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法海念咒。素贞忽日:

“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

“求师傅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求你…做过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丁。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