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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小饭馆儿里人正多,原本是端端正正坐在自己桌前吃酒搛菜,忽见有热闹可瞧,都呼啦一声拥到门边,伸长脖子张望,霎时间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个个儿面上都带着笑,兴头十足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那孙大圣是故意专拣这时候跑来。
那“贼人”被孙大圣一掼,啪地跌在地下,扬起漫天尘烟。他竟也不急着起来,就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趴在呛人的灰土里,脑袋死死往下勾着,似是万般不愿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花小麦惯来晓得孙大圣办事牢靠,能被他直接逮到自己跟前儿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放火的正主儿了。只是眼下她还有好几个菜未做,厨房里灶下还燃着火,一时之间倒有点迷迷瞪瞪,搓了搓手慌慌地道:“那个……大圣哥,要不你领着他去楼上雅间坐一会儿,待我将诸位的菜都上齐了,然后再……”
“不急,不急!”围在门口那一堆食客异口同声笑哈哈道,“我们都不赶时间,老板娘你先办正事紧要哇!”
孙大圣也笑了,指着地下那人道:“可不是?嫂子你敢是犯糊涂了吧?这东西烧了你家的田,岂有请他去雅间,拿他当个贵客看待的道理?”
旁人倒还犹可,唯独这孙大圣,花小麦一早觉得被他口口声声称“嫂子”实在是别扭至极,当下便忙摆了摆手:“大圣哥,你往后还是随着我二姐和姐夫那边,叫我一声妹子就好,这‘嫂子’二字……”
孙大圣也不计较,应了声“使得”,又道:“那你且瞧瞧,这人你可认得?”
花小麦果然低头望向趴在地下那家伙,将面上笑容尽皆收敛了去,沉声道:“你装鹌鹑吗,现在才知道怕。会不会晚了点?把你的头抬起来!”
那人扭了两下,仍是期期艾艾地不肯,孙大圣毫不含糊,一脚便踹在他腿上,厉声道:“跟你说话,你没听见?难不成还想再尝尝我这拳头的滋味?”
“听见了,听见了!”那人吃了一吓,赶紧抬起头来,瑟缩着朝花小麦望过去。
这人瞧着总有四十多岁,很有几分面熟。皆因他长得十分脸谱化。老鼠眼。塌鼻子。尖嘴猴腮,浑身上下都在传达着“我是泼皮妥妥哒”这样一个信息,让人只需看一眼,就永远也忘不了。
他绝对曾经在小饭馆儿出入过。没跑!
“这不是那黄泼皮?”这等喧闹场面,春喜和腊梅自然不会错过,腾腾地从屋里跑出来,指着那人高声道,“喂,黄平发,你好不要脸,那日被郁槐兄弟赶走了,又不敢当头当面同他争执。便跑来欺负女人?你这等货色,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儿!”
花小麦愣了一愣,随即就有点想笑,考虑到场合问题,忙死死地憋住了。
一个长得很像泼皮的人。外号果然叫“黄泼皮”?用得着这么贴切吗?太不给人面子了!
她把脸别到一边,好容易才把嗓子眼里那股笑给忍了回去,清了清喉咙,正色对那黄平发道:“若我没记错,你曾来过我这铺子上应征酱园子的伙计,因我家夫君觉得你不合适,三言两语将你婉拒了,对不对?然后你便心生恨意,放火烧了我家的菜地?”
那黄平发眼睛下一片青紫,显是被孙大圣揍的,这会子怕得全身哆嗦,也多数是由于孙大圣虎虎生威地站在一旁。他先偷眼瞟了瞟身边那壮实的男人,接着才可怜巴巴地望向花小麦,尽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些,小声道:“不是,花娘子你误会了……我虽名声不好,却也不是那起不晓得分寸的人。实是在田间放炮仗,一个不小心,才……”
很好,至少他肯承认那晚的一场大火,的确是因他而起,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听你放屁!”孙大圣又是一脚踢过去,凶声恶气地喝道,“你跟村里人显摆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吃了两口黄汤,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甚么话都敢大大咧咧往外嚷嚷。‘哼哼,你们可别不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孟家那菜地,正是被我一把火给烧的,只烧坏了半亩白菘,还算便宜他家了呢’!”
他仿着那黄泼皮的语气声口,拿腔拿调地道,末了在那家伙脑门上狠狠一拍:“怎么,敢说敢做倒还不敢认了?”
“我……”黄平发一时语塞,嗫嚅了好一会儿,低声兀自强辩,“我那是醉话,醉话!吃多了两杯,说几句大话罢了,如何能尽信?”
孙大圣也不理他,转头对花小麦道:“这黄平发家里一分地都无,我就说嘛,但凡是自家种着田的人,都晓得此中辛苦,又哪里会轻易就去烧了别人家的菜地?刚才那话,他跟村里人说了不止一回,听见的人多了去了!初二那天,我便已知此事是他所为,只因他这人每日里四处闲走,要寻到他,颇得花一番功夫,是以我才没有立刻来告诉你,想着直接将人带来,免得你心焦,如今你便只管发落吧!”
围在门边的众食客见状也吆喝开来,这个道“老板娘,这狗东西烧了你家的菜地?那你可绝对不能轻饶,送他见官”,那个说“见甚么官,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官府未必肯管哩,依我看,直接叫他赔钱,最是便当”,一直之间,闹腾成一片,轰轰隆隆嘈嚷不休。
花小麦心里是没打算将这黄平发送去见官的。食客中有人说得对,莫说这事官府未必会理,就算真个理了,至多也不过打他一顿板子,她自个儿却是捞不着任何好处,与其这样,倒不如把钱讨回来,方算实在。
黄平发匍匐在地上,抖得如风中秋蝉,使劲冲花小麦摆手:“花娘子,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你信我一次呀!”
花小麦心下已有计较,勾唇冷冷地笑了一下:“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只问你。我家那菜地,是不是被你烧坏的?”
“是……”黄平发情知躲不过,只得垂头应了,“可我真是不小心……”
“是你做的,咱们就来算笔账。”花小麦压根儿不听他说什么,掰着手指头一丝不乱道,“你可以去向郑牙侩打听,我家那两亩地,是村中数一数二的上等良田,一亩可出产白菘两千斤。被你烧坏了半亩。便是糟蹋了一千斤。没错吧?我也不诓你,如今市面上白菘一斤二文,拢共便是两吊钱,拿来!”说着便伸出手板。直直摊在他面前。
“两吊……”黄平发倒抽一口气,“我上哪儿给你找那许多钱?我若是有的,也不至于巴巴儿地想去你那酱园子上工……”
他忽然被自己的这句话所启发了,灵机一动,满怀希望道:“要不这样吧,我去你那酱园子给你干活儿,工钱就拿来还你,这样……”
“呸!”花小麦似笑非笑啐他一口,“你算盘倒打得精!让你进了我的酱园子。一天还包你两顿饭,往后若再想赶你走,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吧?我把话搁在这儿,我那珍味园,你这辈子都别想踏进去一步。即便你是要买酱料,我也不卖给你!……我说你到底肯不肯赔钱?”
“可我真没有啊!”黄平发伸手去掏了掏空空如也的口袋,一张脸苦兮兮的,比那腌咸菜还要皱,干脆开始耍无赖,“要么你看我这人值多少钱,你割我的肉去卖……”
这话一出,四周“臭不要脸”之声当即此起彼伏,春喜和腊梅两个趁乱,还扑上来往他脊背砸了两拳。
花小麦一早打定主意,怎么也都是不会放过这泼皮无赖的,瞪着他道:“我给两条路让你选,第一,痛痛快快还钱,咱们当场两清,第二,你若实在拿不出来,却也好办,我这便扭了你去见柳太公,管叫你在这火刀村中再无立锥之地!”
若不是亲身体会,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庄户人家对土地,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情。区区几亩田地,就支撑着全家人的生计,烧了人家的田,不啻于砸了人家的饭碗,虽不及掘人祖坟那般阴狠,却也差不许多,那柳太公就算再不愿插手,只怕也不得不管。而干出这样事体的人,被赶出村子,几乎可算作是唯一的下场。
黄平发果然有些怕了,干吞了一口唾沫,哀恳道:“要不……你给我仨月时间,我将这两吊钱筹出来?”
“行!”花小麦痛痛快快地道,“也莫说我把你往绝路上逼,我就给你三个月时间。大圣哥,烦你替我写一张字据,让他盖手印,三个月之后,他若肯还钱,我便与他两讫!”
饭馆儿里有不少人都是常来吃饭的,一来二去与花小麦也熟了,再加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他们也算听了个明白,当下便有人自告奋勇道:“哪里需要那位大哥亲自动手?我来我来!”从柜台上扯了纸笔,撸袖子便写,将事情经过写得一清二楚,接着又强摁住黄平发的手,让他在上面盖了指印。
“你可不要想跑。”花小麦接过那字据,在黄平发面前晃了两晃,轻声笑道,“你也该知道我家夫君是做什么的,你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你。”
“不跑,不跑!”黄平发点头如捣蒜,抬头望向孙大圣,“我能走了吗?”
孙大圣一挥手,那人立刻翻爬起身,逃也似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花小麦了了一桩大心事,说不出地轻松,郑重向孙大圣道了谢,特特置办了两样好菜留他在店中吃饭,一高兴,又给今日中午所有店内客人的酒菜钱都打了八折。
未时中,店内的食客陆陆续续离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须臾间便安静了下来。
春喜和腊梅对于今日午间所发生的一幕,显然还意犹未尽,闲来无事便在一旁嚼舌根,叽叽咕咕地道:“所以我就说,老天是有眼的!黄泼皮那货,若不是多灌了两口黄汤,怎会将自己做下的这种腌臜事都嚷嚷了出来?可见那酒,委实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呢!”腊梅连连点头,又拿手去推周芸儿,笑不哧哧道,“你呀,赶紧回家跟你那酒鬼爹好生说说,让他莫再死命喝啦,否则总有一日,将自己的命都折进去!”
周芸儿一听这话脸就红了,死死咬住嘴唇,垂了头不肯出声。
花小麦有点见不得她那模样,暗叹一声,岔开话题道:“得了,你们先别顾着说闲话,趁这会子有空,我有事想同你们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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