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天赐来到病床边,见碧盟阖眼睡着,高高悬着的输液瓶滴滴向下淌着液体。
“天赐,你来了?”碧盟微微睁开眼,憔悴的面容掠过一丝笑意:“你的伤该静静养,怎么还跑出来?”
几句话说完,碧盟已经费力的喘息。
“大哥,别讲了,我没事,伤口已经合上,医生说,过几天拆线就大愈了,只是听小妹说,你吐血了?”
“没那么严重,听她们一惊一诈呢!”
“大哥!”天赐拉过一把椅子坐近碧盟床边:“才听人说,您就是当年中原大战时,驾飞机吓退了时风举、马宝福三万大军的‘苍鹰’,我们早就佩服得不得了,听说‘苍鹰’当年没扔一颗炸弹,就在三万大军头顶冒了弹雨飞了几个来回,还把时风举的帽子吹飞了,就把时风举、马宝福的联军下得倒退,被东北空军威慑得宣布停战投降了。同学们一直猜想传说中的‘苍鹰’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关东大汉,真没想到~~”
“‘苍鹰’已经属于那个回不来的年代,眼下没有‘苍鹰’,只有梁碧盟,或许哪天梁碧盟也会被1931年淹没,很可能就没有梁碧盟,会有别的~~”
“可是大哥,你那个时候和天赐如今一般大小的年纪吧?弹火硝烟里穿梭,你不怕吗?”天赐好奇的追问。
碧盟脸色掠过无奈的苦笑说:“怕,只是种牵挂,牵挂生死、名利、家人~~一个人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也就没了牵挂,哪里来的怕?”
“什么都没有?没有牵挂?”天赐好奇的问。
“你太年轻,不会明白。”碧盟咳喘得厉害。
天赐倒杯水给他,碧盟推到一边勉强说:“没事,不用。”
兄弟二人对视良久,碧盟终于叹气说:“无缘,若有来世,定然和你好好做场兄弟。”
“现在不好么?”天赐那双微凸的大眼睛闪闪的问。
“太晚了。”碧盟指指枕头,示意天赐将一块儿玉坠儿讨出来,是一个翠玉的十字架。天赐握在手里把玩,对了阳光照看,古色古香,莹透可爱。
“答应大哥,好好保存,这应该是冯家祖上传下的玉琢磨成的。”
“大哥,我不要。”天赐将玉坠递还碧盟。
碧盟笑笑安慰他说:“大哥要离开这里了,怕不会再回来。你从小就姓冯,日后记得生个儿子给他戴上,就算了了大哥一桩夙愿,答应我!”
“哥,你的话很怪,你去哪里?又要回美国吗?可是你的本领,要为国效力呀,日本人在东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哥你不能走!”天赐焦急的问。
碧盟气息虚弱的说:“大哥这一身的伤病,怕是一时半会难愈了。”
“大哥,你怎么说这些?”天赐觉得一阵冷飕飕的凉气向上涌:“你不会有事的,不是人人都说你是‘天骄’吗?天之骄子,上天一定偏疼。”
碧盟笑了摇头说:“你读书比大哥多,有个外国作家说‘上帝偏爱的人死得早’。”
见天赐的脸渐渐的惨白,神色木讷,碧盟笑了说:“逗你呢,没事,你快回去吧。”
冯暮非和太太带了补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发现碧盟的床空荡荡的,一身病号服齐整的叠好放在床头。
“病人呢?”冯太太问。
护士小姐答道:“走了,说是急着要归队,他脑子里的血块吸收了一些,已经恢复了视力,不过还是要静养。可是他军队的人来接他走了。”
冯暮非忙来到隔壁天赐的病房,天赐正躺在床上,手里把弄着那块儿十字架的玉坠儿。
“天赐,这个玉坠怎么在你手中?”冯暮非惊讶的问。
天赐将玉坠递给冯暮非说:“帮我还小盟哥,我不要。小盟哥给我的,说是冯家祖传之物,还莫名其妙的让我为冯家传宗接代。”
“老冯,你快去追回盟盟,孩子不会做什么傻事吧?我怎么听得揪心呢?”冯太太哭出声来。
※※※
沈阳空军基地营区外一排平房里。
小屋里吊着简单的灯泡,屋内晃着淡黄色的光线。
一瓶红滟滟的葡萄酒盛满在高脚玻璃杯中。
“胡司令说,我们必须要离开中国,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碧盟怅惘的说。
“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露露贴到碧盟身后,搂住他的腰,脸紧紧的贴在了碧盟的背上。
碧盟自言自语的感叹:“这些年,我都活得很茫然,自己到底是人,还是蟑螂,还是披着一张画皮?还是顶了一个硬壳。”
“胡说!”露露嗔怪道。
“杀了田村,我必须要死。可是胡司令不忍我死,就安排了让我带你去欧洲,隐姓埋名。”
“为什么?”露露问。
碧盟惨笑:“因为,私自处死了田村,日本人不肯罢休。如今只能去将此事化解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矛盾,那就是死一个人,去平息这场战乱。就像一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漏了一个洞,必须有人用身体去堵,不管是谁,若是不堵,怕全船的人都要沉没。”
露露的手稍稍松开。
“Vivian,收拾一下东西,我们立刻就走。那个田村已经供认不讳,他提供了很多线索,全城在大搜捕了。我们必须现在趁乱走。外面有人在接应。”碧盟说。
露露犹豫的问:“现在吗?”
碧盟点点头:“现在,刻不容缓。”
露露反扣了门,不顾外面的叩门声,不停的说:“我在换衣服,这就好了。”
手中却慌忙的操作着电台。
“不着急,还有时间。”一个声音,露露浑身战栗,碧盟不知如何立在了他的身后。
“不用看了,门外叩门的不是我,我从窗子进来的。”碧盟说。
露露抚了把凌乱的头发,苦笑。
“我在北平遇到给你看病的斯蒂尔大夫了。”
露露周身微颤,又故作平静的问:“哪位斯蒂尔大夫?”
“割了阑尾无非是同我一样的小手术,却真能掩饰得如遇刺一样要死不活?”
“Eddie,你~~你说什么,我糊涂了。我不是向你解释过这事吗,我错了,对不起。”
“你不糊涂,你怎么会糊涂?是我糊涂,怎么就没想到会是你。新民大楼轰炸计划不会有旁人知道,你处心积虑的在表哥面前大义灭亲举报我,怕也是别有目的,想要住进杨公馆!还有小威儿,你给他讲了枫儿的故事,博得他多少同情的眼泪,这些人性真情的东西,原来都是利用的工具?日本人的特工,‘东北’小姐!竟然在我梁碧盟的身边!”
“Eddie,你~~”露露惊诧的目光望着碧盟,渐渐的眼泪流出,讪讪的说了句:“抱歉!”
碧盟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圣经,打开书页,里面却是掏空着藏了一部电台。
一阵沉默,寂静中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呼吸。
露露垂着头,不停的说着:“Sorry,Eddie~”
“人就是这么无奈,你恨他,你怨他,你今生今世不想去再见他,可是关键的时候,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你不顾一切去救他,去为了他飞蛾扑火殒身不恤。那是血脉相连,一种无从抗拒的力量。我也曾恨这个家,恨过去的苦难,恨他带给我的一切悲惨境遇,恨这个不争气的国家,恨这个代表东亚病夫的黄皮肤黑眼睛,你明明知道他羸弱,他带给你无尽的耻辱,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去补这千疮百孔的漏洞。但是关键时刻,你的脚却沉重得不忍迈出这艘要沉没的大船。不止是我如此,汉辰表哥,胡司令长官,许许多多还在国内拼搏抗争的人都不肯迈出这条船,更不要说帮了外人来凿沉它。”
碧盟转过脸看着露露,托起她的脸摇头说:“我真的不懂,忽然不懂你,我从琴凳下拿出那个电台,我的血液凝固了。想不到~”
露露朦胧了泪眼,贴蹭着碧盟的手说:“小蟑螂,对不起,我不该瞒你。我本来就是阴沟里一条人人厌恶恶心的蛆,却妄想穿上铠甲长上翅膀去遮羞装成一只落魄的小蟑螂。Sorry,Eddie,我欺骗了你,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对你讲过,我十三岁被送给那个日本浪人当养女,他强暴了我,逼我去接受特工的训练当间谍。他手里有我所有不光彩的把柄,我若是不从了他,我就会比一只阴沟里的蛆还无地自容。Forgive me,Eddie,你不会知道那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曾经几次想过自杀,在美国时,是你救了我。人只要错过一步,就像吸上了大烟中毒,身不由己的越陷越深。我继父说,只要这回帮他把那个田村先生平安送回日本,他就放过我,让我出国远离中国和日本去做一个平凡的人。Eddie,我在努力,所有我欺骗你的鬼话都是为了逼你放弃这里,和我出国去过平凡的日子。看了你受伤,我也心疼,那天在冯府见你被冯暮非痛责,我哭了三天,我比你更疼。Eddie,答应我吧,我们走!离开这里,忘记一切,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碧盟推开窗,望着窗外连绵的秋雨,自言自语说:“胡司令在成全我们,为了平息这场战争,他要我隐姓埋名的逃走,他还设法承担罪名,和日本人周旋。但他真的不值得,尤其不值得如此对我。我不过是只小蟑螂,还傻到被个女人欺骗。”
碧盟倏然转过身,露露惊愕的目光望着他,张张嘴,又没说出话。
碧盟笑了,抿咬薄唇眉头一扬问:“很奇怪是吗?胡副司令长官这一周来接到无数日本方面借助国际舆论给的压力,按了两国俘虏间谍的处置条例,所有的证据和证人要被遣送回日本。你们真的以为,为了避免两国的战火交锋,东北当局就一定要被迫遣送俘虏,否则就只有兵戎相见吗?”
“可是你杀了田村大尉,中日两国就会开战!”露露紧张的说。
“鱼死网破,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就是这么怪异。有一个办法当然可以平息此事,那就是这件事从头到尾是我梁碧盟的各人行为,同东北军无关!我当然没有傻到等了被交付给日本人,所以,我要和你一起来解决这件事。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们没曾来过中国,没曾来过东北。或者,就在小枫岭铺满鲜花的小木屋那场大火里,一只小蟑螂踩了琴声去扑进了火堆,扑入了母蟑螂的怀抱。他们一起生,一起灭亡,所有的事都没曾发生。日本人已经知道了我要逃走,已经开始四处在缉拿我。如果发现真正的杀死田村的凶手已经逃之夭夭,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那我杀田村的目的还是没有达到。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各大报纸都会刊登一条新闻,一个三角恋,一位知名的交际花移情别恋,东北军某驻军长官青年才俊为情所困,杀了日本情敌和未婚妻,然后~~”
碧盟掏出枪,对准自己的头颅,笑笑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小蟑螂,愿意同我一道毁灭吗?我们本来就是下水道里不能见光的小蟑螂,走到了金碧辉煌的殿堂,就难免要被踩死!”
“Eddie,我不求你理解原谅,但你不值得。我是间谍,那是因为我从小就恨我出生的王府,恨我的家族,恨生我的人,恨这片土地的一切,我要报复!是他们给了我苦难和生不如死,如果这个国家的主人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要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日本人当妓女,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强者为王,我从来崇拜强者,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小蟑螂,踩不死碾不烂的小蟑螂。你有勇气去抗争,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不现实一些。Eddie,你生在美国,你不是中国人,这片土地没曾给过你什么!胡司令,杨司令,你父亲冯老,他们在你最危难的时候给过你什么?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要为他们付出,为什么要为他们去死!民族气节,都是哄孩子的,蒙古人元朝统治了多少年,汉人说什么了?我们满清入关嘉定三屠,汉人还不是老实的剃头留辫子屈从活命?如今,要怪就怪你的民族不争气,为日本人做事又怎么了?既然是一死,Eddie,你和我去日本吧,他们欢迎里,永远欢迎你。”露露乞求说:“你根本走不了了,你无路可逃,逃到哪里我们的机构也能找出你。西京和胡子卿都保护不了你,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因为保护一个你,去付出对日宣战的代价。是你,关键时刻一指禅撑了整个战局,把一场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包熄灭了,但你不会总这么幸运。熄灭了这次,还有下一次。跟我走吧,去了那个强大安全的国度,你才会知道什么是血性,什么是强者!”
碧盟只是笑,笑得惨噎。
“我跟你走,不过不是去日本,而是,而是去天国!”
露露凄然的笑笑,冷艳迷人的目光,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我陪你去。让我整理一下衣衫。”
露露解下一条铂金项链,上面有个桃心的坠子:“这是我义父交给我的,里面是氰化钾,剧毒。可惜只够一人的量,我不用子弹,那样会毁了我的容貌。这个氰化钾服下去,我就会迅速的死去,就是那一霎那的痛苦,我就能去天国。Eddie,你会陪我吗?”
“没用的,怎么样都是一死,这四周已经浇了汽油,等下我会在按下扳机前点燃他。那场火我不该去扑,或许那时候我们就共同在西山枫林化做灰尘了。”
露露笑着摇头,泪眼凄迷:“不管你是否陪我,我暴露了身份,就必须去了。生是种痛苦,死也是种痛苦。”
露露搂住了碧盟的脖子,贴了他的脸嘤嘤的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来人间受这么多苦?我们要葬在一起,不能分开,我只有你这个小蟑螂做伴了。”
露露的身子渐渐的沉重,搂住碧盟脖子的手臂渐渐滑落,斜插了凋谢的郁金香花的发髻忽然散落,如瀑布一般流泻。
精美的面颊上双眼紧闭,痛楚的嘴角淌落血迹。
“Vivian,Vivian1”碧盟疯狂的摇晃着露露的身躯,颤抖的手伸去探探露露的鼻息,眼泪淌落。
用手掌轻轻擦擦露露嘴角的血迹,整整露露的衣衫放了她在桌案上,碧盟将自己心爱的美式深灰色风衣搭在露露的身上,用脸去贴靠露露那温意犹存的脸。
转身望向窗外,手中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颅。
夜色苍茫,风夹了雨卷着窗纱,耳畔飘着露露咯咯的笑声,幸福无比的问:“Eddie,我真能穿上婚纱同你走进殿堂吗?可是我已经不似这婚纱一般雪白纯洁了。”
“砰!”的一声枪响,寂静的夜里又恢复了原本的沉寂。
冲天大火映亮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