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里要子骋和朕定一门亲,将长琴指婚给世英,那家伙犹犹豫豫的样子,叫人看着肠子痒。”允澄背对着我们,似乎是看着远方,却轻松愉快地对身边的容雨卉说,“雨卉,你回去后告诉他,世英这个女婿,朕要定了。”
世英是子骋和容雨卉的长子,今年也不过六岁,将来如何皆不可知,允澄却已要定下这门亲事,他真真是倚重钟子骋,益发连这政治婚姻也算计好了?
恒姮亦听见这话,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款款走上前,对允澄笑语:“皇上再让钟夫人与大人添个女儿,好许配给我们瑞元。”
允澄闻言转身,见我和她都在,眼底掠过一瞬奇怪的神色,但旋即就嗔笑恒姮:“还是姮儿懂朕的心思,这样子,你再给朕添一个女儿,好叫朕再指给世杰。”
恒姮咯咯笑着,答道:“可见皇上偏疼长琴和臣妾,其他三位公主的娘可要吃醋了。”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朝允澄福了福身子,“皇上吉祥,您怎么回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说:“朕来接你,一起去狩猎。”
我一惊,欣然笑道:“皇上派李真来接我便是,还亲自跑一趟。”
他毫无顾忌地点点我的鼻头说:“偏生你最懒的人,朕若不亲自来,你便要对李真说‘怪麻烦的,不去了。’可不是?”
恒姮那里眼珠转了转,又凑上来打趣儿,“可不兴皇上偏心皇后娘娘,臣妾和钟夫人都在呢,不是说什么‘见者有份儿’么?皇上可不也得带上臣妾,想来钟大人离了家也要思念妻子,便也将钟夫人带上吧。皇上可别忘了,臣妾小时候时常跟您去猎场的,弓箭上的功夫还在心里记着呢。”
允澄显得很高兴,玩笑般说:“什么弓箭上的功夫,你哪一回去不是躲在营房里只等烤肉吃?”
恒姮被戳穿,不依不饶,尽显娇态。
允澄缠不过她,便说:“你再不去收拾行装朕便走了。”方将恒贵妃打发走,继而才道,“鹤儿你那里的骑马装有多的给雨卉穿吧,省得她再回家去拿。”
我应允,三人回宫中去,我和容雨卉各自换衣裳,赵嬷嬷那里脸色不好,只管闷声替我绾发。
我道:“谁惹嬷嬷生气了?”
她叹了一声,不言语。
我再问,方答:“只怕说出来,娘娘要不愉快,本就是些流言蜚语,不当真便罢了。只是奴婢有些担心,这会子不争气露在脸上了。”
我道:“我还能有什么不愉快的?”
她旋即想接口,但终究忍住了。我对着镜子看她,放下了手里的发簪,转过身来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她垂目思索了片刻,才道:“还是少让钟夫人和皇上接触吧,人言可畏。”
我一怔,心里头忽然乱了,好似能听得心脏跳动的扑通声,半晌才笑起来,拉着嬷嬷的手说:“放心,只怕……”我呵呵一笑,起身到镜子前看自己的骑马装,很是满意,两个宫女上前来替我穿上大氅,罢了说:“钟夫人已妥当,和皇上等在外头了。”
我转头看见赵嬷嬷又一叹,不言不语地从她面前走过,心里则说:“只怕郎有情妾无意。”
从淳熙帝身边出现第一个不是我的女人起,我就彻底放弃了“独有”的念想,便是平常百姓家里也有三妻四妾,何况他这个帝王。只是当年每每有一个人出现,我便要心痛一次,次数越多时间越久,我也就麻木了。到如今,还是那句话,习以为常。
自然,允澄待我极好。当年朝廷为他举办选秀前,他与我一夜长谈,他深知我的秉性,怕我无法接受,但一如他爱我,我也深爱他,嫁给他之前就知道有这一天,又怎会不接受?
到了外头,允澄正愉快地和容雨卉说什么,她垂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她不看着允澄回话,是礼貌亦是矜持,我心笃定。
“恒贵妃怕是精心打扮呢,这么迟也不来。”我笑言而上,盈盈立到了允澄的身边。
然话音才落,恒姮便笑呵呵进了来,对我说:“娘娘怎么尽说臣妾,瞧瞧您这一身,只怕咱们去了猎场,那些飞禽走兽不等皇上去追,一个个都乖乖跑到跟前来了。”
允澄问她缘故,她掩口一笑,媚眼儿落在我身上,说:“都来瞧咱们美丽的皇后娘娘呐……”
雨卉和允澄都笑了,允澄嗔她顽皮不尊重,玩笑后便催促上路,于是我们先坐轿子一路出皇城、京城,再换了马匹往猎场奔去。
我自小会骑马,恒姮也常跟着兄长们在猎场奔跑,只有容雨卉是极少骑马的,我瞧见允澄看着我们三人上马时似乎想对雨卉说什么,但只是那么一瞬就抹去了先前的神态,只管对我说:“鹤儿你一会子别太快,等一等她们两个。”
不晓得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很不适宜。后来才知道,原是这一刻起,我已经承受不住了……
当钟子骋见我们三人都跟着皇帝到达猎场时,显然吃了一惊,但他向我和恒姮行过礼后便只管问他的妻子好不好。他们已有几日不想见,二人言行举止下竟有一番小别胜新婚的滋味,热融融甜蜜蜜的叫人羡慕。
我转脸想和允澄说话,却见他眼神只管留在钟氏夫妇身上,嘴角微微一搐,随即冷眼而过。
我听见自己牙齿叩击的“咯噔”声,心里头翻江倒海的难受,可是……没道理没缘故,顶顶重要的是,我没有资格难受。
他是皇帝,想爱谁,便能爱谁。
难道不是么!
恒姮信步走到我身边,又笑得不同寻常,“娘娘,您怎么了?”
允澄听见,旋即来问我:“鹤儿你不舒服么?骑马颠着了?”
我笑:“哪里,是寻思一会儿是打野雉还是兔子……”我笑着,玩笑着,说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感觉眼前的人都是虚幻的,好像自己在梦里一样……
“输了要罚的,可是你硬要来的。”允澄和恒姮开玩笑,恒姮则对她的表哥皇帝尽显娇态,雨卉静静地立在丈夫身边,看着子骋和旁人吩咐各种事情,恰巧目光和我对视,便是温和的一笑。
子骋吩咐完毕,转身便叮嘱容雨卉什么,两人都没有夸张的神情,但互相之于对方的情感,都融在眼睛里了。
“出发!”
号角声响,允澄带着大家冲入猎区,我放开所有强迫自己束缚自己的规矩和礼节,将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投入到这片森林,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允澄对容雨卉的倾心,也是从树林开始……对我而言,不啻为莫大的讽刺。自然,这都是后话。
在丛林里穿梭,对我而言本易如反掌,迷路是从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力,可是今天,我偏偏“迷路”了,我固执地深入丛林,在距离营帐很远很远的一条小溪边驻足,放开我的马匹任由他消失在视野里,我只是想等允澄来接我,只是想抚平先前的一些不愉快。
可是,直到天色昏黄,我仍旧没有等到他,天越发冷,我亦感到饥饿,任性是小孩子的权力,我竟然完全忘记自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长琴,母后饿了,分一块桂花糖给母后好么?”我蜷缩着身体,叹一声,笑一声,痴痴地念叨着平日里逗孩子说的话。
“允澄,难道你没发现我不见了?难道你……”
“乘鹤!”一把熟悉的声音,是啊,钟子骋。
可,为什么是他?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微笑着看着他,问:“皇帝呢?”
钟子骋茫然又心疼地看着我,回答:“在营帐等你。”
“等我?”我听见,心坠落的声音。
回去后,发现允澄有些生气,大抵他知道我的能耐,所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迷路,可没有功夫来责备我,夜里我便发起了高烧,于是允澄决定连夜回宫,不到九月十五,围猎便匆匆落幕,据说一些亲王贵戚很是扫兴,背地里说皇帝太宠我,什么都以我为重。
这是好听的话,不好听的话,则是大家疑惑为何派去那么多人找皇后,偏偏是钟子骋找到,我和钟子骋的往事又被翻出来念叨,气煞了赵嬷嬷。
而又据说,皇帝曾英雄救美,但那一美不是恒姮更不是我,是钟夫人,是容雨卉。
恒姮来探病时,笑着说:“我正巧在,那叫一个险,钟夫人她险些就要落下马去……”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精神极其得好。
可我,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