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天气阴沉,可跨出阴影之界的领域,回归到现实时,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轰!’仿佛刹时之间,风声、人声,一切被屏蔽的外界嘈杂声响,悉数冲灌入姚守宁的耳膜之中。
与此同时,神都城积压的恶臭、热潮,以及种种感应尽数扑面而来。
‘轰隆隆。’沉闷的雷声翻滚,震得姚守宁脑门一胀一缩的疼,‘沙沙’声响中,细密如牛毛的小雨落下。
姚守宁习惯了绝对的静谧,此时冷不妨受到这波冲击,下意识的闭上了眼,捂住了耳朵。
她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这种味道太过刺激,眼睛都受到了刺激,而有些酸涩。
在黄土坝村时,她也曾受到这种气味的刺激,险些呕吐,但神都的气味更复杂,也更严重得多。
除了混杂的粪便味,还有若隐似无的血腥、死亡及人们情绪之中夹杂的恐惧与麻木。
负面情绪铺天盖地的涌来,夹杂着妖煞之气,逼得姚守宁后退了半步,险些重新退回阴影之中。
小少女怔了半晌,意识到一点:自己的实力进步了。
如果说这一次了结孟松云的因果是他想要成神路上必须做的事,那么对于姚守宁来讲,这一趟七百年前的旅途,则是她的一场修行。
她的修行有了进益,以往空山先生教导的东西,此次得到了实践,无论是对于血脉力量的掌控,还是对情绪的感应,她都进阶了一层。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惊喜的喊了一声:
“守宁小姐!”
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有些耳熟,她转头去看,就见罗子文飞快往她跑来,边跑的同时边从腰侧掏出一支爆竹,拨开竹盖的塞子,尖锐的声响之后,一股气劲飞快的冲往半空。
‘嗖——呯!’
声音震耳欲聋,传扬往四方,半空之中绽开一处烟火,许久之后才有火药残渣‘扑刷刷’的掉落。
如此一来,恐怕满神都都能看得分明了。
姚守宁见此情景,便猜出这应该是一个讯号,她来不及说话,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宅之中。
废宅有点眼熟,半晌之后,她低声惊呼:
“韩王之墓的入口?”
她竟然回到了当日她与世子分别之处——那座连接了韩王墓地入口的废宅之中。
姚守宁想到这里,有些恼怒:
“你说要送我回家的。”
孟松云站在她的身侧,但他所在的地方仿佛与周围有层无形的隔阂。
灰暗的光阴不着痕迹的将他隐匿在内,他笑意吟吟的看着埋怨的少女:
“我反悔了。”
“……”姚守宁盯着他看,阴暗的怀疑:“你是不是记恨我先前掐你脸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挑了一侧眉梢,好声好气的解释:
“但你也说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将你从此地带走,把你送回这里难道不是正常的?”
“可是我想要直接回家……”
姚守宁被他气得跺脚,孟松云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接你回家的人等在那里呢。他发送了讯息,再过一会儿,可能你心心念念的世子都要来了。”
“谁……谁心心念念了……”
姚守宁正要反驳,罗子文已经冲至近前,见她转头与人说话,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欢喜:
“守宁小姐是在和谁说话?有谁隐藏在哪里么?”
他为人谨慎,性格又十分细心,说话时已经下意识的摸腰侧佩剑,警惕的注视四周。
据陆执所说,姚守宁当日是被陈太微这妖道带走的,自此之后消声匿迹,世子这几日不眠不休,几乎挖地三尺都无法再找到她的影踪。
正当姚家众人都已经绝望之时,她却突然出现了。
罗子文心中的欢喜自然可想而知了,他迫不及待发放了信号弹,冲到姚守宁身侧时,却见她正转头与人说话,似是她身旁隐藏了一个人似的,偏偏罗子文放眼望去,却并没有见到有人影出现。
再一联想到她当日离开时的遭遇,他便猜测应该是遇到陈太微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浑身紧绷。
长剑‘锵’声出鞘,被他握在手里。
“罗大哥,不用担忧,是……”
姚守宁一见罗子文反应,连忙正要解释,可她话音未落,再转头往身侧看去时,却见身旁空荡荡的,半点儿阴影也无。
先前还站在她身侧的孟松云,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哪里还有人影呢?
“他……”
她怔了一怔,接着耳畔听到孟松云的轻笑声响起:
“守宁,我走了。”
“这世间庸俗,你这一次归来,感受应该更深刻吧?死亡、恐惧、血腥、人心的肮脏,你如果适应不了这个世界,可以再寻找我哦。”
“我……”姚守宁正欲说话,却见罗子文已经抽剑挡在了她的身侧,紧张的问:
“守宁小姐,是不是陈太微?”
“唉。”她叹了口气,已经感应不到孟松云的气息,他已经离开了此地。
两人毕竟相处多日,不论在此之前二人有什么恩怨,如今都已经结清。
兴许是自己第一次独立了结一桩因果,孟松云的存在对姚守宁来说还是颇为特别的,他突然一离开,她惆怅了片刻。
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平安归来,即将可以回家,顿时又心生兴奋,冲散了离别的怅然:
“嗯。不过他已经离开了。”说完,又兴奋的道:
“罗大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这可真是太巧啦。”
“不是巧合。”罗子文听到姚守宁承认了陈太微来过,又听她说此人已经离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
但他并没有完全的放松警惕,陈太微此人太过妖邪,又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挟持了姚守宁数天,却不露半分痕迹,真是一个十分难缠而又可怕的人物,不得不小心一些。
好在他已经释放了烟火信号,一旦柳并舟、陆无计及世子等人看到信号,便会即刻赶来此地与他会员。
想必有众人在,陈太微要想再将人挟持走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一面警惕四周环境,一面分心与姚守宁说话:
“自当日事发之后,世子一直都很自责,众人分散了四处,这几天没日没夜都在寻找你。”
罗子文简单的将姚守宁失踪以来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自姚守宁消失之后,柳并舟如疯了一般,不顾力量消耗,施展儒家秘法,寻找姚守宁的下落。
将军府也派出黑甲铁骑,以毯式搜索神都,闹得都城沸沸扬扬的。
姚翝亦几天没有归家,每次一接到神都城有人报案,说发现年轻女子尸体时,都提心吊胆,短短几天功夫,人都老了许多。
还有姚若筠、姚婉宁及苏家的人,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
“这里是你离开前最后呆过的地方,虽说希望渺茫,但世子与将军都觉得要在此地留守一人等你。”
今日当值的正好是他,原本以为仍会一无所获之时,却没料到姚守宁突然出现,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开始看到她的时候,罗子文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罗大哥,让你们担忧了。”姚守宁一听众人这些日子以来不眠不休寻她,顿时心中一紧。
“守宁小姐怎么道歉呢?这个事情又不是你的错,你能平安回来,我们都很高兴。”罗子文说完,又连忙上下打量她,关切的问: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那妖道会不会在你身上留下邪法,伤你神魂根基?”
他想起陈太微手段,忧心忡忡,若不是担忧失礼,他此时恐怕已经上前去探姚守宁脉息了。
但就算是罗子文没有伸手去探姚守宁的脉息,他仍围着姚守宁转了两圈,确认她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
“没有。”
姚守宁摇头,“我跟他之间结下了因果,所以我们去了一个地方,替他做了一件事,如果因果已经了结,他自然就送我回……”
她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滞。
因果真的了结了吗?
姚守宁心生疑惑。
她皱眉深思着,细细盘算自己与孟松云这一趟七百年前的事情经过。
两人回到了七百年前,见到了年轻时的明阳子,见证了明阳子收徒的那一幕,也算是间接解开了明阳子敬神之迷——最重要的,是孟松云将内心深处隐藏了七百年的歉疚,亲口说给了师父听。
而此后他法身稳固,煞气收敛,那长剑不再淌血……
种种情况都证明了孟松云心愿已了,且两人平安从七百年前的时空返回,他送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之中,这就是了结了因果最重要的证据了。
可姚守宁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总觉得自己与孟松云之间的羁绊并没有彻底的解除。
她心中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兴许两人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牵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姚守宁有些烦恼的揉了揉脑袋,将一头久未梳洗的青丝挠得乱糟糟的。
从与孟松云这几日相伴、相处以来,她不知挠断了多少头发。
“哪里不对劲儿呢?”
辩机一族的预知力量极灵,她既然有此预感,证明将来她与孟松云还有要打交道的时候。
她胆颤心惊的去回想自己与他因果了解之后的事:从七百年前的‘过去’回到‘现在’,不,不对!
姚守宁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
两人从七百年前回来之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现在’,而是回到了孟松云特殊领域的阴影之中!
他当时似是心有所感,漫不经心与她闲聊,姚守宁毫不设防,问了他一句:两人是不是朋友。
“坏了!”
姚守宁当时自以为任务完成,因果了结,她被孟松云表现出的贪欲、后悔、叹息等情绪所打动,认为他的身上逐渐多了‘人性’的一面,打破了无情道的束缚,因此心生大意,觉得两人说不定经此一事之后能成朋友。
那时她想:‘河神’之灾即将来临,天妖狐王马上复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外祖父陷入险境,如此有孟松云这样的强者帮忙,对抗这两大灾厄自然更有把握。
孟松云当时也答应得很是爽快,半点儿迟疑也没有。
可现在姚守宁意识到不对劲儿后,再一细想,就知道问题出自哪里了。
她与孟松云第一次缔结因果,分明是被这道士算计了。
第一次他偷取自己血液,此后数次追杀,虽说并没有真正动手,但将她吓得够呛,曾经留下心理阴暗。
而事后孟松云在被神启帝通缉的情况下再次出现,且放出气息窥探自己,分明就是故意让她感知的。
此后她在韩王墓中遇到危险,化被动为主动,召唤陈太微救自己和世子——两人之间的前期恩怨一笔勾销,她欠下人情,最终命运变相与他暂时相绑,唯有乖乖为他了结心愿,最终才解脱。
她吃了一次亏,却好了伤疤忘了痛,竟又想着召唤孟松云为自己所助。
如果这一次他再应召而来,自己又该欠下什么因果?
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说不定只是他暂时迷惑自己的一种说法罢了。
孟松云活了七百年,见识远不知比自己广阔多少,就是一头猪,经历多年时光的蕴养,都不知能学得多老奸巨滑。
姚守宁原本心思纯净,从不阴暗的揣测,此时也忍不住怀疑:孟松云当日故意让自己发现他的气机,是不是就是在反向提醒着自己可以随时找他‘救命’呢?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骂咧咧:
“这个坏道士!”
他算计她!
“守宁小姐——”罗子文看她气急败坏,不由愣了一下,刚想问她何出此言,姚守宁很快又如泄了气的皮球。
“算了。”她是愿者上勾。
有句老话是对的,无欲则刚。
如果她对孟松云无所企图,那么他纵使想要使坏,依旧无计可施;相反之下,她确实有心想要求助于孟松云,那么自然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姚守宁想到这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好在她性情豁达开朗,并不是易钻牛角尖之人,很快调适了自己的心态,接着又问:
“罗大哥,我失踪几天了?今日几号了呢?”她临离开时,柳氏的身、魂分离,正在疗伤之中:
“我娘的伤势好些了吗?我姐姐的肚子可发作了?”
她一连问出数个问题,率先关心了家里人的身体,才再问:
“世子呢?当日我走得急,他如今怎么样了?”
“守宁小姐先别急。”罗子文被她一连数个问题砸得苦笑,道:
“这些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今你平安归来,家里人肯定很急了,外头巷道之中停了一辆马车,不如你先上车,有话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好。”
姚守宁点头应了一声。
当日孟松云是从废院内将她带走,此时也将她送回废院之中。
那院子大门已经被彻底拆除,围墙都敲了一半,将原本逼仄的巷道拓宽了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她刚一出现在小院,外头留守的罗子文便很快就发现了。
马车停靠在当日陆无计曾停车的地方,对于姚守宁来说,这几日经历也算曲折,能平安归来也是冒险的结果,此时再见马车,她不由生出片刻感叹。
但她只站立片刻,便将心中的念头压下,自己弯腰爬上了马车,罗子文也坐上赶车之位,喊了一声:
“守宁小姐坐稳了。”
她应了一声,也不关门,就这样也罗子文对话。
车子驶出巷道,罗子文这才一面赶车,一面与姚守宁说起家中的情况。
柳氏的身体移入养魂棺后,在徐相宜的照顾下,身体的妖气已经被他提前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灵丹妙药驱除。
“你也知道,姚太太身体最严重的,就是妖气入侵肺腑,妖气一除之后,伤势便开始愈合。”
罗子文找到了姚守宁,压在心中的大石落下,此时提到柳氏伤势,他脸上甚至露出轻松之色:
“徐先生说,最多不过十天半月,姚太太的身体便会恢复,到时再将神魂送回体内,姚太太就能苏醒了呢。”
他笑着道:
“到时对她来说,便如做了一场大梦,后续身体会有些虚弱,将养一段时间,多多锻炼,便会恢复得跟以往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是姚守宁回了神都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这使得积压在她心中的阴霾顿时扫空大半,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姐姐呢?”
“姚大小姐的身体也不错。将军前些日子就写信送回神武门,请门内长辈们寻找擅长妇诊的杏林圣手,五日前到了神都,如今已经住进了姚家之中。”
从罗子文话中听得出来,姚婉宁的这一胎还很稳,目前没有发作。
姚守宁没有因为这一场因果而错过自己的外甥出生,她松了口气,再问道:
“那我爹、我外祖父还有大哥、姨父及表姐、表弟呢?”
“都还好。”罗子文笑着道:
“他们只是为你担忧,每日食不下咽,也在找人,如今你一旦回来,大家便都能松口气了。”
听起来情况一切都很好,可姚守宁却总觉得罗子文的心中像是积压着愁云,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她心里,她正欲说话,罗子文沉默了半晌,主动道:
“守宁小姐,今日已经——已经七月十四了。”
姚守宁飞扬的心情因为他的提醒,神情逐渐僵住。
她曾听孟松云提过,她离开现实已经六天七夜,算算日子恰好是七月十四。
好在后来两人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中间并没有再耽误。
但她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长公主回来了吗?”
罗子文提起神都状况时,提到了陆无计父子,提到了柳并舟等人,却唯独没有提到长公主。
她依稀记得,自己与世子探墓之时,长公主仍留在晋地,还没有回来。
“没有。”
罗子文语气沉重的摇了摇头:
“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除此之外,神都城的情况也不太妙。”
神启帝颁布了与妖共存之令,并开始大肆铲除异己。
朝廷之中,曾依附顾焕之、长公主一党的朝臣,家中都遭了妖祸。
一开始柳并舟护持不及,许多人一夜之间被屠杀了满门,死状惨不忍睹,后面他有了防备,便主动将这些人一一划入自己的保护领域范围之中。
只是如此一来,柳并舟便有些疲于应付。
他原本因为姚守宁的失踪而心中焦急,妖邪又再三生事,使他近来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罗子文道:
“我怀疑,是狐王即将复苏,有意想要消耗他老人家力量的。”
如今神都城里,唯一能抵抗‘河神’引发灾厄,大范围护持都城的,便唯有柳并舟了。
儒家的浩然正气之力足以守城,妖邪的举动显然是想先提前把他消耗空,到时再将他这颗眼中钉一举拔除。
“而顾焕之当年入朝拜相,除了父凭女贵,还有他本身是儒林人物。”
他自身学识丰富,当年被先帝钦点状元,这些年来积极开书院、请夫子,他所创办的筑山书院如今已经成为神都城一流书院,是大庆许多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不输早年张饶之所留的子观书院许多。
如果没有柳并舟的横空出世,没有儒圣人显形,在神都城的儒家学生们心中,顾焕之则是当之无愧的儒林领袖。
而朝廷之中,支持他的都是他一些相交多年的老友。
这些人有一个特点:为官清廉,在儒林之中地位显赫,很受学子追捧。
如今这些文官一家接连出事,如今神都城的情况已经要乱了。
“除了儒官遭屠之外,同时出事的还有不少百姓。”
神启帝自以为能借用妖邪的力量铲除异己,但他却不知妖邪之祸有多可怕。
“神都城的边界之门守不住了,将军身上的封印也在逐渐松动。当年神武门留下的那张顾祖师的人皮已经力量不足,周师祖再描绘过五官人脸,却再难将这人皮驱动。”
情况焦急万分,将军府派遣黑甲镇压边界之门:
“但将士们死伤惨重,边界之门逐渐扩大,妖邪增多,已经开始随意捕猎百姓,这引起了极大的民愤。”
罗子文说到这些事情时,语气十分沉重。
马车驶出街道,此时明明天色未黑,但街道之上冷清极了。
‘叮铃铃——’他腰侧挂的撞妖铃不住响动,马儿不安的甩了一下脑袋,车轮辗压在地上,发出声响。
天空下着小雨,地面早就湿滑得不成样了。
年久失修的神都城的街道有些地方铺垫的砖石早就松了,车轮一压,底下积压的污水便飞溅而出。
雨水‘沙沙’打在顶棚上,罗子文无奈的压住腰侧:
“到处都是妖邪,这撞妖铃也失去了作用。”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因为姚守宁还在车上,他仍警惕的拨出长剑,观望四周。
“近来街头巷尾都不再有人敢外出,纵使白日,百姓仍大门紧闭,但市井间有流言在说:国之将亡,必现妖孽。”
这句话触了神启帝逆鳞。
此时的老皇帝不思救国,不思如今约束妖邪,不思如何组织官、民抵御即将到来的‘河神’天灾,却仍在想着铲除异己,想将这些妖言祸众之人连根拨除。
“于是许多传流言的被抓捕,不传的,但若与传言者是左邻右舍的,一并因为未举报而被抓捕。”
刑狱司人满为患,西菜市场每日都有许多人被斩首。
人头被高高挂在宫城之上,用以警示百姓,希望吓破他们的胆子,让他们不敢再生异心。
“……”
姚守宁听得胆颤心惊,许久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一端,似是传来‘哗啦’的水洼被踩中的声响。
好似有人踩着水而来,正与姚守宁说话的罗子文面色一整,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运气于手中。
‘沙沙沙——’
雨势在此时竟然逐渐开始增大,雨水形成天然的帘幕,将他视野挡住。
一股若隐似无的压抑感传扬开来,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者的伤心仿佛感染了上天,使得天地为之动容。
她心念一起,定睛也往那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青蒙蒙的雨雾里,街头的尽头清幽,但在她视野之内,一股紫气却凭空生起,冲散了雨势之阻。
在那紫光之中,似是有一股可怕的气息正在沉默着、酝酿着,安静蛰伏,在等待着一个机会飞天而出。
“龙、龙气?”
她皱了皱眉头。
从姚婉宁的肚腹中,她曾见过龙气冲天的情景,对于真龙之气并不陌生。
可真龙之气代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气运,此时这四下无人的街道里,哪有什么一国之君降临呢?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心生疑惑之时,却听到‘哒、哒’的踩水之声,一道人影失魂落魄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马车一摇一晃,还没有停稳,那人身穿靓蓝儒衫,单薄的衣裳被雨水浸透,牢牢的贴在了他的身上。
看得出来来者还有些年轻,头发刚束冠罢了,两根蓝色的带子从他头上垂落,歪歪扭扭的贴在他的胸前。
兴许是听到了前方有马车的声响,那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美的面庞。
“温公子?”
原本严阵以待的罗子文见到温景随的那一瞬间,顿时便怔住了。
对于这位曾经名扬神都的少年天才,他自然识得。
不止是因为温景随少时便有才名,也非他受顾焕之夸奖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曾经与姚守宁的关系,使得陆执对他关注颇多。
身为陆执的贴身侍卫,罗子文自然也是对温景随十分了解的。
他紧绷的身体一松,喊完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温景随出现的转角方向——那里通往的是刑狱司的大门,他眼中露出了然、同情之色。
温景随一扫往日的温文、克制,此时的他失魂落魄,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天都要塌了。
他的双肩下垂,手臂软软的搭在双腿两侧。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头上、肩上,顺着他衣袖往下淌,在他手指尖汇聚成珠,再‘滴滴答答’的掉落。
听到罗子文招呼时,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吃力的抬起了头。
那头似是重逾千斤,压得他平日挺直的背脊都弯了。
姚守宁为了方便与罗子文对话,上车之后并没有关上车门,她坐在车厢内,随着马车的走近,与温景随拉近了距离。
温景随抬头的刹那,目光越过了罗子文,径直与姚守宁对上了。
那一刻,原本心如死寂的温景随身体重重一震。
所有消失的五感瞬时回归了。
半空中轰鸣的雷音,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死尸腐烂的臭,泥土、雨水想要强行洗刷一切的沉闷味道,还有衣裳被雨打湿后的冷与沉,一一涌上他的心头。
疲惫、绝望、怨恨等情绪冲了上来,他眼里原本只记得阴暗的牢房,那一具咽气前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身体,漆黑的血液与并不明朗的世界……
他的眼里染上黑与红,再看不清其他的颜色。
可姚守宁出现的刹那,仿佛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又重新撞回他的眼中,他愣愣的望着姚守宁半晌,足底沉重,再也走不动。
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旅行了多时的行者,疲惫、孤单而又忐忑,此时终于遇到了救赎。
马车缓缓滚至他的身前,罗子文勒紧缰绳,喊了一声:
“吁——”
“温大哥——”姚守宁关切的喊了他一声。
怎么、怎么会是温景随呢?姚守宁心生疑惑。
但在疑惑之余,她的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了当日自己以画入境,预知未来时看到的那一幕:青色烟雨之中,温景随自街道之中缓缓而出,告知了她噩耗。
如今她的预感再一次成真,她不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世子派人救援温庆哲的举动出现了错误。
现在结果摆在了她的面前:韩王墓之行有惊无险,她平安归来,温庆哲则恐怕是出事了。
她这一喊,温景随蓄积多时的眼泪突然冲破了情感的闸锁,倾泄而出:
“守宁——”
他的话音很轻,语气颤得十分严重。
在心上人的面前,他再难掩饰自己的脆弱,坚定的外壳破裂,露出最真实的自我。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姚守宁心中已经有数,她暗叹了一声,听温景随道:
“我没有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