
众人介绍完自己,张辅臣便看向张饶之,显然对于张饶之先前提到的永安十一年的官员颇感兴趣。
此人参与了应天书局,但半路不见影踪,可见是有古怪的。
张饶之便不敢怠慢,将先前那绿袍男子的来历、故事一一道出。
他言简意赅,却将事情说得滴水不漏。
从永安九年皇宫遭遇雷劈,天降大火烧毁宫殿,引发大地动,毁坏神都布局说起,再提到永安帝欲重建皇宫。
每说一个字,张辅臣脸上的笑意就失去一分,到了后来,他脸色漆黑,强忍怒火。
“此人掌管缮修之权,有天夜里,有位道士上门拜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张饶之提到道士说那官员有血光之灾,提出以买命钱换他帮忙做事,此人应下之后,便在地基之上暗动手脚,不惜为此杀人灭口。
最终东窗事发,致使全家砍头。
“此人死不足惜,可惜他的妻儿,受他连累了!”
张辅臣说了一声。
他此时神情平静,但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弹起,可见他内心是十分愤怒。
“之后这人浑浑噩噩,以为自己躲过一劫,参与应天书局后说出此事,却突然头颅掉落,仅留下了一枚买命钱。”
张饶之说完,便向柳并舟点了一下头。
柳并舟连忙摊开左手掌,只见他掌心之中握了一枚被汗湿的铜钱,那铜钱闪着幽光。
朱世祯看得分明,伸手去取,柳并舟下意识想握紧手掌,但在太祖余威之下,他动作迟缓,那枚铜钱依旧被朱世祯握在了手中。
“是故人之物。”
他看了一眼,突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张辅臣怔了一怔,听出他话中之意,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募地瞪大了眼,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呢!”
这君臣二人似是打着哑谜,事至此时,两人都猜出了一些事。
第一位消失的应天书局来客是一位死于永安十一年的官员,他的故事中牵涉到了一位道士。
从朱世祯与张辅臣的反应看来,这位道士留下来的物品似是与这两位来自六百多年前的贵客亦有瓜葛。
张饶之将两人反应牢记心里,却不动声色道:
“接下来便是这位孟兄弟所说的事了。”
他提到孟平生是家传的打铁手艺,有一天接到了一个活,是个道士委托他铸五个大鼎。
孟平生的故事相较于永安年的那位官员来说,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张饶之用简约的语言将他的事说完,连那道士让他在鼎上绘制了道家法咒图谱的事也没错过。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补充,十分满意的点头:
“对对对,没错。”
“我与并舟没什么故事,一开始只是以为空山先生邀请我们,只是开开眼界,与来自各处的朋友见个面,聊聊天罢了。”
张饶之说话时,目光转向了姚守宁:
“直到姚小姑娘意外闯入。”
说完,他将姚守宁无意中闯入应天书局,随柳并舟而来的事一说。
他并没有急于将说话权让给姚守宁,而是提到她来自神都姚家,家里父母生了两女一子,而家中事情皆因姐姐的病而起,再到柳氏误信庸医,导致女儿许配给‘河神’一事说了。
姚守宁的故事听起来倒也有趣——但这种有趣是指对其他几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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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朱世祯与张辅臣来自于七百年前,他们两人经历过妖邪乱世的时代,见识过家中受妖祸而亡的不知凡几。
张辅臣不知道为什么张饶之对先前几人的故事快速带过,却偏偏对姚守宁的故事说得十分详细,提到她与后来庆丰帝的外孙陆执几次行动。
最重要的,朱世祯敏锐的察觉到张饶之说话时,接连看了自己好几眼,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询问。
但这君臣两人都注意到了一点奇怪之处:那就是皇室子弟的陵墓被妖邪所玷污,且那‘河神’身份也颇诡异——尤其是他不惧皇室的紫阳秘术,极有可能此人出身于皇宫之中!
张饶之提到了后来的洪灾,说到了血蚊蛊祸乱神都,好几次张辅臣都隐忍不住,最终却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
“神启二十九年三月,姚小姑娘与陆世子前往白陵江查探消息,结果却意外从河中捞起了一盏河灯。”
说到此处,张饶之顿了片刻,目光从朱世祯身上扫过。
太祖神色如常,但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总觉得接下来的消息可能会令他大惊失色。
但他身经百战,心性非凡,此生之中,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惊骇,恐怕就是先前再次进入应天书局时,眼中所见到的一幕。
距离大庆初年七百多年后,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惊讶呢?
他隐隐不安,却并没有躁动。
“河灯是一封家书折成,上面是女子写给丈夫的信,说自己已经怀胎三月。”
张饶之叹道:
“而这封家书,写于姚大姑娘之手,也就是这位姚小姑娘的姐姐了。”
说完,他又看向了朱世祯。
太祖生平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性情沉稳,此时却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忍不住动了动腿,换了一下姿势,转头看向张饶之:
“也就是说,这位姚大姑娘与‘河神’梦中成婚之后,两人梦中有子了?”
“不错。”张饶之点头,再度目光灼灼看他。
朱世祯被看得毛骨悚然。
他并非畏首畏尾的性格,此时察觉不对劲儿,便索性主动出击,试图将话语权握于自己之手。
太祖与张辅臣来得最晚,两人错失了最初听场的机会,便一直安静倾听,可此时张饶之语气、眼神奇怪,太祖无法再忍,便直言问道:
“这些事情与我何干呢?”
“怀孕之前与您无干,偏偏怀孕之后便与您有干了。”张饶之含笑答道。
“荒唐!”朱世祯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大庆立国三年,他一直在整顿内务,无暇成婚,至今身侧清净,也没有与哪个女子有牵扯,自认名声清白,被张饶之这样含糊一说,顿时就不高兴了。
而张辅臣听了这话则是一愣。
他心有七窍,再是聪明不过。
从空山先生邀请客人的身份、背景及经历的事情看来,彼此都或因某件事、某个人而相互交缠。
例如孟平生所铸的五口鼎,极有可能是在十三年后安放在那永安十一年倒霉被砍头的官员所挖出的地坑之中。
而孙太太看似与众人没有关系,但她的女儿却在几十年后与姚守宁又有牵扯。
姚守宁的来历最奇怪,与柳并舟面容相似,十有八九双方乃是血亲,妖邪在七百年后现世,最先乱的是她家,如此一来她也是有秘密的。
最重要的,张辅臣则是注意到了一个事——那就是座位的安排。
空山先生是主人,坐于首位之上。
姚守宁与他遥遥相对,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两人首尾相接,兴许是承托起了应天书局的主骨。
而从两侧座位的安排看来,张辅臣居于空山先生一侧,位于这一端的最上首。
——张辅臣猜测,这应该是自己来自于大庆初年,算是众人之中‘时代最早’的人物。
同时坐他斜对面的人则是孟平生,他应该是这些人中,仅次于张辅臣与太祖二人之后出生的人。
他的身侧空了一个座位,再联想到那位因买命钱而丧命的官员,便不难猜出此人死前应该坐在这里。
之后则是孙太太。
张辅臣下首是张饶之,其次柳并舟、朱世祯。
如果按照年代排列,朱世祯应该坐于张饶之之上才对,可此时却被安排在最末。
再联想到张饶之所说的话,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张辅臣的心头。
太祖本该也能想到这点,但他声名被污,心中愤怒,再加上他进入此地后,见到姚守宁表现异样,因此可能乱了心神,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张辅臣沉默不语,心中思索着目前仅有线索的关联之处。
天子一怒,非同凡响。
张饶之瞬间感觉到压力倾盖而下,仿佛泰山将崩,形成阴影,将他笼罩其中。
“皇上别急。”
他强忍压力,笑道:
“说来有件事情我忘了说。”
“守宁与世子探齐王墓时,曾被一位道士追杀。”
这件事情他已经提到过,朱世祯表面看似愤怒,但实则内心并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
他之所以不快,只是想逼迫张饶之不要卖关子罢了。
此时听张饶之这样一讲,他便冷冷道:
“不错,他们因此遇到了被幽禁在此的简王妃,也就是这位河中孙太太的女儿。”
“那您可知,这位静清真人守在此处的缘由?”张饶之含笑问道。
这句话令得朱世祯眉头紧锁。
他先前意识到张饶之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太过简单,姚守宁见过孙逸文后,便再无后续了。
应天书局既然将所有人召拢至此,姚守宁与孙逸文的瓜葛绝不至于是见上一面,必有其他缘由。
“这静清真人另有任务?”
“不错。”张饶之道:
“静清真人所居的小院,通地底龙脉。”
他这样一说,朱世祯与张辅臣相互对望了一眼,君臣二人勃然变色。
张辅臣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正欲起身,张饶之再道:
“老祖宗别急,请听我说。”
他将姚守宁与陆执二人在龙脉之下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接着说到两个少年男女走入龙脉之首。
朱世祯的面色变了,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厉,死死盯住了张饶之。
“想必皇上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地底龙脉之处?”朱世祯笑道:
“哪有什么龙脉,我将来埋骨之处,便是龙脉所在。”
他说到这里,笑意逐渐散去,语气变得平淡:
“看来这两个孩子找到的,是我永眠之所。”
“是的。”张饶之点头,看向姚守宁:
“接下来的事,守宁说吧。”
姚守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激动的跪直起身,转头看向朱世祯。
这位自出身之后便面容威仪,身上自带霸王之气的帝王转头看向她,神态罕见的温和。
他不再像先前与张饶之说话时语气锐利,威压沉沉,更是有意的收敛了自身的威仪,听姚守宁开口道:
“我在那里,见到了您……”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别扭,连忙道:
“……你!”
“……”
张辅臣听她对朱世祯称呼的变化,越发猜中真相,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骇然之色。
“看到你被一个道士盗走了尸身,带离龙脉之处。”
“也就是说……”朱世祯其实听张饶之说到后来,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
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也不愿意相信,等着少女接着往下说:
“之后你的尸体被妖族玷污,永眠于白陵江中,我母亲受妖气蛊惑,以白陵江水为聘,将我姐姐许配给你。”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别扭之色:
“我姐姐与你梦中成婚,婚后有孕,到神启29年时,腹中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
说完,她又有些赌气道:
“这事儿你看要怎么办!”
“……”
“……”
朱世祯自认为自己生平经历无数风浪,已经见惯了各种大场面,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能令自己慌乱不知所措……
但果然人没到死的那一天,最好是不要发誓立咒的,因为这样的场面,他是真的没有见过——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正当壮年时,却听说自己死了七百年后,尸体成精,继而祸害了一个小姑娘,将人肚子搞大更糟心的事了。
尤其是对方的家人曾是故人,此时正坐在自己身侧,以一种谴责、不满的目光看着自己时,朱世祯都觉得有些顶不住。
张辅臣从之前种种线索已经猜到了一些端倪,但真正听到姚守宁说出这些话时,他依旧震惊极了,与朱世祯面面相觑,两人久久话都说不出。
“我……”
朱世祯感到眉心抽搐,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伸手揉着额心,想要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面对姚守宁指责的目光,却又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打破沉默。
张辅臣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他的窘境,连忙道:
“小姑娘,这,这,七百年后,皇上已经……”
他咽下了后面大不敬的话,苦笑道:
“照理来说,纵使皇上的肉身被妖邪亵渎,继而伤害了你的姐姐,可是人、鬼殊途,再者梦里成婚,这如何能孕育出骨肉呢?”
姚守宁的目光被他引走,朱世祯松了一大口气。
姚守宁望着这位前辈,她对儒家学派的人都很有好感,闻言就道:
“张祖祖,不是这样的,我姐姐确实已经身怀有孕,这一点经过我、我外祖父,及长公主的见证,不会有错。”
她认真的道:
“我姐姐腹中骨肉,极有可能就是大庆二代君天元帝,当日我在齐王墓中就已经感应到了。”
姚守宁这话一说出口,张辅臣再度面色大变。
朱世祯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动,接着觉得眼珠都开始胀痛,甚至隐隐觉得坐在自己右手侧的那个名叫柳并舟的年轻人都在瞪他。
“这,这……”张辅臣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哑然,姚守宁又接着说道:
“去年我生日时,曾预知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抱着孩子,交到太祖之手。”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我来此之前,我姐姐腹中骨肉有龙气显现,并诱发狐妖现身,这更证明了我的预知。”
她将姚婉宁遇到危险,接着母亲为保护姐妹二人而被妖狐王重创,她受陈太微指引前往时空逆流之事说了一遍。
“这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就是想寻找外祖父,想寻找应天书局,找到我的老师,我想要保护我的家人和姐姐,也想要确保我的外甥,将来可以如我预知之中一样,被我平安送到七百年前,”她顿了顿,看向朱世祯:“……送到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