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墙角青花团龙纹香熏炉里的香料袅袅沁脾。
顾嬷嬷在外面边收拾被褥边支了耳朵细听着小姑娘的动静,对她一气儿刷了三遍牙齿只字不提, 为她细细掖好细棉布被面后才歪在一边准备睡下,却见小姑娘大睁了双眼哪里有半分睡意。想了一下, 顾嬷嬷不由笑了,转身取过矮塌上的一把竹扇过来轻拂, 这段时节是广州城最好的时候, 不冷不热, 就是偶尔有几只夜蚊扰人。
傅百善趴在枕上终于好奇问道:“您说那位曾姑姑是什么人呀?她教习时,明明轻言细语的,偏我怕她得不行?比怕我娘都怕得厉害!”
顾嬷嬷搂了她, 摸着小姑娘乌黑的一把好头发想了一想后,轻声说道:“曾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女官,皇宫那是什么地儿呢?那是人世间最大的修炼本事的地方, 每个人进去后都要学会很多本事才能够活下来。”一低头却看见小姑娘那双明澈得照得见人影子的眼睛,心下想给她说皇宫那些污糟事做什么?此生都要离那是非地远远的才好。
于是转移话题轻声道:“她的本事有很多很多,象你刚才刷牙用的牙膏方子就是她在古籍当中翻到的,到后来就给了我, 象这样的美白美颜、修饰容貌的方子她那里多的是, 我陪着你都弄来可好?”
小姑娘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怏怏地道:“这些倒不是很想学,我想学好功夫以后出去当个女将军, 不行的话当个游走江湖的女侠也成, 再不济当个女捕快也行啊!听溪狗哥说他们出海的地界上看到过女王, 头上戴着鸟雀羽毛做的王冠,身上穿的衣服全是黄金和宝石。本来那个裴——裴青答应带我一起出海去看看的,谁知道这小子食言而肥,搬出去后开始还见着两回,后来就不知哪儿去了,问溪狗哥也不说。等哪一天我逮着他了,定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顾嬷嬷心头暗惊,这裴青走时自家姑娘不过八九岁吧,怎么还念念不忘的?还要好好收拾一顿人家?还要当将军,当女侠,想到这些话语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回过神来笑道:“好姑娘,你的愿望这么多,那更要好好地跟着曾姑姑去学东西了。她在皇宫里头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稀奇事都知道,等她喜欢你了,就让她讲给你听,不比到处跑强很多!“
傅百善摇头,满脸地不赞同:“爹爹常跟我说读万卷是不如行万里路,有好多东西书里可不能教给我!”
顾嬷嬷一时语噎,不由浮起孩子长大了,可不是小时候随便拿言语糊弄得了的了。想了想后道:“那也要先跟那曾姑姑把本事学好,我记得她从前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大致是说这世上的礼仪规范就好像我们的衣服,一定要学好用好。要我们想穿的时候、得用的时候,就拿来穿一穿用一用。不想穿、不得用的时候就弃在一边好了,反正不能让这些东西束缚了我们自个儿!“
傅百善听得目中一阵放光:“这话说得甚合我的心意!”
顾嬷嬷心里好笑,但总算放心下来这孩子不急着去当什么女侠了,转身却被她像扭麻糖似地缠着追问往日的事情。过往啊?顾嬷嬷一时不免有些惆怅,现在想起来京中的往事就像上辈子的事了,怎么一个恍惚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把被子小心地围在手肘下,慢慢地开始讲古。
曾姑姑是打小就进的宫,因为她规矩学的好又行事稳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娘娘挑去了。那个娘娘开始还好好的,越到后来就越不大受皇帝老爷的喜欢,一个月里头也见不了几回面。不过那位娘娘也不怎么生气,关了大门带了宫里头的人春天种菜秋天种花,日子也挺悠闲的。
可是宫里头的事情不是这样算的,有些时候你不找事儿,事儿要来找你。那位娘娘的亲生儿子死了,天也就塌了。那位娘娘在屋子里头关了好久,让曾姑姑这些跟了她很多年的人都担心不已。然后——
“然后怎么了?您怎么不讲了?“傅百善好奇地追问。
顾嬷嬷摇摇头,笑道:“那位娘娘很伤心,打那以后就把很多从前服侍她的人都慢慢地放出宫门了,让她们愿意往哪里走都行,就是不要再回皇宫了!”
傅百善用手支颐,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曾姑姑是个可怜的人啊,就像陈三娘一样虽然很有本事,可是因为是女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就一直在咱家待着。”
顾嬷嬷哑然失笑,摇摇头故意逗她道:“像你这样算的话,我也是没有地方去的,也是个可怜的人啰!”
傅百善疑惑地说:“这怎么一样呢?您有我,有小五小六,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呢?以后我嫁人了,您愿意跟着我那我就给您养老,不愿意跟着我还是在这里待着,那就让小五小六给您养老。他们跟不听话,看我不拿巴掌抽晕他俩?”
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顾嬷嬷一颗老心熨帖不已,欢喜得搂住她亲了几下,才接着讲那位“可怜人”曾姑姑的故事。
有一年皇宫的冬至宴上,有位宗室的老夫人看中了彼时尚年轻的曾绿萝,想为鳏居许久的娘家侄子求娶。那位老夫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宗室令,是皇室里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人,就连皇上都不敢轻易扫其颜面。
当着那么多的诰命夫人,就见身为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曾绿萝,慢条斯理抚平裙上的褶皱,施然站出来跪在大堂上,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磕了几个响头后温声道:“看在奴婢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赐给奴婢三样嫁妆可否?”
皇帝虽不喜那位宗室老夫人的倚老卖老,但是却是很喜欢这位宫女的颇识时务。于是自作主张地越疽代苞道:“你跟着皇后也有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说三样就是三十样嫁妆也是应得的!”
曾绿萝微微一笑道:“奴婢只要白绫、匕首、毒酒三样嫁妆,让这位老夫人明天把喜堂布置好,奴婢随时都可以跟着您出宫去嫁人!”
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皇上都给惊住了,那位宗室老夫人气得手脚直打哆嗦。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懒洋洋地一笑,上前把曾绿萝扶起,牵了她的手对着众人说,且容她回去仔细翻检一下,看坤宁宫里有没有这几样嫁妆,等置备齐了再将人给送去。说完就拉了曾绿萝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件莫名其妙的求婚也就不了了之。
自从那之后,大家都明白了——不管皇帝喜不喜欢皇后,人家的凤位坐得稳当当的,坤宁宫里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
顾嬷嬷讲到这里不由笑了,回头一看小姑娘已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毕竟一天到晚的功课都是极累人的。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半伏在枕上,密密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地栖息着。心里软软地想到,这孩子的理想竟是想去当个女将军呢?
第二天,傅百善再在曾姑姑面前学规矩时就心甘情愿多了。规矩礼法是衣服,说得出这样话的人也应该是极有意思人。小姑娘心想这件衣服要么不穿,要么就要弄得好看些,穿在身上才会服帖。
曾姑姑对于她的细微变化默然于心,在课业上也越加的严格,空闲时也给她讲一些宫中的旧事和规例。
宫女们一经选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等年纪稍长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刚进宫的小宫女要由嬷嬷们教各种礼仪和梳妆打扮的技巧,嬷嬷一般非常严厉,动辄非打即骂。如果聪明灵巧,半年就可以派到宫中各处也就有月钱可拿了。宫女们的月钱多少并无定制,膳食、衣服、胭脂水粉等有宫内供给。
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下层的为普通奴仆。对于女官除了年龄、身体、品行诸条件外,还必须掌握女工等技艺。宫廷岁选秀女,凡选中者入宫试以绣锦、执帚一切技艺,并观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者命出以次递补,然后择其优者教以褚般规程,日各以一时辰写字及读书。写读毕次日命宫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
宫女们除了完成各种差役之外,还要经常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宫女稍有违规者,将被处以墩锁、提铃和板著。
“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板著”就是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一般情况下受罚宫女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乃至殒命的。
傅百善听得连连咋舌,曾姑姑笑着摸了她的头发道:“在宫里当差外人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其实真是时刻把命悬着。宫女有三怕,睡觉、吃饭、出恭。遇着个好主子就不说了,遇到个不体恤人的主子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傅百善点头,看来即便是曾姑姑这般风姿卓越的人,也要经过诸多后天的努力和辛苦付出才能有现在的优雅气度。她自小就生长在广州,原先还一度憧憬过京城是个什么样,皇宫里是个什么样?听了曾姑姑讲了这一二三之后,一时觉得那里就像海上黑旋涡一般令人生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