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拐过墙角,刚刚转到后院,突然有个高瘦的黑影一闪,庄善若下意识地正要惊呼出声,可是下一秒,那个黑影却道:“是我!”
庄善若惊魂甫定,生生地将那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大郎?”
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暮色浓得像是拨不开的帷幕,空气中氤氲着仲春固有的湿漉漉的气息。
许家安站在庄善若面前,静默得像是一具塑像,将自己藏匿在暮色中。
气氛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庄善若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大郎,你吃好了?”
“嗯。”许家安的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酒味,温和的黄酒带了些微的凛冽,却不熏人。
“是有话对我说吗?”
黑影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那到我屋里说吧!”他两人前后脚出来,若是被人撞到了,可是有些说不清楚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在柴房里开了门点了灯,有什么说什么。
“不!”
庄善若没听清楚,迈动脚步想往后院走,冷不防许家安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右臂。庄善若一愣,侧过头看着自己右臂上那只苍白的手——这只手虽不够强壮,可是施压在她臂上的力量却不由得叫她眉头一皱。
许家安赶紧松了手,双手讪讪地竟像是多余,无处可放。
“就在这儿说吧!”许家安的声音有些喑哑,不知道是酒还是夜风的缘故,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好!”庄善若松了口气,展颜一笑,即便是在暮色中,也能看到她晶亮的双眸。
“我要去参加会试。”许家安艰涩地道。
“我听说了,那是好事。”最近几月两人相处的时间少,有些事也是从别人的口中才知晓的。
许家安抽动了下嘴角:“荣先生劝我去试试,我自己并不很想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万一中了举人!”庄善若热切地劝道,“再说这私塾也不能呆一辈子,你耽误了这两年。好不容易碰上荣先生,又把学问拣起来了,可别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许家安无声地笑了一笑,却道:“这几月我总是脑袋疼,也不知道是看书看的还是怎么回事,老是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那些事情,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庄善若又惊又喜:“那是好事!你和老太太提过吗?”
许家安摇摇头,很是苦恼:“没有,有些事情似乎不大好。我也不想让自己记起——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
庄善若知道许家安恐怕真的是想起了脑袋受伤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出于自我保护,他似乎很抗拒以前的事情。
“大郎,不碍事。以前的事慢慢回想就是了。”庄善若有些振奋,“怪不得我见你和以往大不同,看来你这病怕是要全好了。老太太知道了这事,还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呢!”
“你高兴吗?”许家安幽幽一句。
庄善若愣了:“嗯?”
“我的病好了,你高兴吗?”许家安目光灼灼,直盯了庄善若看。
庄善若有些心虚,垂下眼帘。避开许家安毫不掩饰的目光,道:“我自然是高兴的。”
“若是我真的好了,你是不是就不走了?”许家安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庄善若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家安上前逼了一步:“若是我这回乡试能中了举人,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庄善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大郎……”
许家安的眼睛里像是燃烧了两簇火苗。又欺身上前一步:“若是我病大好了,又中了举人,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庄善若被许家安一连三问问得无力招架。想说真话,看许家安这样子说话做事与往日大不同,生怕刺激到他;想用谎言暂时敷衍过去。可又违心。踌躇间,倒是连连后退了两步,脚后跟早就抵到了后院的矮墙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许家安见庄善若不回答,嘴角一抽,眼中的火苗却是愈见炽热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他又往前逼近了两步,庄善若的脸和他的胸膛只隔了几寸,轻盈的睫毛像是一对黑色的蝶,轻盈地颤抖着。
“大郎……”庄善若很是为难,许家安喝了些酒,怕是微醺了。
许家安突然觉得全身一阵燥热,面前的那两片唇瓣就像是春日里招摇在枝头的桃花一般,极力绽放着美丽,等待着有心人去采撷。嗓子眼的某一处发紧发干,他刹那间失去了话语的能力,只希望能够一撷芬芳。
庄善若从许家安凑得越来越近的双眸中看到了蓬勃的*,还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惊诧的自己。许家安的眸子就像两面清澈光滑的镜子,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惊慌失措反馈给她。
从来,许家安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彬彬有礼,她不用去提防什么,也没想到要去提防什么。
所以,今晚这样的情形,完全在庄善若的意料之外。
庄善若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将后背紧贴到布满苔藓的矮墙上,直到退无可退,同时伸出手臂抵住许家安的胸膛,压低声音斥道:“大郎,你这是做什么?”
许家安虽然瘦弱,可毕竟是男人,在酒精的催动下,他焦渴难耐,亟需去品尝那两片桃瓣上的甘美。
避无可避,庄善若拼命地扭过头去,脸颊贴在矮墙上,有一种又湿又滑又腻的触觉,让人很不舒服。
她不能喊也不能叫,若是将童贞娘他们招来,丢脸的还是她自己——她刚刚在饭桌上底气十足地说了那番话,若是被人看到她和大郎这般情状,那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也不知道童贞娘还会怎么编排她。
淡淡的酒气越来越近,还伴了粗重的呼吸声。庄善若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却始终没有放松,在和许家安角力。
突然,那个呼吸声突然停住了,酒气像是一团雾氤氲在她面前。
庄善若赶紧睁开眼睛,一束橘黄的光斜斜地从西厢房打开的门里射到这前院与后院交接处。
“玉儿,我没醉,谁说我醉了!”王有虎嘟嘟囔囔的声音。
“好,没醉没醉,你先躺着,我拧把热毛巾来给你擦一把!”许家玉充满爱怜的温柔的声音。
凳子踢翻的声音,衣料的摩挲声。
“别去,我不碍事,你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好得很,你安心躺着,我马上就过来!”
许家玉轻快的脚步声穿过院子传到了厨房,隐隐传来水声。
许家安像是泥雕木塑般的不动了,眼神像是被劲风吹熄了的蜡烛倏地熄灭了,本来沉沉压迫着许家玉双手的胸膛也突然被抽去了力气。他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差点摔倒,眼睛里分不清是羞愧还是恍然。
庄善若明显地松了口气,要不是王有虎他们发出动静,今天这事怕是不好收场。
橘色的烛光打在许家安的侧脸上,让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高挺的鼻梁,高高的眉骨,棱角分明的下巴,在暮色中像是用钝笔粗粗勾勒出来的轮廓。
“大郎,你喝醉了!”庄善若轻声道,给他个台阶下。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承担不起太多的耳鬓厮磨。
许家安的笔直的脊背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突然塌了下来。他微微偏过头,避开那并不算刺眼的灯光,将整张脸埋在了黑暗中。
庄善若心中不忍,急急上前两步,虚虚地搀住了许家安的手臂:“大郎,你醉了,我搀你回房去!”
许家安勾起嘴角,笑意还没成型便像是一朵残花凋零了:“我没醉!”
“回去歇着吧!”
许家安突兀地抬起手臂,挣脱掉庄善若的搀扶,他用的力气太大,反而让自己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住,恼怒地道:“我说了我没醉!”
庄善若收回了手,没说话。该做的她都做到了,有些伤口总要让它自己慢慢地愈合;即便愈合得慢些,只要不是时不时地剥开刚结的痂,总有愈合的那一日。
时间,是无所不能的。
院子里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还伴着许家宝高声的嚷叫和童贞娘极力压制住的愠怒。看来,厅堂里的那一桌散了。
许家安恼怒过后,神情便有些萧瑟。他扬起脸,让整张脸都沐浴在橘黄的灯光里——年轻英俊,书生气十足的一张脸。
“荣先生让我去乡试……我,我本对功名没什么追求,只不过,只不过看你日夜辛苦。”许家安声音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像是在呢喃,更像是在倾诉,“我后来想,若是、若是我能中了举人,你便是……你便是举人娘子,那就不用太辛苦了。我到那个时候,也能够、能够护你周全,你也不用是风是雨,都要一个人挡在前头了。可是乡试哪里那么容易,我怕考、考不取,也不敢向你透露半分,怕是你看轻了我……”
庄善若像是被定住了般动也动不了。
许家安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却不知道,原来不论我是好是歹,你都是要走的!”他语毕,摇摇晃晃地往前院走去。
庄善若作势要去扶他,许家安坚决地摆摆手脚步发虚地往前走去。
庄善若只得站在黑暗中,看着许家安孤零零地走到院子中间茫然四顾,那一袭青衫颓唐得像是繁华落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