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少王傅下狱,在苏台历史上不能说空前绝后,也不是那么常见。少王傅属于德高望重的闲职,没有实权,不参与朝政,只是在太学远东阁负责皇子和贵族、宗室的教育。少王傅每天接触的都是公卿显贵之子,时间长了自然与朝廷最高层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苏台号称崇文重教,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每人来找这位皇家老师的麻烦。
水影那天果然被客客气气请走,直接带到秋官官署,出来的是少司寇,态度还算客气,把抓人的原因说了一遍。水影照例沉着张脸什么都不说,少司寇也不为难,请她大牢里住两天,她点点头态度配合。苏台这个时候的规定,现任官员五阶以上犯事,在正式判决之前都是单间房扣押,不分男女。水影进去的时候看到被扣押很长时间的涟明苏,还就押在他旁边那间。这秋官上狱听上去好像待遇不错,实际上天牢这种地方都是阴森可怕的,加上关押的都是没有定罪的官员,刑讯拷问免不了,换了没背景又得罪了人的,狱卒免不了把人往死里整,而且是不见血不留伤但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就算是自己待遇再好,甚至高床暖枕、鸡鸭鱼肉,可天天听着刑讯拷问时候的惨叫呻吟也是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如今秋官司寇名叫莲泓,与曾经的大司寇莲舫同族,十九岁那年京考一榜第五,也是惊动一时的青年才俊。莲泓一进阶便被当时琴林家的当家看中,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嫁给她,但提出一个要求,让她入赘。莲家并非显赫门庭,莲泓又是庶出的三女儿,自问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继承了也不稀罕,不惜和双亲决裂喜滋滋进了琴林家。然而进门后和映雪这个大姑子相处得不好,婆婆一死便受到排挤,在三阶上挣扎了十来年,而且都在偏僻的郡。直到两年前,琴林映雪点数一下家族,发现争气的委实不多,又想起这弟媳妇,两人言归于好,果然不出两年让她位列六官之一。莲泓年纪也不小了,两个孩子都资质平凡,发了狠要在有生之年弄一个爵位,一到京城就和那两姐妹一鼻子出气。原本琴林家得了地官夏官已经权倾天下,如今莲泓得了秋官,更是把朝廷弄得像琴林家的私人财产,顺者昌逆者亡。
这家人鬼主意不少可实在不怎么聪明,若是拂霄来处理,这种时候就该放下私人恩怨并肩对外。琴林家的人反而变本加厉的玩弄权术,铲除异己,拂霄呕心沥血要重整山河报效君王,那两个却生怕王朝溃败的不够快,偌娜得民心失得不够透彻似的。她们得到晋王和南平号称长川公主的那个叛将之女私通书信的消息后,就像得了一块宝,搓着手说“嘿嘿,我看你这狐媚的东西这一次怎么逃”,也不报告皇帝甚至连水影直属的夏官那里都不打招呼直接把人给扣下了。
照着琴林映雪的意思,抓住了就严刑拷问,抓一个拉三个,最好能把那一群看着不顺眼的都拉下来。然而,少司寇沐谈比自己的上司要清醒的多。这个五十一岁出生平民的女子并不想把家族的未来押在琴林家上,或者说这个在各个方面实际上都比莲泓能干得多的女人完全不认为琴林家能够在这一场动荡中占据上风,并且长久保存。她对水影礼遇,并且坚持“刑不上王傅”,“王傅可杀不可辱”,她把抓人的地点放在西城家,并不是向照容示威,而是代水影放出消息。
果然,水影被捕的消息一出京城震动。当时静选让自家夫婿去通风报信,还真亏了是西城家未来的当家主夫。琴林那几个抓人的时候就忌惮胳膊肘往外拐的花子夜,先撺掇着皇帝让他去皇陵找祖先祈福,然后收买了花子夜身边一些人说京城来的人只要不是什么一二位的高官都不要通秉。然而去的虽然不是高官,可西城侯爵家的少姑爷谁敢拦,几个人推托一阵还是去禀告。花子夜一听就跳了起来要赶回京城,被紫千和王府的典瑞一把拉住,两个人一起拽着他费了好一番口舌。无非是说琴林家不是不知道您和王傅的交情,她们现在到处找借口找机会,只要有王傅这个身份,她受不了罪。那伙人定然先找借口抹了她王傅的职位,能用的无非是学问不够或者品德有亏,所以殿下您一出面更糟糕,到给人留了口舌。
花子夜这才作罢,紫千又自告奋勇回京守着,说若是有人对王傅不利,立刻来传信。花子夜则继续留在皇陵祈福,四平八稳的反而让琴林家的人摸不着头脑。
水影二十出头主持太学院东阁,每个月都有一次讲授,不但东阁的学生听,太学院其他学生乃至京城有名望的人都能来听。她在皇宫藏书馆内泡大,博闻强记,若说学问广博京城中数一数二,在京城读书人中也颇有名望。平日里看不出来,等她一落难,太学院学生们以及京城的读书人不少前来秋官询问。事涉晋王,秋官的人三缄其口,学生们问不出究竟顿时议论纷纷。
两三天后京城显贵们也开始活动,大伙儿看看这件事蹊跷,不象是皇帝为了什么震怒要杀人。既然不是皇帝的意思,显贵们也就松了口气,东看看西望望,有来说情托人的或者有更显贵的出头在先,跟着帮衬一把为将来多留条路。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人们才发现这个年轻女子短短几年来已经在京城显贵中给自己铺了何等广泛的一张网。没几天,莲泓就有些顶不住了。水影这些年来,与洛西城一场联姻和西城家攀上了细密的关系,原本感情泛泛的西城静选如今隔三差五就找她聊天;她对卫秋水清有救命之恩,又在紫千遭遇困难的时候加以援手并帮她夺得家主之位,一时间永宁四大名们到有三家的主家和她往来密切,感情莫逆。
琴林家的人果然先想法子弄掉她王傅地位,学问这方面找不到茬子,或者象锦绣书院山长说得那样“少王傅学问上即便有不到的地方,也不是那些人找得出来的。”检点品行,除了“以色侍人”其他的好像也没有什么,这一点还真是琴林家不敢随便提的,提了,就带上一个花子夜,把这位正亲王往绝路上逼得事他们还做不出来。莲泓找了个四阶的官员负责审讯,对于晋王的事一问三不知,其他的咄咄逼人尖锐至极。
那人指责她身为王傅迎娶低贱男子为正室,有违礼法。她冷冷一抬眼:“有么?”对方说你娶的是个宫侍,还是在你之前早就给好几个女官侍奉枕席的人,你娶来当正室有辱朝风。她冷冷一笑:“谁说我娶的是宫侍,我迎娶的是现任锦绣书院教习、京城府考第三的青年才俊。”
对方说过去是宫侍,终归身份低贱,你身为皇子们的老师应该更加注重礼法。
她脸色一沉一拍桌子说什么叫做身份低贱,宫侍们进宫是侍奉皇帝的,我们其他人不过是蒙上恩赐让他们伺候罢了,难道说伺候皇帝是低贱的行为?
一句话说的审讯官冷汗淋淋,那人还跟了一句“自来英雄不问出身,只要是身家清白,少年时的荣辱算得了什么?我苏台高祖皇帝还是家奴出生,也从不忌讳,你们连宫侍都觉得低贱,那又是怎么看待高祖皇帝的?”
原本狼狈不堪的审讯官恰如抓到救命稻草蹦跳着说你侮辱先皇,满口胡言。她看都不看这些人,等他们跳了一阵淡淡背诵起来“朕少年失亲,沦落为奴,得伴卿侧,为卿所授文武同修,终有所成……卿与朕,名为主仆,情逾姊妹……”她说“这是高祖皇帝亲自书写的千月素的墓志铭。卿等要如何评价?”
一群人更是暴跳着怒骂说“胡言乱语,素月碑上如何有这种话语。”换来一声冷笑:“当然是埋于地下了,不过端皇帝下旨,流云错主编的《文武绩》,第五卷《文学》第七篇中收录。皇宫藏书楼内有高祖皇帝手书的千月墓志铭,各位可以请求圣上让各位去看看。”
几人互相看看,一边陪着看戏的少司寇沐谈咳嗽一声轻声轻气说:“少王傅所言不差,《文武绩》确有此篇,不过下官驽钝,记不清所在卷册,着人找来翻翻便能验证。”
这样的闹剧重复了几次,莲泓也觉得无聊。到了第四天,芦桐叶前来探监。
芦桐叶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开门的带路的都塞一小块银子,提着吃食进了关押水影的监房,上下打量着说“啊呀,亏得那么多人带话让里面的人好好照顾你,怎么没两天就瘦了一圈。”
“每天晚上狼哭鬼嚎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芦桐叶叹了口气,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出的事么?”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快告诉我。”
“南安侯上了道折子请罪,说前两年出入你们晋王府,一度跟在迦岚殿下身边进进出出的那个凝川就是她那不守夫道的前夫宛明期不知道和谁生的杂种。”
“原来是她——”
“晋王府也有下位女官作证,说此人这些年来偷偷和晋王通信,还送来神秘的物件,而且用的都是晋王的私章为印信。”
此话说完但见水影神色间顿时透出一阵轻松,芦桐叶奇怪的看着她,那人微微一笑:“原来是她弄出来的花样,好啊,我正愁这件事早晚是个祸患,还正没法子想,她倒给我做了个台阶。桐叶,你替我做几件事……”说话间,凑到她耳边嘀咕一阵,芦桐叶大笑点头,随即告辞。
到了八月下旬,花子夜的王妃与女儿终于回到京城,正亲王也结束了皇陵祈福,返回王府。花子夜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小女儿,半岁的孩子胖嘟嘟白嫩嫩的甚是可爱,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伸手抓花子夜的头发,抓到了甜甜一个笑。花子夜想这个继承人想了多少年,如今把这个小女儿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高兴得团团转。王妃一边看着笑吟吟的,她虽然在外面,多少王府里也有些亲信,给她消息说打从她上次没了孩子后,花子夜在王府里没召过宫女侍寝,此次回来花子夜备具车马,仪式隆重,见了她嘘寒问暖,不象过去琴林家一让他不顺心,转头就给她脸色看。
西城照容评价琴林家的两姊妹“从来没有一件事是定心去做的,原本不聪明还喜欢耍弄小聪明,每每半途而废,招人耻笑。”这一次也一样,晋王和南平宛明期的女儿私通书信往来密切,换了个聪明人能玩出连环套,这两姊妹呢,想都没想清楚就把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用掉了。
水影将晋王送走,又许他留在鹤舞,就想过早晚要给自己惹祸。可她一来仗着有花子夜撑腰,二来晋王是爱纹镜向她“托孤”的,她对这位雅皇帝忠心耿耿,宁可自己受危险也要保晋王太平。
清平关消息过来,她一听到其中有丹霞大营便知道凝川定然牵涉其中。那个少朝她也见过一面,直觉就是典型的绿林人,这样的人快意恩仇但对官府十分忌惮。卫方治丹霞将个穷地方治理的风生水起,若是卫方在清平关少朝卖他个面子出头援救是有可能的。然而明霜原本是清扬手下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守着清平关要务,只怕从没露过要背叛的迹象,那少朝两边不帮才是正理。少朝在这种时候出面,而且是帮着没什么好名声的朝廷,那是违背绿林规矩的,料想昭彤影就是再大的本事,遇到少朝这样一个不贪钱不贪色又重义轻利的绿林豪杰也没法子。绿林的事便要绿林中人去调和,凝川在丹霞大营多年,也一样是豪侠仗义的性子,她说的少朝肯相信,她的性格只怕也对少朝的胃口。
她和凝川接触下来,要说这人奸诈,肯定不合适。宛明期这个女儿是性情中人,但看她和日照数面之缘动了心思可以千里迢迢追到京城就有其父当年的多情影子。然而她当断则断,看出日照情有独钟绝没半点拖泥带水,发现晋王对他有意虽然一开始并没钟情也不浪费,牵畔着少年王爵的心,从这点说又有她母亲齐霜的一些特点。现下的凝川没有好处是不会帮苏台这些皇亲国戚的忙得,能让她动心的好处无非是晋王。那一刻水影连声叫苦,心说怕什么来什么,迦岚要是一举叛旗就让晋王大张旗鼓地迎娶凝川来和南平结盟,她这个晋王的监护人才真的死定了,就是花子夜都保不住她。
大概苏台齐霜也听到了动静,知道自己杀了两次没杀成的女儿要以南平公主的身份与苏台晋成婚。这位齐霜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在苏郡杀得血流遍地激起民变都没半点愧疚,唯独宛明期和凝川这对父子是她心头刺眼中钉,想起来一个头两个大。她上次亲手那一刀没杀成凝川,但那点残余的母女情被她亲手斩断,至于宛明期,仇上加仇将她千刀万剐都不尽兴。现在她是苏台的皇族宗室,皇家为了自己体面死撑也要撑着,可有了两国和亲的名号,尤其是晋王这一下嫁,她这个宗室地位一点用处都没了。为了她自己性命着想无论如何要阻止这门亲事,也亏她有这个狠,自己上书说破凝川身份来请罪,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水影不怕有人说穿在前,就怕之前密不透风忽然从鹤舞传来消息。现在说穿了,大可以一甩手一问三不知,最多问一个彻查不严的失职。再说了,你苏台齐霜明明知道这人的身份早不说,等晋王被骗上手了再来说,又安的什么心?反过来甚至可以打她个勾结南平陷害晋王图谋不轨!
只怕苏台齐霜用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时也没想到能遇到愚蠢到那个地步的琴林姊妹,一个大好机会轻易糟蹋,还让她真正陷到死地。
有了这样的铺垫反而好处理了,水影在秋官上狱里想想笑笑,皇帝采纳琴林拂霄的意见让迦岚兴兵,一时就不能问罪她什么。这会儿她才真的要让晋王无论如何别回来,圣上宣召就说迦岚亲王不放人,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推到迦岚身上,他晋王到能当个“受害者”。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牢中不知岁月,芦桐叶给她带了几本书,她又问狱卒要来文房四宝,无聊极了写文作诗,推敲一下下一次讲授的内容。她过的清闲,外面直翻了天,少王傅无端被押,太学院学生们群情涌动,东阁的贵族子弟也议论纷纷成群结队的到秋官那里询问。尤其是那些贵族子弟,有的是天皇贵胄,压根不来和你莲泓打交道,抽机会直接到宫里去说。十五六号的时候太皇太后紫千帆忽然问身边人“少王傅还没有进宫来讲习么?”她身边的典瑞慌忙四处打听,问明原委回报紫千帆,这位太皇太后当场就沉下脸说了句:“什么天大的罪过要糟蹋王傅,我儿在位的时候可不会让人做这种没规矩的事。”原来这位太皇太后极其喜欢读史,水影在史学一门上最为精通,她每回进宫讲授,太皇太后都亲自去听,或者让人一字字记录了拿回来看。前些日子水影进宫向他请安,紫千帆定了题目让她八月十五进宫来讲授,哪想到这时候她被困在了秋官上狱。
偌娜虽然毛病一大堆,但有一点好——孝顺。太皇太后一皱眉立刻就惊动了她,这才知道朝廷少王傅已经失去自由好些天,当即把六官官长都传来。春官大司礼第一个诉苦,这位大司礼刚刚晋升不久,以前是春官中二阶下的官员。清扬这一叛乱朝廷里和她往来密切的全部遭殃,紫名彦和清扬走得很近,一度还要把儿子许配给她,此时当然被人弹劾,丢官弃爵总算保了性命,皇帝念在她是老臣分上不再追究。紫名彦灰溜溜的躲回家里,想想还是不安生,没两天就收拾细软带着夫婿小妾回原籍安康祖宅。少司礼称病避祸,天官在剩下的人当中挑挑拣拣选了四十六岁的肆师(掌管国家大典的官员)为司礼。此人性格平稳,端正守礼,和昭彤影一样,出自锦绣书院,只有一点毛病,极其看重学问故而看不起见习进阶的人,也看不起武将,是个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的夫子。她对着皇帝埋怨秋官不打招呼就抓人,如今太学院东西两阁群情激奋,上书者数十,京城士子书生也多有不安等等。偌娜眼睛一瞪说掌管太学院是你分内事,那些学生不识相,胡乱评论朝政都给朕赶出去。尚在读书一个个就敢上书闹事威胁朝廷大臣,将来当了官岂不是要造反了?骂得大司礼趴在地上连连请罪。
骂完大司礼转头又骂莲泓,司寇大人好一顿叩头请罪才有机会说明白原委。偌娜一听又和齐霜有关,头都大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个老一辈宗室念起来压根都痒痒的苏台齐霜偏偏很对偌娜的胃口。齐霜容貌出色,但又不是昭彤影那样光彩照人到了人人见她都自惭形秽的地步;她精通六艺,尤其擅长弹琴,琴艺之精湛连水影都佩服,偌娜自己也精通音律,擅长吹笛,自命独步京城,将齐霜视为知音。齐霜在苏郡残酷镇压百姓,照容等人想到就皱眉跺脚,偌娜却觉得她做的样样都对,而且果断刚勇,比那些整天唠叨着“安抚百姓”“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官员强个一百倍。
偌娜舍不得问罪齐霜,不牵连齐霜剩下的就成了没头公案,皇帝继续骂了一阵人,大司礼出主意说别的就算了,陛下把晋王召回来吧,放在京城大伙儿看着不就没事了。偌娜点点头命秋水清拟诏,臣下又问少王傅怎么处置。偌娜袖子一甩“怎么处置,太皇太后等着她进宫讲授呢!”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囚禁中的水影迎来了十多天来的第二个访客——琴林拂霄。
拂霄的官职目前是夏官司士,位在三阶,也就是当年卫方从事过的职务。相比她的年龄不高不低,仍有远大前程。拂霄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各地叛乱的事情,大司马和少司马两个根本不懂军务事,尤其是大司马叶芝,一辈子没有领军打仗过,前线长什么样子大概还是上次京城被围的时候被迫看了一回。
尽管这是自己的亲娘,拂霄还是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把大司马这样重要的军务要职给一个对军务一窍不通的人。拂霄自己进了夏官才知道自从迦岚因过请辞后,在叶芝的带领下夏官变得何等死气沉沉且毫无章法。你说,你不懂军务或者虚心请教或者少管闲事,让部下恪尽职守不是很好么。琴林家那两姊妹偏偏不干,不懂装懂东管西管,无论什么大小事务没有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得大司马过目都难以推行。宋茨兰以一县之力起兵叛乱数月间能下两郡,夏官反应缓慢指挥失策,没有及时集中兵将叛军剿灭于弱小之时,反而分散投入白白成为茨兰扬名天下的帮助。
如今清扬叛乱也是一样,清扬得了齐郡就是断了朝廷向扶风运送的粮道,身为大司马首先应该想办法打通粮道,让扶风得到充足补给,使这支苏台西面最强大的军队没有后顾之忧。扶风军进可攻退可守,自来兵贵神速,就算是她拂霄叛乱,只要长点脑子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插京城。京城到手,天下传檄可定。清渺末年也是群雄并起,一度势力超过苏台兰的比比皆是,然而天下最终到了苏台家,为什么?不就是苏台兰知道想要让天下人敬服你,你就要摆出比任何人都正统的样子。如何能正统?首先就是京城。京城是国家权力中心,一样是草头王,放在京城和放在别的地方效果就不同,往前朝金銮宝殿一坐,草头王也像模像样。其次便是正牌皇帝的存亡,只要正坐上那个还在一天,不管你坐在哪里兵权多大,说出去还是一个篡位的主。你把那正牌皇帝逼死了,能让别人帮你杀了最好,扶一个年幼的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两年玩个禅让游戏,叛贼就此转正。苏台兰便是深谙此道的人,说起来也不是她深谙此道,而是千月素明白其中的道理。
凤朝登基之初,重用二十五岁的千月素,某一次清渺权臣洛安子伊(家名洛安,和后来的洛家没有任何关系)在丹霞起兵叛乱,五万强兵势如破竹,各地诸侯、权臣乃至独霸一方的草头王们纷纷依附,二十天的时间得到四郡十九州。千月素主持平叛事宜,当时朝廷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个说要保扶风,那个说要保京城,还有人说这地方离开京城太进了,迁都吧,皇帝您到南方去躲躲。千月素力排众议告诉皇帝“皇帝是国家的象征,京城是朝廷的象征。帝不能离朝,朝不能离京。跑到南方去或许可以苟延残喘,可也就是残喘了,从此天下再不是凤家的。”她调动所有可以紧急调动的兵马,守卫京城的门户——风合关,然后让扶风军不断侵扰叛军后背,一个字——拖。果然,洛安子伊在几次进军风合关无果,丧失了两万兵马后也只能退回丹州。尽管她很快在丹州自立为皇帝,摆了偌大的仪仗,可没多久依附她的势力又纷纷独立,两年后洛安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战死在一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中。当时苏台兰还叫苏兰,只是一个六阶的武官,千月素四处调兵亲自上阵,苏兰都在身边,把这一套“篡国要略”摸透了,八年后,她自己起兵叛乱,皇帝在哪里她就往哪里打,逼得凤朝投火,她还说风凉话“我不是要杀皇帝,我这是奉迎皇帝回京啊,她怕什么呢……”群雄争夺苏郡争得你死我活,她看都不看,直插京城。苏郡的主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一回头,苏台兰已经在永宁城皇宫里坐着自称“天子”。
拂霄很清楚清扬的战略,作为应对,她就要让清扬无法速战速决,拖住她,让她出不了齐郡一步。接下来,随便她怎么折腾,等我先收拾了茨兰平定京城周边,回过头来再和你满满磨。她到了京城这些天就在忙着如何封锁清扬,一道借兵的诏书让苏台迦岚已经举起的叛旗暂时又放下了,同时她压下丹霞郡那些要惩处明霜的折子。甚至于那些明霜来历不明,曾经是清扬爱宠,好像还是西珉高官贵族之子的花边新闻也一概不听。清平关那一战谁是谁非,她心里明镜一样,可暂时也不动丹州那群高官,逼急了万一举旗直接投靠了清扬就麻烦了。两边都不动,压一阵子,将丹霞郡守府不象话的那群慢慢调走,丹州就算太平了。然后便是扶风,她计划调动丹舒遥去担任扶风大都督。扶风军的骨干八成是这位丹将军的部署学生,他镇的住,而且他在扶风的那些年一度打得乌方丢盔弃甲不敢正视苏台,对乌方也有威慑力。最重要的,这位丹将军的忠诚方向目前来看还在朝廷这里,而且他的女儿丹夕然在面对茨兰的前线,把这对父女隔开,任何一方有异动都要考虑另一方的性命。她每天忙得不知日夜,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的时候才知道自家这两位家长又开始捅娄子。
拂霄来探狱不是空手来的,亲手挎了个篮子,上下打点了之后来到上狱。进去了,先过涟明苏的监房,隔着铁栏杆对涟明苏深深一礼,口称“先生”,还吩咐狱卒好好照顾,寒暄两句,这才转过去到了水影房前。水影正在那里不知道写什么,浑然忘我样。一直到狱卒开了门,拂霄进去后深深一礼,叫一句:“王傅安好。”才抬头做惊讶状,将笔一放人往边上一闪:“这是做什么,水影带罪之身,如何当得起琴林小姐的一礼。”
狱卒都退的远远的不干扰两人说话,琴林拂霄亲自动手在牢房内的小桌子上摆上带来的三道菜,另外还有一壶温好了的状元红。水影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忙,拂霄一一弄好,笑吟吟道:“拂霄与王傅为同榜,可惜多年来各自前程,未能多亲多近,今天带着酒菜过来,盼望王傅不弃。”
水影在桌边坐下,虽然是多方打过招呼优待,秋官上狱毕竟不是驿馆上房。一张小桌子又写字又吃饭,板凳还是拂霄来时狱卒哈着腰送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坐凳子上,一个坐床沿边,拂霄斟上一杯酒:“敬王傅一杯。”仰头喝尽:“拂霄先干为敬。”
菜虽不多,道道都是上品,一时间香气四溢,水影看了拂霄几眼,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断头饭?”
“王傅怎么开这种玩笑。拂霄是提前来祝贺王傅出狱的。”
“哦——”目光明亮定在对方身上:“状元出任秋官司寇了么?”
琴林拂霄的性格其实与西城静选有几分相似,两人少年时感情不错,直到偌娜登基琴林家出了皇太后气焰顿时嚣张数倍后,才淡漠了往来。静选比拂霄早一榜进阶,与昭彤影同科,虽然是三等,但也没有服礼算算也是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拂霄最不擅长和人斗口,水影却伶牙俐齿,说起刻薄话来昭彤影都自愧不如。此时,她也只有苦笑一下,随即道:“这件事原是我家婶婶不对,王傅……”
“这什么话?我水影身在秋官上狱,不是你们琴林府邸的地牢。下令的是朝廷大司寇,怎么叫做你们家的婶婶不对?什么时候起,朝廷的律令变成琴林家的家法了么?”
一言出口,琴林拂霄的冷汗就下来了。所幸水影没有继续追下去的意思,说完这句拿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一翻杯子笑道:“状元的这杯酒,水影领了。状元新登高位,正是忙碌的时候,想来没有闲心续十多年前的同榜情谊。阁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何况还是这暗无天日的秋官上狱,有什么事状元直说,莫要在这里呆久了,污了堂堂状元琴林后裔的身子。”
拂霄听她一口一个状元,听得极其刺耳。若说学问,拂霄能够状元出身自然是出类拔萃。不过,她和水影一样,并没有经过府考郡考,而是从太学院东阁结业后经过推荐特进,第一场就是京考。拂霄在太学院东阁时候的学业就很平均,文韬武略各有所成,可也就是太平均了,反而每一门都不够出彩。当时的少王傅评价她“二等卷中才”,可也不知道那一年考题对她胃口,还是发挥的特别出彩,一举夺魁。然而事后苏台士子颇多议论,都说论文才见识一等剩下四个都比她出色,她能夺魁完全是考官收了琴林家的贿赂。最糟糕的是这一年一等第五的考生,也就是水影,此后主持太学院东阁,领导士林,文采见地均独步京城。人们更说“看看那位状元,写过什么让人传诵的文章,说过什么让人震惊的话语,当年也不知道怎么压过少王傅登了魁首。”
拂霄自问无私,可今天被这位一口一个状元,怎么听都像是讽刺,一时哭笑不得,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水影连着挖苦她几句,看她手足无措,这些天坐牢的怨气也发泄了一些,心说见好就收,若面前是琴林那两姊妹也就算了,犯不着和拂霄撕破脸。当下微微一笑:“晋王这件事,到底怎么个了法呢?”
“圣上说南平人诡计多端,晋王年幼难免不查,情有可原,让他回京从此好家教管便是。”
“圣上仁慈顾念手足之情,不问晋王之错,臣感恩戴德。”
“晋王年来在外,王傅难以朝夕询问,有疏漏之处,也只是有错,不成为罪。若要问罪,当是那两个陪伴晋王的女官的错。”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安侯齐霜大人呢?”
拂霄愣了一下,喃喃道:“陛下没有说。”
“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顾及是正常的,大司寇也忘了么?”
“王傅……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息事宁人如何?”
水影把筷子一放:“这才是状元此来的目的吧?”
拂霄离开秋官上狱的时候天色微暗,狱官点头哈腰的陪着这位琴林家新一代最杰出的女子,说话间看到日照在狱卒带领下过来,两人遇到遥遥一点头。
“王傅夫时常来探望么?”
狱官摇摇头:“那便是少王傅的夫婿……闻名以久,第一次见到。”
“原来半个月都不曾来探望?”
“来的人极少……”狱官掰掰手指:“除了您之外也就是芦家的当家来过几回,西城家大小姐的夫婿来过一回,还有就是晋王府的女官们来过几次送东西,再没旁人。”
拂霄点点头,神情更显得疲惫,旋即上马回府。
琴林家和西城家一样,册封侯爵,某种程度上也和西城家一样,那就是家主与自己同胞的几个姊妹感情莫逆,始终住在一起,这一点上,卫家就难以相比了。拂霄进门遇到自家几个姊妹,分别打过招呼,径直往映雪那里走,那几位小姐扭一下身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下贱出生的东西,那么个神气劲,真以为琴林家是你的了。”
拂霄的步子微微一顿,却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往前走,身边的侍从不平的“哼”了一声,被主子一瞪眼缩回去剩下的话。
映雪与叶芝两姊妹正在一起说话,拂霄上前行礼,映雪笑吟吟的让她坐下,并叫人端参汤过来。拂霄第一句话便是:“姑母,娘,孩儿今天去秋官上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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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脸一沉:“那人明天就放出来了,你去做什么?算她福气,又给她逃过一劫。”
“孩儿去请少王傅莫要在追究,息事宁人罢了。”
秋官上狱中,那人舒舒服服吃完饭放下筷子喝过茶才对她说:“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追究,不是卖你状元的面子,也不是怕琴林家。我是看在正亲王殿下得分上,不想让殿下麻烦。”
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姑母大人,我们琴林家若论真才实学是比不上卫与西城的。就连黎安家,璇璐、萦夕、康、碧这几个各有成就,她们几个我们都是见过的,有文有武,品行也好,将来都是中流砥柱。我们家能有今天的地位,能够将六官官长的一半握在手中,全仗了圣上出于我们家。
“我们琴林的盛衰存亡是和今上连在一起的!”她说,若是改朝换代,比如说清扬登基,那几家照样能高官厚禄、子孙荫封,我们琴林家只是淡漠都算好的,说不定全族被灭,步上兰台的后尘。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保全圣上,将那些叛匪一一剿灭,而不是在给自己树敌了。
她说:“姑母大人,您和母亲大人费了那么多力气来处理凝川的事有什么好处呢?圣上杀了晋王,对我们琴林家就有好处了么?晋王会反叛么,就算反叛了,能成功么?您杀他有什么意思呢,还白白激怒了丹舒遥,万一他们父女担心被牵连去投靠了清扬或者茨兰,我们是给自己招惹祸端啊。”
这一夜,琴林拂霄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一遍,说的那姊妹二人脸色由青转白。直到深夜拂霄才告退,外面亲信迎着问进展如何,她疲惫至极的叹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拂霄来后的第二天水影果然离开了秋官上狱,少司寇看看迎接在外的那些人拍拍胸口庆幸自己有见识,没有跟着那利欲熏心的上司去折磨人。水影和日照夫妻重聚自然是别有感受,却没有立刻回家,先到晋王府换过衣服问了半个月积压下来的事,尤其问晋王状况,有没有书信等等。待到王府事务处理的七七八八已经快到晚膳,她穿上朝服直奔皇宫慈心殿。太皇太后紫千帆正要用膳,听人来报高高兴兴命赐膳。于是昔日的女官长在太皇太后的餐桌边侧着身子坐下陪说话。紫千帆一句不问坐牢的事,水影也半个字不提,只把出事前定好的进宫讲授的事提起,重新定了时间确定了题目。紫千帆对这个在自己儿子身边陪伴了好些年的年轻女子倒是很喜欢,他也听说过那些女官长与皇帝有染的传闻。他是最奉行正统规矩的,自然听不得,当年把儿子爱纹镜叫来询问。他那当皇帝的儿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太后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早就将她册封为妃。朕是皇帝,怎么会去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紫千帆听了非常满意,从此不再过问,见水影将后宫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对皇帝的心思掌握入微,尤其是儿子生病那些日子,衣不解带的侍奉,对这女子也就没什么意见。
紫千帆地位虽尊,但他恪守后妃不摄政的规矩,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情也淡漠,儿子的事尚且不随便插嘴,到了孙子辈那是爱做什么做什么,平日里来不来请安也但看儿孙的孝心,一切不强求。偌娜即位后,皇太后像是要弥补深宫幽居的遗憾,对政务指手画脚,琴林家一日比一日权势滔天。这世上的人总是趋炎附势的多,皇太后身边逢迎拍马的每天都有几十号,皇太后倒不见得有感觉,直把她身边的典瑞、司宾、太府养得肥肥的。莫说见面,送上来的东西想要在皇太后面前晃一下都要塞几百两银子给下面人。而幽居深宫的紫千帆则门庭冷落,他不喜欢给自家人争取什么,爱纹镜在位的时候紫家都没从他这里得过什么好,更不要说偌娜登基后。即便有那么两个想要换换门路的,想到他这个性格也就打了退堂鼓。就连本家的紫千,一年都不会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一趟,前一回还是眼看着要出事才想到这位家族的老前辈。
然而水影不管在不在宫里每个月必定到紫千帆那里去一趟,但凡太学院东阁放假,便赶晋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且嘱咐他若是太皇太后留就住一两晚等等。晋王最听话不过,紫千帆正嫌深宫无聊,有个孙子辈承欢膝下聊遣寂寞。晋王读书也认真,许多地方和紫千帆投缘,祖孙两个在一起下下棋,或者闲坐说前朝,倒也是一番情趣,如此时间长了,紫千帆嘴上不说,心里对晋王疼爱有加。这一次琴林家给晋王扣了个里通外国意图不轨的帽子,明摆着是要晋王的命,太皇太后一听说就发火了,更有秋水清几个女官在旁边煽风点火,紫千帆一捉摸“哦,你们和一个朝臣怄气就要我孙儿搭上性命啊,想也别想。”
水影这一夜住在慈心宫,她到太皇太后这里走这么一遭,算是给这件倒霉事做了个了断。紫千帆这条线她花了十来年功夫经营,这还是第一次用上,索性让人知道“我水影不是只有花子夜能帮忙,找我的麻烦,先问问太皇太后乐不乐意见到。”紫千帆这日心情不错,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夜里听琴时指着旁边侍奉的女官说:“这孩子你调教得不错,伺候本宫尽心尽力,不过圣上御书房缺一个人,明儿就过去了。”水影定睛一看果然是熟人,自己当女官长时教导过的下位女官,西城家老九的次女,生在五月里单名一个芍字。刚进宫的时候也只有十二岁,怯生生的总做错事,她在这孩子身上没少费心思。如今十余年光阴,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女官,神色平和举止从容,仔细看言谈举止间还能看到自己年少时的痕迹。她还记得此人和玉台筑感情很好,洛远还说她五六岁的时候就圆滚滚一团喜欢跟着玉台筑走,筑哥哥筑哥哥的叫的亲近。仿佛玉台筑出嫁的时候,那家的九姑是送了极重的礼的,她的大姐就在鹤舞当官,应邀参加了婚礼……
紫千帆介绍的时候就见西城芍笑吟吟的神色奇怪,果然晚上刚刚躺下这女子便来敲门,说明儿就要去伺候皇帝,这御书房侍书的职务并不好当,心里忐忑不安,想请王傅指点一二。
水影这才知道她在秋官上狱“休养”的这半个多月外面又是一轮天翻地覆。首先,宋次兰在东面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这一次成为牺牲品的是琴林卓,映雪的三女儿,也是她唯一明明白白嫡出的女儿。琴林卓当年因为三番五次触犯水影最终恼了花子夜,将她丢到外头当了几年知县,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积习难改,什么职务都做不好。映雪见她连连闯祸,加上花子夜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映雪整天担惊受怕,最后一狠心让拂霄带她到军前历练。琴林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拂霄敬畏三分,姊妹感情还相当不错。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那琴林嫡系的娇贵脾气一点不改,和母亲一样,眼高于顶任性妄为。拂霄在凛霜的时候还好,她一走这位大小姐没人看着立刻出事,不厅上司调遣擅自出兵,在藏龙谷被茨兰的部下打得全军覆没,自己身受重伤,半路上就咽气了。
南面,苏台迦岚领了圣旨后并没有像当年那样迅速出兵,而是开始不慌不忙的“整备兵马”,既然要整备兵马当然需要军需粮草,鹤舞的领主一伸手“清平关的军械粮草给我一些吧。”这一次,映雪倒是没有为难,命清平关按需供给。
西城芍说罢这些又问这个侍书女官如何当,水影何尝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西城家和苏台迦岚之间的关系交错的越发复杂了,玉台筑不用说,西城芍的大姐、小妹还有嫡亲的姑母也就是西城家的七姑奶奶都在鹤舞。苏台迦岚的举动直接关系到他们家族的兴衰存亡,到底是把将来押在迦岚身上还是押在皇帝身上,或者这位鹤舞领主会不会一辈子安分守己,这才是西城芍三更半夜跑来真正想要问的东西。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不想为西城家做选择,她微微一笑:“御书房侍书无非是为皇上捉笔,我记得你文采不错,小心谨慎便是。侍书不同于女官长,只要照着皇上的意思起草公文,至于公文的内容不需要评论,尤其记住,看到的看过便好,万万不要到外头传播。侍书官,唯谨慎克己而已。”
出狱后第二天中午才告辞太皇太后,出了宫下人问去哪里,内心里挣扎了一番正要说回王府,就见秋水清朝她这里过来。她淡淡笑着迎上去,却见秋水清脸色沉凝,目光里带几分怨恨,她心里快速想了一番硬是没想出这些天哪里得罪了秋水清。秋水清七月里,也就是西城家的老三服礼后两个多月,两人正式完婚,如今还在新婚燕尔中。她的夫婿容貌清秀,倒是照容三个孩子中相貌最好的,又年轻柔顺对她早有憧憬,照理说应该是蜜意怜爱的好日子中,怎么摆出这么个脸色来见人。
秋水清上来一声不发,挽着她的手往僻静地方走,一直走到一处亭子里,跟随的人都在假山下听令,这才听她冷冷道:“你和织萝怎么回事?”
她愕然地看着对方,心说这算什么问题呢?那次织萝深夜摸到她住处,吐了口血,她诊出原委用药调理,几天后这青年也就恢复了些,笑吟吟的在她面前撒娇。待到她夏休结束回王府,织萝收拾东西也要回长林班。水影在医术上虽然远比不上昭彤影,可对她家祖传那几样东西的药性很下了功夫,知道织萝看似没事,实际上身子已经被掏空,一日日衰弱下去。要他留在自己家中休养,那青年笑吟吟的说不要紧,又说自己这些年野惯了,没有当大少爷的命了。
水影知道他对自己沦落风尘之事其实非常在意,他自己笑吟吟的吊在口上说可以,要是别人一提他就觉得人家在看不起他,纵然不说心里也有疙瘩。这就像她当年为了安身保命贴上花子夜,是绝对听不得旁人提的,便是没有恶意,她听在耳里也变了味。对织萝劝了一句也就随他去,此后没多久自己入了秋官上狱,如今也不知道这个迷恋着织萝的人没头没脑来说什么。
“别和我装样。织萝他……他明明在你府邸里藏着,连舞也不跳了,谁都请不动,也亏得长林班那个混帐还替他编瞎话。”
此话一出水影就变了脸色,秋水清还真得很少见她这样心绪变化,一时不知说什么愣在那里,便那么一愣间那人转身就跑,连风仪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着出去。这一下,秋水清的脸色反而比刚刚正常了些,秀眉微挑,心道:“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水影越是紧张她越觉得这两人并非男女艳情,真要是艳情,她能不顾颜面迎娶日照算得上情深了吧,也没见露出过这种紧张神情。如此想想越发的奇怪,皱着眉换来一个亲信让她到少王傅的宅邸去打听一番。
水影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家,下人接了主子,日照也一路小跑出来,她上前劈头便道:“织萝是不是又病了?有多久,为什么不早说?”
后来才知道织萝是某一天中午自己摸到这里来的,进门就大口大口的吐血。幸好管家见过他知道是自家主子的客人,伺候他住下张罗着找大夫。大夫过来一看脸色就变了,说这位小哥是怎么搞得,年纪轻轻身子完全败坏了。又对管家说看这小哥细皮嫩肉象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和从小没吃没喝天天做苦力受虐待那样的惨败身子,外面看还算好,内里千穿百孔,到底还能不能调养过来只有听天意。
当大夫的一直到走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戏班子抗着家什经过才想起,那容貌秀美的小哥儿不就是红遍京城的那个织萝么。当初自己跟人一起去看他表演也被那孩子的风姿迷的恍惚,被人笑话说那人儿一夜千金不是平头老百姓碰得起的。大夫撇撇嘴“原来是他,难怪年纪轻轻身子就败了……”
管家留下了织萝也不知怎么办,见他一口口的吐血,深怕一个不小心死在家里如何是好,忙叫人准备马连夜赶到锦绣书院去见日照。日照那时正为水影的安危心烦意乱,听到这么个信息更是焦虑,连忙请了假赶回去,算到这天已经整整七天,终于前一日织萝病控制住了,这天早上还坐起来吃了一碗稀饭小半只春卷。
水影见了他问过情况,没说几句话织萝又显出倦怠之色,可又不舍得睡,趴在床上手拽着水影的衣摆,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忽然将头放到水影身上,低声道:“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哪个害你的……”
“苏台清扬……姐姐,你会为我报仇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揉揉青年的头发:“我绝不投靠苏台清扬,死也不投靠,好么?”
织萝在她身上,满意地叹了口气,小猫一样抓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水影到织萝睡熟才小心的抽身,走到外头深深叹一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烦闷,忽然道:“照,京城住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走……”
“找晋王去。”
她倒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在上狱里的那些日子细细思考,心说晋王这件事从齐霜狗急跳墙一样的举动来看,只怕已经快要成了。昭彤影那样的人明知道这件事一旦成了他们这些晋王府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居然一点信都没过来。说她疏忽那绝不可能,只能是动了杀心。
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当年丹绫那场叛乱被她用先皇遗诏压了下去,弄得个个都担心先皇还有什么东西藏在她这里。她晋王府的住处被人偷着翻了好几回,她回回都发现了,只当什么不知道,心说偌大个地方她就是傻了也不会把要紧东西放在自己的住处。就连昭彤影也试探过几次,纵然是她也怕将来万事俱备忽然冒出一个先皇遗诏纵然成功了也免不了篡逆之名,更不要说她那主子迦岚也是个重名声且孝顺的。昭彤影离开京城的时候又劝了她几次,无非是要她跟着一起走,都叫她拒绝了,只怕让那人下了狠心“不能用之即杀之。”
日照看着她低声道:“当真?”
“嗯。一直我不想走,一来是不想去求人,苏台迦岚从没看我顺眼,如今再去寄人篱下,只怕更容易受气,她也不会当我稀罕。二来,那个地方已经有了昭彤影,秋林等也都是一时之选,也显不出我的手段。不过……”她脸色一沉:“京城里留下去太危险,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有了他……”回头看一眼织萝的房间,冷冷道:“罢了,寄人篱下也罢,至多是多花些力气而已。”
水影是说做就做,恰好那个时候皇帝听了拂霄的劝告下旨令晋王回京。水影也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封信通过驿站加急送到鹤舞,信上以少王傅的身份把晋王狠狠骂了一顿,让他立刻回京向圣上请罪。九月初,明州的回信来了,是苏台迦岚代替晋王的答复,洋洋洒洒一大篇,对着皇帝当然用辞谨慎,言语恭敬,但是意思很简单就是三个字“不回来!”皇帝一看就把折子摔到地上,对着正好在旁边的拂霄道:“卿看看,卿看看——苏台迦岚她还当朕是皇帝么?晋是朕的兄弟,朕封的王,他要娶要嫁都要朕同意,可那个混账说什么,要与南平交好,与什么长川公主联姻……她一个鹤舞的领主有什么资格为朕的兄弟主婚,而且是与异国联姻,她这不是公然谋反又是什么?”
拂霄捡起折子,看了一遍,低声道:“陛下,若是能与南平交好对于我们安靖来说绝非坏事。迦岚殿下或许有异心,可只要陛下永远在凰座上,不管迦岚殿下什么居心,与南平交好的好处还是由陛下来享受的。南平将公主嫁给晋王,必然是要与安靖交好,而不会满足于和区区一个鹤舞交好。”
“南平那些蛮子有什么道义,反复无常之辈。”
“南平若是背叛了,盟约不是陛下订立的,正好以此问罪于迦岚殿下。”
偌娜“嗯”的一声仿佛对这个建议还有些兴趣,拂霄忙凑上去嘀嘀咕咕一番,皇帝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平日看卿忠厚老实,没想到也有这样的计谋。”
经过这番对话,偌娜对晋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人悄悄通报给水影,那人冷哼一声暗想:“你再动杀心啊,谅你也不敢把晋王一起拉进去犯这个触怒圣意的罪。”同样是不回来,同样是和凝川成亲,这道折子是迦岚上的,将来所有事都往这位鹤舞亲王那边推。她初时担心昭彤影为了除她去诱骗晋王自己来写这拒绝回来的折子,那晋王才真的是不奉旨意有叛逆之心,皇帝一怒她罪上加罪逃都逃不掉。可这件事担心也没用,那人真要她死既是晋王乖巧懂事不做这种傻事,她干脆把圣旨扣下冒充晋王的口气回复能拿她如何?她只能寄希望于迦岚顾念手足之情,不要让这年少的兄弟去担叛逆罪名。
这边迦岚的折子一到,转天水影就找机会到皇帝面前去打探。虽然被拂霄劝了,偌娜对此事仍十分不满,忍不住挖苦起来。水影就怕她乐呵呵的不介意,越愤怒越好,忙跪下请罪,自然把一切都往迦岚身上推,无非说晋王年少容易被欺骗,迦岚殿下或许要扣押晋王当人质等等,总之一个目的——让她亲自到鹤舞去一趟把晋王接回来。
倘若这个时候琴林家的人有一个在这里,水影就休想走,那家人也不是聪明,只是单纯的喜欢和她唱对台戏。可偌娜不是心思缜密之人,做事全凭兴致,水影态度恭谨诚恐诚惶皇帝看了开心,一点头——准奏!
水影就等这句话,谢恩后跑回家一刻不停准备行装。织萝的身子几天调养下来已经能下地,刚一好吵着要回去,这一次她坚定的拦住了,说你别走了,跟着我一起去鹤舞吧。织萝当即变了脸色,两个字“不去!”他那日昏昏沉沉的时候说清扬害他,又要水影替他报仇,说完了昏睡过去,醒来后模模糊糊好像有那么件事也不清楚,水影和日照进进出出也不提起,只当自己是做梦。此时脸色沉沉的说了这么句话,水影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迦岚殿下与苏台清扬不同的,她做不出向人下毒这样的龌龊事。”
织萝一愣,这才知道那些记忆并非做梦,那么后面撒娇的要人报仇之类的话想必也是说过的。他平日在恩客那里娇媚无比,撒娇耍赖什么都做,可自家人面前反而很少撒娇,想到那日举动脸上微微泛红。过了一会儿喃喃道:“姐姐什么都知道了……”
“是啊,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看漓没得到的东西你却带出来了,是么?”
织萝犹豫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然后一抿唇:“她逃出去的时候偷走了娘带的信物,不过这个没用的东西,在家里长到那么大到底哪一个才是千月印信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娘让我带上真正的,免得她带了人回来抢。”
水影苦笑道:“娘也真是,我看漓做不到那个地步。”心道,漓说到底还是老实人,织萝这孩子虽然伶俐,毕竟经历还是少了,只要耐下性子不难哄他说出实话,漓和他处了那么久不但没问出来,还把这孩子吓得不轻,可见果然是没用。
她知道织萝这几句话半真半假,自己的母亲让他带走印信是真,可那个理由八成是编出来的。真实情况只怕是让他到外头看看,看看他那两个姐姐,千月家的双生子,到底哪一个有资格延续家族。
“遇到秋水清之前,你和漓一起在和亲王那里住过吧?”
他又点点头,随即道:“那个和亲王,表面上和和气气的,骗尽了天下人,连漓也骗。漓还真以为那人对她信任有加,真正看重她的本事呢,实际上啊,让人偷偷翻我的东西!他们以为我瞧不出来,哼哼!我不爱住了,让漓和我一起走,她偏不肯……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转开道:“我就跑了出来,可没跑多久就吐了血。”
“她暗地里在你的饮食里下毒了吧,你不跑她自然会暗地里隔三差五偷偷在饮食里放解药。这个人啊……”苏台清扬永远做不到用人不疑,偏爱用一些不上品的手段控制人,她便是看不上她这一点。虽然是个英才,可跟着这样一个人做事,将来生不如死。
织萝冷着脸道:“她觉得我要回去求她,想也别想。我宁可死也不回去被人当人质,看着人脸色过日子,高兴了给你一颗解药,不高兴让你疼死。我有寒关玉……”
“织萝——”她不忍心听下去了,想到秋水清救起他时候的情景,身无分文,他是千月家的人自然知道没有其他药物辅佐,单用寒关玉无异于慢性自杀,依然选了那条路,当时情景何等绝望想想都让人心寒。
他沉默了一会,又娇笑起来:“姐姐要不要那个寒关玉?”
她嫣然道:“放在你那里就好,我不稀罕那个东西。”
姐弟二人说到这个地步,到底织萝走不走还是没有定论。不过关于日照,水影有自己的打算,她让日照先不离开,继续在锦绣书院教书,等她到鹤舞安顿下来立稳了脚跟再接他。一来夫妻两个一起走,别人看着太明显的是去逃命;二来,她也顾怜日照费了极大力气才进了书院,若是没几个月就走未免侮辱了锦绣书院,也浪费了日照的心血。
到了九月初八,所有的事都安顿好了,织萝又有两天夜不归宿,家人说某天门口停着一辆车,织萝少爷一出门就被车上的人拉住说话,然后跑回来说要出去让大家不用担心等等。问了车子的细节,水影也只有摇头嘀咕两声“孽缘。”
八日水影最后安排了一下晋王府的事便回到自己家中,日照已经在那里等着,虽然没什么事了还在忙里忙外。两人成亲后本来就聚少离多,如今分别更是千山万水,都格外感伤。夫妻坐在一起无非是相互嘱咐,从穿衣吃饭一直到如何观察时事怎样才能平安脱险。刚吃过午饭管家来报说有访客,到前厅一看吃了一惊,一身便服坐在那里喝茶的正是苏台朝廷的第二号人物——苏台花子夜。
水影前两日专门到王府去过一次,对花子夜说如今拂霄的计划都很好,只要能够照着去做应该能将形势稳定下来,至于再往后,那就各自看才华胆略,且尽人事听天命了。又说朝廷中其实人才济济,并不逊色于清扬、迦岚,只要皇帝能够好好运用,且用人不疑,以皇家正统平定叛乱重整山河并非难事。至于他花子夜,关键是把握好两件事,第一就是军权不能失,京城三营和五城兵马司、禁卫军一定要掌握在可信的人手中。清扬和迦岚都在京城埋藏有人,不过真正死忠的其实有限,多半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这些人不用急着除掉,除也除不干净,只要军权不落到他们手上,就不用担心。西城照容母女、卫秋水清、黎安康、丹夕然,这些都是忠诚于朝廷的人,绝非利益可诱,是值得重用托以性命之人。她一个个数过来,花子夜不断点头,算算也嘱托的差不多了,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出现于此。
“殿下——”她轻轻叫了一声,挥手让下人退出,走到他面前坐下。花子夜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殿下所来何事?”
花子夜看看她,看看茶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道:“影,你真的要抛下本王……”话音未落,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水影一惊,站起身靠近了他,低声道:“殿下——”刚说了两个字,花子夜一把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一边哭一边道:“不要走,本王……本王怕的很,不要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