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外进来的女人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是一身极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裙, 一张粉脸只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用江南上好的螺黛轻扫了细长蛾眉, 一抬眼便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呵护的怜意。虽然衣饰干净, 但是神色间还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憔悴, 正是海上自号驮龙的曾闵秀。
饶是傅百善胆子大,也被这人吓了一跳。
曾闵秀笑意盈盈地道:“好妹子, 漏夜打扰你实在是对不住。不过姐姐我也是没法子,衙门里下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你是没瞧见,竟说我是什么女贼首,还把我描画成那般丑陋的模样,我想跟你说说话竟跟做贼一般。想当初, 我们在海上日子过得多逍遥, 哪里像现在这样憋屈!”
傅百善便横她一眼冷笑道:“那是自然,我也决计想不到娇娇弱弱的曾姐姐, 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只是那些恶人杀了就杀了,因为多少有可杀之处。只是这回万山岛周围的民众又有何处得罪了你,竟然如同羔羊一般被你的手下驱使, 一下子竟然死了那么多人?”
曾闵秀明媚的面容立时便转为哀色, 嗔怨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个寡妇挟着徐直的余威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有多少人口服心不服!那浙江水师提督来势汹汹, 难道我要伸颈就戮?我只是下令抓几个人质好给兄弟们找条活路, 哪里想得到那些人会那么不听招呼!”
傅百善见这惯会做戏的女人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不听招呼, 便准备将事情轻轻掠过,心头怒气更胜, “好一个不听招呼?我听说你手下的人将无辜平民脑袋砍下,两两相系挂在脖颈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跟真正的倭寇一样,莫说寻常人就是正经官兵看了也只有拔腿而逃的份。“
曾闵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傅百善便知晓数百里之外的情形。心里更是有些纳罕,这等机密大事裴青竟然也一五一十地给他的小媳妇说,那么这趟来应该没有找错人。
傅百善见她眼睛轱辘乱转,心知她不定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心下浮生不耐和鄙弃道:“昔日毛东烈一伙人行事还要些许脸面,所以为恶只敢恶在暗处。自你接手赤屿岛之后,这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起来。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心思不堪之人,情愿你当初死在海上而不伸手去救你!“
这话虽是气话却也是实话,屋内的气氛便有些箭拔驽张。
那年曾闵秀初上赤屿岛,因为姿色出众惹得二当家邓南垂涎不已。别人没看出来,作为邓南枕边人的毛东珠哪里不知晓,自然惹得一团醋火中烧。她自持身份不愿脏了手脚,就拿银钱吩咐两个码头上的力夫将这个招人的狐狸精扔到去南洋的船上。
彼时,傅百善为寻父亲的下落正蜗居在码头上当一个小小的账房,下工的路上正巧碰见这两个力夫。她向来心细如尘,立刻就察觉这两人的不对劲。立即尾随上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曾闵秀的性命。
提及旧事曾闵秀也有些动容,旋即恨恨抬起头满脸不甘,“我只是想保住我能拥有的东西,这又有什么错?哦,如今你当了四品的乡君,行事做派大概早就跟我们不一样了,看不起我这个野路子也是有的!”
傅百善见她话中颇多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心想真教裴大哥说中了,这一年的海上生涯更加滋长了她暗藏的野心。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罂粟一样,尝过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遂不想再费口舌,伸手拿过旁边的碗盏,准备端茶送客。
曾闵秀最是机敏,见状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软语求道:“好妹子,别人便罢了,你也不知我吗?我在裴大人面前说的话字字属实,我是真心想投诚,真心想重新过安稳的日子!”
傅百善原先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早徐直亡故后给曾闵秀留那么大一注财,她若是安份守己一辈子也尽够用了。她却选择留在赤屿岛,散尽钱财用于收买人心,用尽种种手段最终在岛上站稳了脚跟。现在,她眼中的急切分明又不是作假,那么她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所为何来?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已经近亥时了。远处的街巷传来更夫拉长声调的叫唤声:天干物燥柴薪易燃,小心火烛啰——
电光火石之间,傅百善忽然就明白了这女人反复无常的举动,她摩挲着青花缠枝纹的瓷盏,缓缓靠在椅背上笑了出来,“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朝庭封了我一个乡君之位,只是不知道你费尽周折立下如此功劳,又想朝庭封赏你个什么样的品阶呢?”
曾闵秀脸上便陡地一僵,咬着下唇不说话。
傅百善情知自己的猜测必然正确,心下更是惊诧不已。曾氏大概因为出身低贱,对于这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徐直身死之后要强的她才不愿没于人后,反而大张旗鼓地将赤屿岛改换了天地。所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筹码,好改换自己固有的身份。上百条性命,竟然被这个女人用来装点自己的凤冠霞帔上的浓彩。
傅百善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将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即便第一次见到曾闵秀时也没有什么直观的厌恶,只觉有些女子生来就身不由己,纵然做些小奸小恶也只是保命的手段罢了。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帮,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欲壑难填。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百善心生厌弃简直一句废话不相再多说,扬起下颌道:“你的恶行自有朝廷法度来治你,我也毋须为你脏了我的手。你快些离去吧,我当做今晚没有瞧见过你。”刚一说完,便站起身子高声唤下人送客。
曾闵秀不想着丫头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再不敢拿腔拿调,抢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好妹妹救我,我虽然是想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人高看一眼,但是让我下定最后决心的,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这个孽障。”
青色大斗篷撩开处,曾闵秀的腰身鼓起如箩,分明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傅百善今晚再一次惊住,满打满算自徐直身故之后,曾闵秀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寡妇,那么这腹中的孩子决计不是他的。再一想到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说曾闵秀和徐直的义子徐骄之间有一些苟且……
曾闵秀垂下头颅,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微笑道:“我从小长大那种脏地方,不知被喂了多少虎狼之药,从未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儿。那年我被人掳掠,腹中的胎儿无声无息地就没了,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如今我又有了他,那我更要好好地为他谋划一番,让他长大了不要因为有我这个亲娘而感到羞耻!“
傅百善不禁沉声喝问道:“这是徐骄的骨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早早把合约谈下来,也不会发生万山岛的海战,还死了那么多人。既然你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为何还要造下这么多的杀孽,也不怕报应在孩子的身上!”
曾闵秀有些黯然,却立刻仰起头来狠厉道:“你这样自小生在蜜窝窝里的小姑娘是不会懂的,我原先在楼子里的时候什么都要争。争衣裳,争首饰,争客人,争着讨妈妈的欢心,要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所以为了这个小东西我更要争,朝廷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这处地界闹得天翻地覆!”
傅百善心头猛地一跳,知道这种事情这个疯女人兴许真的做得出来。这世上很多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旦当了母亲,便会为母则刚,往往会做出一些让人惊叹的事情,虽然“母亲”这个词语用在这等心性的女人的身上有些糟蹋。
她想了想,复又坐了下来问道:“你既然早已谋算好,那必定是想好了万全之策。又趁夜到我这里来,应该是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事情吧?”
曾闵秀眼中浮出激赏,这的确是她今晚来的最终目的。她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本来我想直接找裴大人相商此事,但是他毕竟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我怕给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想请你做个中间人,让我悄悄见裴大人一面,我愿意献上赤屿岛的一切船只帮众,只求朝廷给我和徐骄一个正经的出身!”
傅百善虽然料到她的请托,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些愕然,一个朝廷承认的正经出身竟然这般重要,竟然成了这个女人的执念。也许,这就是每个人的心中念想不一样吧!像裴大哥,也曾经说过想站得更高更远,想长成参天大树一般的存在,好为家人遮风挡雨……
这样一想后傅百善便有些心软,静静沉思了一会抬头道:“想有条光明出路,你倒是想了个极好法子,只是到底亏了些阴德。我此次帮你,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了这些岛上平民不再受你的愚弄和驱使。现在你老老实实地呆着,我想一个法子让你当众把心头所想说出来,而不至于被那些朝堂大人当做女贼首当场下令格杀了!”
曾闵秀登时双目含泪满脸感激,这回的确是真心诚意了。虽然事情出了稍许偏差,但是目的终于达到了。再者她对傅百善的了解颇深,知道这女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要护她周全,那就必然会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