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班首席夫子徐正庸端坐上首,悠悠地翻开名册,抬眸将学生一一扫过,目光落在一席空位上,不免嘴角微微一扬,合起名册来慢条斯理地说:“每年面对新入院的学生我都有一个疑惑,不知该教你们些什么,或又能教你们些什么?长久以来,我都对书院以单纯的入学考成绩作为收录学生的评判标准报以否定的态度。你们里面有富家官宦子弟,打小家里就给你们请西席请师傅,读书不少;也有平民人家的孩子,捧着家里的几本书,或攒下几个铜钱换来的旧书苦读若干年。入学考,只是要你们写几篇文章,试问,天底下但凡识字的,哪一个不会做文章?而会写文章,又算得上什么本事?《大学》。”他从边上抽搐一本书扔在桌上,抬头问座下众学生,“读过《大学》的,举手。”
话音落,课堂里先是静默了须臾,渐渐有学生举手,再后来,几乎整个教室的人都举起了手。
徐正庸呵呵一笑,将《大学》搁至一旁,“按照书院的课程,秋天之前教完《大学》,可你们都已读过,要我这个夫子做什么?”
“嘚嘚。”忽而有轻轻的敲门声,众人本屏气宁息地听徐夫子说教,忽闻此声,便全将注意力转到门口,但见一男子立在门前,面容英俊、身材颀长,那白色深衣穿在他的身上,竟别有番风流之态。
徐正庸略略将打量他,笑道:“来了便罢,也不必点名了!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容靖。”门前男子答。
梁其方坐在位子上,对容靖的迟到感到好生奇怪,分明自己起床时,他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辰时一刻。”徐正庸抬头看了看课堂里的时辰钟,继而道,“容靖,你迟到了。”
“学生惭愧。”容靖躬身道,“只因学生不知自己在哪一个课堂……”他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回答,“皆是学生的不是,请夫子见谅。”
徐正庸眉头微微一皱,他是才过而立之年的人,在凌云书院是最年轻的夫子,本来便与其他夫子的行为格格不入,若非本届院士看重他的学识造诣,若在从前,刻板的凌云书院是容不得他这样的人来教导学生。
然看着容靖,徐正庸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
他见容靖立在门外不等自己松口便不敢入内,心知他教养不浅,然亦知他身份特殊,乃往届旧生,若非托了容翊的缘故他当不能入院读书,这身上多少带了几分傲气。虽然这傲气是他立于天地的资本,却也要懂得收张自如才好。
“所以……”徐正庸竟撇下容靖不管,转而看过每一个学生说,“我想教你们的不是做文章,而是做人,自然自然……我又凭什么教你们做人,只愿教学相长。你……”
他忽而指了一个学生,而指尖所向,却是梁其方。
“弟子梁其方。”梁其方站起来,抱拳作揖。
“哦!梁其方?”徐正庸显然有些讶异,但随即便笑了,“好,梁其方,你是否已记熟书院的规矩?”
梁其方心感不妙,但只能答:“弟子已背熟。”
“那么告诉容靖,迟到上课,当如何?”徐正庸懒懒地斜靠在座椅一侧,翻开名册,似乎在寻找什么。
梁其方微叹,无奈地看了一眼容靖,垂目诵道:“凡迟于课堂者,自行立于庭中反省一二时辰,累已三次,记过。”
徐正庸的目光在名册上捕捉到了什么,凝神看得专注,待梁其方话音落了片刻,方闲闲地说:“容靖,你可听明白了?”
“学生明白。”容靖立于门外,他心里有多少尴尬和不甘都叫自己死死地克制住,只管拿一张严肃的脸面对所有人,深长的衣袂里拳头早已握紧,他长这么大,除了被父亲兄长训斥,还从没有谁让他如此受辱于众过。
“那去吧。”徐正庸手指轻轻一挥,“关上门。”随即抬头对众人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谁来解释?”
容靖默默地关上了门,一步步走入中庭,直直地立在太阳下,不知道该想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从小赖床,从前家中私塾也常常迟到,父亲兄长每每训斥责罚,却屡教屡犯,今日他醒来时方过卯时,便是怕自己再睡便要耽误时辰,便起身出来在南苑后面找到一处空地练剑,谁知一套剑法练下来颇有些疲惫,靠着大树竟睡着了,等醒来赶回生舍,所有人都已吃了早饭去学堂,他仓促地换了院服赶到课堂,到底还是迟了。
不由得叹:兴许我多睡些时辰,梁其方还会叫上我一起。
“哟嗬……据说凌云书院好些年没有开学第一天就惩罚新生了,你是开天辟地了。”
忽而有人说话,容靖转身去看,亦是一个与自己着同样服饰的学生,却不知此时正是上课时分,他缘何也出现在这里。并且……此人好生面善。
那人慢吞吞走到容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容靖这才意识到,原是来了个“同道中人”。
“学长如何知道我是新生?”容靖问。
那人瞥了一眼容靖,目光散漫地看着四周,嘴里说:“书院里统共有多少学生,难道面生面善还分不清?”
“学长也是……”容靖竟有些幸灾乐祸。
那人哼道:“不要明知故问,你以为这是光荣的事?不过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学弟亦有此感。”容靖道,“学弟名讳容靖。”
那人闻言骤然瞪大眼睛,继而一巴掌拍在容靖身上,“好家伙,你长得比我还高了!当年见你,也就这么高,哦不,这么高……”那男子比划着,不知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见容靖还云里雾里地摸不清头脑,方气呼呼道:“小子,我是你的二表哥啊。”
容靖方明白过来,眼前竟是六七年没见过的二表兄钟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