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宁将青锋伴湘裙

青面人目送着世宁下楼,他的眼神很悠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背后的珠帘挑动,走出一个淡施粉黛的女子来。她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青面人的面前。

这女子赫然竟是红姑娘。

青面人接过那杯酒,红姑娘柔声道:“此人内力虽有根基,但武功却不值一哂,也就只能与那五凤手斗一斗,主人为什么要试他一剑呢?莫非他竟然比潇湘剑客还要厉害?”

她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神色却隐含着一丝笑意,显然绝不是这么想的。

但青面人的面容却极为肃穆,他缓缓道:“潇湘剑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传的流芳剑法内外相合,与五凤手这种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却不屑向其出手,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他顿了顿,道:“但世宁却更不相同。”

红姑娘笑道:“我见过他不止一面,此人虽然有些肝胆,但冲动好事,不见得是什么高手。”

青面人默然,缓缓道:“你错了。”

突然“格”的一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凭空断成两截,“乒乓”响动,落在了地上。

面具后的这张脸,略微有些苍白,但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以及一丝大志空负的寂寞。

现在的这张脸,却有一丝凝重。

红姑娘讶然道:“这……这是那一剑造成的?”

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世宁绝不可小觑。他的剑术虽然低,但他凭借的却不是剑术,而是感觉,一种先天的与剑相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却是极少人才会有的。连我都轻视了他。”

红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剑斩开这青铜面具,还不是无法伤主人一丝毫毛?主人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青面人摇了摇头,道:“高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杀的。”他举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道:“这《飞血剑法》,他练上几个月,只怕就可以击杀乔大将军了。”

红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这个任务,不是已经交给我和白玉楼了么?”

青面人道:“白玉楼清气有余,杀气不足,乔大将军武功极高,恐怕不是他能够杀得了的。还是你与世宁联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一些。记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

红姑娘躬身道:“是!”

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极为复杂。

世宁已不想再走了。有了《飞血剑法》,天下无处不是乐土,他为什么还要从这里逃走呢?

他心中思虑甚少,比较适合研习这等上乘武功。这时按下心中的狂喜,细细翻看这本剑谱,不由顿时被吸引住了。这剑法与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剑法竟然隐隐相通,都是激发自身的情绪,融入剑法,从而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所以这套剑法教的并不是实际的招式,而是运剑的法门。只要法门对了,招式便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长江大河,玉树楼台,永无穷尽兼且威力浩然,诚为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世宁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时,突然,房中亮起一盏灯来。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极不适应,不由得紧闭了起来。只听红姑娘笑道:“这么黑,你还能看得见么?”

世宁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外面的灯火已熄,连带着房内也是一片漆黑。他看书入迷,眼睛紧紧贴在书本上,精诚所至,并不觉得有什么黑,居然也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这一合眼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见红姑娘问,讷讷地答应了声,站了起来。

红姑娘冷笑道:“瞧不出来你好的还挺快,昨天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出几天,你就能上天了。”说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宁搔着头,跟着笑了起来。红姑娘拿过一叠东西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

世宁心下奇怪,抬目看时,就见这一摞全都是帐单,什么“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天山七瓣雪莲,纹银三百二十两”等等。帐单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张。

世宁越看心下越惊,那只手竟然渐渐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

红姑娘却不放过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这统共是纹银四千三百五十六两,你大老爷慷慨,就还我们四千四百两好了,剩下的那点余头,就当是我们的辛苦费。这些天来为了伺候你这大老爷,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

世宁忍不住抬头来,深深看了红姑娘一眼。

红姑娘瞪眼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赖帐?”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但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还你。”

红姑娘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成了大老爷了?讲什么将来有钱?”

世宁低下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红姑娘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两条路给你走的,第一条赚钱虽然稍微慢了一点,但总算还能还得起债,以你的相貌,在五凤楼做那么一年半载的生意,攒下四千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但你还没开张,就打了客人,这条路已经没法走了。剩给你的,只有第二条。”

她顿了顿,世宁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的,也就不再问。红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条路就是,杀人!”

世宁一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杀不了值四千两的人。”

红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杀的五凤手,至少有人会出四万两要他的性命!”

世宁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却连一招也递不出去。”

红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话语中大见缓和:“像他那样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这世界上,也不见有几个人能比他贵的。”

世宁思索着,道:“那我只杀坏人,不杀好人。等我还完了你的钱,我就不杀了。”

红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缓缓向外走去:“赶紧练你的剑法吧,你的武功高一点,赚钱就快一点,你也就能早些还清我的债。”

她那火红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么耀眼:“其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好人?你多虑了。”

世宁怅然地望着她走远,手紧紧握着舞阳剑。这柄剑,能给他旷世的武功与敌国的富贵么?

就算可以,那么它还能给他什么呢?

他要的,还有什么?

一个月过去,世宁在这个房间与剑谱中沉浸的一个月。

这一个月,红姑娘竟然再没有来。

一开始世宁心中尚有些烦乱,但随即就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没有高明的武功,否则,他将不能再希冀什么。所以,他整个人与心都沉浸在这剑谱中,浑然忘记了这世界与自我。

他的紫府真气也稳定了下来,能够随着心意运用自如。舞阳剑仿佛变成了他另外一颗心脏,随着呼吸吐纳自由地舞转着。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没见到一个人。

房门重闭,他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

他也不想听。

光阴流逝,直至有一天,红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重新充满这个房间。

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沧桑,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当红姑娘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抱着剑,静静坐在房的正中间。

他面前没有书,他也没有动作,但红姑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讶色。

因为同样的姿势,她也在青面人那里见过。她知道,世宁并不是在修习,他一样在修炼,不过却是更深层次的修炼,他在用“意”而运剑。

红姑娘实在没有想到,世宁的进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许青面人说的没错,加上他,刺杀乔大将军的任务将更可能成功。

她轻轻咳了一声。

世宁头抬了起来,见到红姑娘,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慌乱,急忙站了起来。红姑娘盯着他,她赫然发现,她已无法看清楚这个人。这时的世宁,仿佛是一朵云,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时刻变化着自身的形状,让红姑娘无法取得一个整体的把握。

她凝视着,破颜一笑:“你终于准备好了。”

世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过他此时的疑问,手中的剑谱已经无法再给他回答。

红姑娘淡淡道:“我们可以走了。”

乔大将军在边关。

世宁与红姑娘在大同。

当时鞑靼部势力强大,大军屯集,直逼长城一线。北出大同府,过东胜城,再往西去就是鞑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过两天时间,风物却从繁华的关内,变成了大漠风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宁与红姑娘。还有的,就是一只琵琶。红姑娘的琵琶居然弹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洒开,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还要雄阔。

世宁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听着,傻傻的笑。

远处,那怒卷的黄云,的确没有红姑娘那火艳的红衣以及娇艳的脸庞好看。

大漠黄沙,也只有这样,才格外有了侠骨。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驼铃。

大沙漠中,马不能行,只有能囤积水分,脚趾肥厚的骆驼,才能够供人载乘。那驼铃声紧紧密密,似乎有千万骑一般。

红姑娘住了琵琶,与世宁举首相望,就见远远一只大纛缓缓升起,纛中写了个大大的“粮”字。红姑娘低声道:“看来这些官兵是押送粮草到边关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说自己想参军报国,等混进去之后,再觑便刺杀大将军。”

世宁道:“那你呢?”

红姑娘道:“军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话太碍眼。放心,我会暗中接应你的。”

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冲他一笑,琵琶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缓缓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宁看着她的红妆渐渐被沙漠黄风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阵怅茫。

那解粮的队伍却渐渐行近了,当头的便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打扮是个副将。世宁迎向前去,说明来意,那副将大喜,也没多问,就让他随军一齐行走。突地戈壁上发一声喊,抢出了一队人马。

那副将经验甚丰,并不慌张,拿出一只牛角来,莽莽苍苍地一阵吹动,就见那驮着粮草的骆驼一齐住步,而载人的骆驼却加紧脚步,瞬间抢上前去,在粮草前面布起了一个大大的屏障。世宁遥遥看去,就见抢出来打劫的那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锄头、镰刀等物,在这狂暴的风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宁情知这些都是饿昏了的灾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打劫粮草。

但不幸的是。他们打劫的,却是军粮,那是杀头的死罪。

那副将冷笑几声,举手挥舞了几下,猛然一阵剧烈的暴响,他背后的兵丁一齐掣出火枪来,向空放了一轮。这戈壁极为空阔,枪声响起来,极为摄人。那些匪徒登时面色苍白,锄头、镰刀落了一地。

副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乱民,还不赶紧滚开,免得无谓丢了性命!”

那些匪徒见押粮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枪,盔甲鲜明兼且人数众多,知道讨不了好处,一齐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去。但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就在撤退之时,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世宁想起自己浪迹江湖的日子,那时求一饱而不得,常常一饿就是几天。眼见这些人如此凄惨,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感慨,道:“将军,我们驮了这么多粮草,何不分他们一点?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

那副将大惊,道:“这些粮草乃是军粮,没有大将军的吩咐,何人敢动?那是杀头的罪的!”

世宁急道:“可是眼看着这些人饿毙在路,将军又怎忍心?”

那副将掀须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将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罢,将我们带着自吃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就是了。你要知道,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我奉大将军之命,到凤翔运粮,大将军命令是一万担,但凤翔附近十三个州,才筹了八千担,民力凋敝啊。”

说着,吩咐手下将路粮担了一些出来。世宁大喜,急呼道:“你们且慢走,有粮食了!”

那些匪徒听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几个年老的,竟然喜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倒毙。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两个馒头。只见他们欣喜的连话都顾不上说,拿起馒头就狠劲地塞在嘴里,还不等嚼几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劲将口中塞满。世宁见了心下凄然,一面发放馒头,一面不住摇头。那副将也是感慨万千。

那些饥民吃光了馒头,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驼背上满袋的粮食,脚下虽然挪动,但眼睛却不转过去。世宁只好呼道:“走罢!军粮关天,不可妄动,什么时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饭吃。”

就听一个饥民叹道:“这天下还有不打仗的日子么?我是看不到喽。”他们见粮食无望,打又打不过,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副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好,这一耽搁,恐怕日落之前,赶不到关口了。”

世宁笑道:“赶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关外匪徒,不过是些饥民,怕什么?”

那副将面有忧色,道:“我怕的不是饥民。”

世宁向四处望了望,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副将道:“风。”

他一句话刚说完,天色倏然变得黑了起来。方才还沙沙呀呀响着的风声,骤然剧烈了起来。卷天的枯黄色一变而为深沉的漆黑,将半个天空遮住,然后奔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冲去。哪消得多时,整个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颜色,郁雷一般的声音响个不停。

世宁虽是生长中原,但见风势如此猛恶,也知道不好。那副将的脸色却全然变了,大喊道:“快!快去那个山脚下!”

这时风声已经极为峻急,他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满地黄沙被吹起,几乎对面见不到人影。那副将跺脚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世宁以手遮面,举头张望,就见天空一片黄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还能看得见。他大呼道:“将军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他深吸了口气,真气从心脉中迫出,将颜面护住,身子腾空而起,向那大纛扑了过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么人?”

世宁厉声道:“将军有令,向山脚处行!”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来,咯嚓一声,插着大纛的旗车吹裂,大纛向后飞去。世宁飞身而起,双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风势强劲凶猛,直欲毁天灭地。他咬紧了牙关,真气提运到极限,方才将那面大纛掌稳了。他先静立不动,等那风势略缓,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缓缓向山脚行了过去。这大纛便是军魂所在,解粮的士兵们见大纛移动,也就跟了过来。那山脚只有几百丈远,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那山并不高,不过有了点遮挡,风势便小了许多。骆驼归结在一块,查点之下,却幸而没有走失的。山脚之外,却是黄云暗卷,天与地仿佛抱成了一团,霹雳怒发般响个不停。

世宁武功虽然初成,但面对这天地之威,却依然不禁心动神悸。

那副将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这样子,没有两天三天,这风只怕停不了。”

世宁也心中担忧,宽解他道:“这等天灾,遇上了也没办法,将军且请放开些怀抱。”

那副将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关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们不赈济灾民,就能赶在风来之前入关,那就不怕狂风了。”

世宁怔了怔,那副将自言自语道:“这一耽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大将军的期限了!”

那狂风果然越来越猛,兵丁们奋力撑起帐篷,拿出冷水干粮来吃,那副将摇了摇头,却什么都不吃。狂风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渐渐止息。等眼前略认出路来,那副将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个小小的关口。入关之后,两面都是山,风刮不起来了。又走了两日,远远就见一连串大营,那副将脸色更是惶恐,赶着众人向营中走去。

只见一乘马绝尘而来,还未走近,马上的兵丁便大声道:“大将军传郑明!”

那副将身子一阵哆嗦,翻身下了骆驼,跟着那兵丁跑进了大营。营中奔出许多兵丁,将押粮的骆驼接了,又招呼世宁跟那些押粮的士兵进营。

他们刚走进营地,就听当先的金帐大营中传出一声虎吼:“斩了!”

接着,就见郑明副将被几个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抢了出来,绑在了一根暗红色的柱子上。刽子手扯起鬼头刀,在旁边的石头上磨着。

一声声裂人胆!

世宁大惊,抢上前一步,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斩?”

旁边众人一齐大惊,押粮的士兵有几个一路与世宁很谈得来,这时悄悄地拉着世宁的袖子,使眼色让他不要讲话,世宁见那副将吃尽了苦头,未丧命在风沙中,却要丧命在军营中,心下急怒,却哪里理会他们的劝告?

就听金帐中传出一豪阔的声音,一字字道:“你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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