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你小心养伤,休息吧。”恒聿收回手,又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当年你爹选择不争,是怕争的话会给彼此带来痛苦,可是我避免了那不会太长久的痛苦,得到的却是一辈子……”他停了下来,转而道,“所以儿子,好好品味接下去的日子你会遇到的各种麻烦,如果能因此换取一生的幸福,你会感谢自己。”
“是,孩儿记下了。”恒亦宸发现父亲有些忧伤,他知道父亲一些过往的故事,他也知道父亲对母亲是怎样的感情,只因他亦是性情中人,并不为母亲觉得委屈,自然这十几年父亲对母亲从来都很好,做儿子的,又凭什么跳出来指责父亲的不是?
“休息吧。”恒聿轻声说罢,转身离去。出得房门,却见女儿被长琴公主拉着,很不情愿地跟着她往前走,他驻足看了半天,总算悟出几分女儿难过的原因,不由得大叹这金陵的神奇,竟能将这天南地北的人聚拢起来,更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问世间情为何物?又有几人能生死相许?
五日后,恒亦宸的伤情益发稳定,便定了第二天出发回京,地方府尹忙里忙外为皇后打点行装,务必要给皇后留下好印象,好为他们将来的仕途抹上光鲜亮丽的一笔。
叶乘鹤却很是淡漠,有宁伊为她打点一切她很放心,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行宫的屋子里,之后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她,她必须让冷静成为常态,可她深知自己扼制了十一年的心,兴许就会不听自己的使唤,当初她爱允澄远胜过允澄对她,如今时过境迁是否还如是?她不知。
“娘娘……”忽而一把小宫女怯懦的声音打扰了她的宁静。
“什么事?”
那宫女朝屋内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奴婢想问娘娘,您见过公主么?奴婢们四处找她,不知道公主要带些什么回去。”
“公主不见了?”叶乘鹤有些担心,起身来走到门前,看看外头的天色,似乎转眼就要有一场大雨,“赶紧去找一找,府衙也去看看,兴许她去和恒公子告别了。”
话到此刻,她忽而意识到,女儿不该是去与恒亦宸道别,她要见的人当是容翊才对。
“你们……”
“是,娘娘还有什么吩咐?”那才要走的小宫女又折回来。
叶乘鹤想了想,摆手道:“不必去找了,她自然会回来,就不要劳师动众了。你们回去等吧,公主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果然知女莫若母,此刻长琴正在凌云书院,她要等的人还在珍艺苑里排演什么琴箫合奏,长琴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心中腹诽容翊好高雅的情操,好悠闲的人生,难道他不知道很多人就要在明天离开么?
直到她等得再不耐烦,里头在她听来毫无乐趣的音乐才停下来,学子们陆续出来,见到长琴无不毕恭毕敬迅速绕道离去。
长琴不以为意,大摇大摆来到琴房门外,果然里头只剩下容翊一人,可那个人瞧见自己,只是礼貌地说一句:“公主来了。”
长琴不与他计较,直接地问:“我要走了,你真的不去京城?”
容翊点头:“不是已经定下了恒相大人和家父护送您和皇后回京?”他忽而微笑,“祝公主和娘娘一路顺风。”
“容翊。”长琴赧然一笑,眯着眼睛道,“现在梁其方走了,和你弟弟走的,与我无关啊。接着又有母后送我回京,有她在父皇一定不会把我送去塞外和亲。所以……容翊,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对不对?”
容翊明白长琴的心思,可是他要怎么回答?说对,代表什么?说不对?又为什么?
“容翊,你听见我说话么?”长琴笑着,没有着急,也没有蛮横,能这样平静地来期待一个答案,大概是因为再没有人会和她争了。骄傲却无比单纯的她,不经意地就会把事情看得简单,一如在容许、恒聿看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便以为其他人都退出后就该属于她
可是,容翊迟迟没有给出答案,他默默地收拾着琴房里的一切,一言不发,仿佛对长琴的存在视若无睹,便更不说她想要的答案。
“轰隆”一声雷响,颤得人心慌,随即有雨滴落在石阶上发出的噼啪声,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那雨便倾盆而下。
“我想我们会再见的。”长琴的笑渐渐淡去,轻声合着雨声说这句话,继而转身离去,带着满腹惆怅钻入那如瀑的大雨里。
等容翊回过神来追出去,她早没了踪影。
翌日,下了一夜雨的金陵略有些凉意,晨雾才退的时候,皇后公主一行就要动身,恒聿身为宰辅却离京那么久,本事极不稳妥的事,但兴许对淳熙帝而言,没有比迎接皇后回京更重要的事。而容许也会同行,叫恒聿有些意外。
此刻大家尚没有收到皇帝那里对于如何安排皇后行踪的指令,而皇后即日回京的事也才刚八百里加急没几天,双方的信息无法及时沟通,只怕在半路还会有变数。幸而如恒聿所料,那些欲图伤害叶乘鹤性命的人,没敢轻举妄动,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城。
七月光景。
阔别京城十一年,京城的城门旧貌不变,只是立在城门前迎接自己的钟子骋已然褪去当年的少年模样变得沉静而稳重,物是人非,让人慷慨万千。
容许和恒聿下马,他们料到会是钟子骋来迎接,只是没想到有这样大的阵仗,钟子骋竟带来了金碧辉煌的皇后銮驾,显然皇帝的意思是要昭告天下,皇后回宫。
容许递过一个眼神给恒聿,他苦涩一笑,深知其意,此时此刻深宫之内,妹妹恒姮当不知被气成什么样,她辛苦十几年,却终比不过一个连人影也见不着的人。
“臣兵部尚书钟子骋恭请皇后金安,奉皇上圣旨请娘娘移驾銮轿进城回宫。”钟子骋来到叶乘鹤的马车前,抱拳躬身如是言。
乘鹤坐于车内,搂着怀里的长琴,淡然道:“本宫就这样进城吧,不必銮轿相送。”
“娘娘,圣旨不可违,还请娘娘移驾。”钟子骋面色坚定。
乘鹤不愿妥协,一口心火攻上来,冷声道:“十几年了,钟大人还是这样忠臣于皇帝,甚好,甚好。”
钟子骋知道她是旧事重提,不敢反驳,只是道:“臣亦忠于娘娘。”
“母后……”长琴不愿母后还没进城就和父皇闹僵,柔声道,“母后就算为了儿臣,好不好?”
乘鹤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是担心自己若不能与允澄复合,便没有在皇帝面前说话的分量……也罢,此行本就是为了女儿。她心内一叹,终松口答应了。
缓缓下车来,钟子骋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叶乘鹤傲然立在他面前,说道:“原来我如今都不值得你看一眼了?”
子骋一愣,随即抬头与叶乘鹤四目相对,岁月都在他们的眼睛里留下了印记,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乘鹤百感交集,看着这个沉稳的男人,回忆十几年前他的模样气质,终究含泪笑了起来,哽咽着说一声:“子骋,你还好吧。”
钟子骋眼睛红润,无声地点了点头,继而侧身一指让出道路:“娘娘,请升轿。”
“好。”乘鹤答应,转身正下车的女儿道,“琴儿跟母后一起。”
“娘娘,公主的鸾轿也准备好了。”钟子骋不等长琴回答便插上来一句,显然不希望长琴与母亲同坐。
“母后,儿臣坐自己的轿子就好。”长琴先答应了。
叶乘鹤没有勉强,便往她的銮轿去,宫女掀起轿帘的那一瞬,她呆住了。
轿子里早端坐了一个人,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双眸充满了血丝,一脸疲倦,只是那期待、心痛、激动、怨恨交杂着,从眼神、呼吸、动作满满地传达出来。
乘鹤缓步入内,坐到他的身边,帘子被放下,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响起,是要预备起驾。两人却无语相对,静得骇人。
“你好狠的心!”直到銮轿被抬起那一刻,允澄方开口,“叶乘鹤,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