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永泰有些生硬的声调让在座其他三人都陷入了沉寂。
陕西虽然大,但是精华之地就在关中平原,说穿了就是西安府、凤翔府两府之地,这里土质肥沃,水利发达,灌溉方便,八百里秦川养育了这一片百姓,即便是在大旱之年,关中平原的情况也要比其他地方好得多。
但陕西却不止于关中平原。
北面的黄土高原,虽然贫瘠,但是仍然养活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只不过他们的生存条件就远不及关中平原了,一旦遭遇旱灾蝗灾,那就面临着饿死或者外流,乃至造反而死的结局。
像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三府广大之地其自然条件就远不及关中平原,地形破碎,交通条件恶劣,还有凤翔府西面的巩昌府,也是地域辽阔,但地势崎岖复杂,交通不便,一旦受灾,那么生存压力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向东向南而来。
“这还只是其一,进卿兄应该已经看到了山西那边的进奏,平阳和太原两府西部都受到了陕西乱局的影响,沿黄河区域,均有零星乱民乱军和流民交织的迹象,这很危险。”
齐永泰看着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叶向高,他清楚对方最担心的恐怕还是山西,陕西好歹还有一条黄河隔着,但山西一乱,北直就难以幸免了。
“黄河对于乱军来说不是天堑,山陕之间的津渡不少,关键在于山西那边,尤其是平阳府那边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而山西镇柴国柱还要盯着北面土默特人和丰州白莲,根本顾不到平阳府那边来,若是要南下,粮食消耗也是一大问题,平阳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既承受不起陕西乱军过河,也承受不起山西镇大军南下的消耗,……”
叶向高挥了挥手制止了齐永泰的“危言耸听”。
虽然这不是危言耸听,但是现在说这些有用么?
难道这个时候把西北军抽调回来?山东局面还要不要?江南那边呢?
该死的陈继先,居然在这个时候南下了。
叶向高现在袖中还捏着从徐州那边传来的急报,陈继先应该是和牛继宗勾搭上了,而且还达成了默契,枉自自己一门心思还想给他机会,让他反正,现在看来这些军头武夫都不可靠。
叶向高内心无比苦涩,种种美好的设想总是要想落空。
陈继先的这一南下一下子就打乱了所有计划,牛继宗和孙绍祖如果趁势南下控制徐州,那么冯唐未必就能轻易夺下徐州了,这战事还会拖下去,问题是现在朝廷已经有些拖不起了。
让冯唐继续往下打,把江南彻底打烂了怎么办?还有湖广,王子腾似乎和熊廷弼也僵持住了,这又是一个噩耗。
不是说熊廷弼能力出众,定能解决湖广危局么?怎么会打成这样?
“好了,乘风,再说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现在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陕西这边来,紫英被困吴堡,难道就真的是被困住了?”叶向高提高声调,“我记得他可是在宁夏叛乱单枪匹马入草原的,永平之战內喀尔喀人也被他带着一帮民壮就给打败了,在顺天府红桥那一战,牛继宗的宣府军也没能突破,被他阻击赢得了时间,现在一帮乱军就让他束手无策了?不至于吧?”
叶向高的一番话把齐永泰堵得心里发梗,这话也没错,谁让当初自己为了推冯紫英上位,把冯紫英吹得文才武资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呢?
现在遇到难处,就要来找台阶了,哪有这等好事?
“进卿兄,现在紫英可是单枪匹马,而且陕西那边他更是人生地不熟,吴堡就在黄河岸边,距离榆林镇那边也还有好几百里地,骤然遭遇这种情形,恐怕谁都难过啊。”齐永泰强自解释道。
“话不是这么说,乘风兄,紫英也是经历不少事情的‘老’人了,莫要以他年轻来做理由,让他这个年龄出任陕西巡抚时这年轻可是优势,不就是看重他经历丰富能文能武么?”李三才也来补枪,“他既然敢过河,也应该有所准备吧?不会就这么什么防备都没有就冒冒失失过河,然后被乱军围住,那他的表现可就真的让我们在座的失望了。”
齐永泰心中暗叹,看来强推冯紫英上位还是留下了不少麻烦,现在大家都想要看笑话,就要看你冯紫英有多大能耐,能不能把陕西乱局给抚平下来。
也别指望朝廷能给你多少支持了,一纸关于巡抚任命就是最大的支持,其他就要靠你自己了。
“道甫,既然紫英去了陕西,那陕西那边所有一切朝廷就托付给他了,但他来信也谈到了种种困难,比如这乱军的问题。”
齐永泰不指望朝廷给自己弟子多少支持,但是却也要让一干人知晓现在陕西乱局的真实情形,也免得日后处置起来朝中那些清流御史们攻讦紫英手段酷烈了。
他对自己这个弟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来信中虽然谈到了种种可虑担心之处,但是却没有求援求救的意思,只说一来需要时间,二来可能会引发一些负面的影响,尤其是对陕西本土士绅,免不了要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到时候肯定会告状信如雪片般往朝里寄,也希望老师替他担待和顶住压力。
齐永泰对这一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局面凶险若斯,若是没有点儿非常手段,焉能收拾下来?
他虽然性格方正,却不是拘泥古板之辈,成大事不拘小节,这一点他是赞同的。
冯紫英行事落拓不羁,善于出奇制胜,这正是要收拾陕西这种危难局面所需要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也是齐永泰给冯紫英回信中郑重其事提到的一句话,让他只管放手做事,其他不必多管。
只是这些也需要提前和朝中诸公透露一些,让他们有一个心理准备。
“陕西乱军大小有五六十股,大致分成几片,一片在延安府北部,从保安、安塞、绥德、米脂一直到葭州,一片在延安府南部和西安府东部接壤地区,宜川、洛川、鄜州、宜君、白水、澄城都算作这一片,青涧、延川和吴堡夹在这两片之间,……”
“还有一片就在庆阳府的宁州、真宁一带,一直延伸到平凉府的崇信、泾州、灵台,这一片和延安府这边的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太多联络,但是延安府北面和南边这一片已经有勾连的趋势,……”
叶向高皱起眉头,“乘风,伱想要说什么?”
“进卿兄,不知道大家算过没有,这几十股乱军人数,大的几支,一支能超过万人,少的也有七八百人,算下来总人数应该超过十万人了,当然论战斗力肯定不算什么,但是朝廷是否应该有一个如何处置这些人的方略?”齐永泰一摊手,“我记得当初朝廷给紫英的指示是剿抚并举,让自己根据情况自行确定对策,但我考虑这十万人若是一半招抚下来,那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放回去,也许天时稍微不好,可能这些人又会啸聚为寇,甚至再起变乱;撵出边墙,放逐到草原上,也许就会成为蒙古人侵扰我们的臂助;斩尽杀绝?恐怕朝廷也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那该怎么办?”齐永泰看着众人,“紫英在信中主要就是提到这一个问题,他需要一个答复。”
这其实是冯紫英在信中的一个要求。
涉及到众多的乱军归宿,若是只有王成武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冯紫英作为兵部右侍郎兼陕西巡抚当然可以临机权变处置,但是涉及到几十支乱军数万乱军以及他们的家眷如何处置,那就需要朝廷给出意见了。
“紫英的意见呢?”叶向高哪里能不明白齐永泰的意思,径直问道:“他还是兵部右侍郎,又身处前线,应该给朝廷一个合理建议吧?”
方从哲和李三才也都看着齐永泰,齐永泰点点头:“他有给出建议,他认为陕西人多地少,尤其是土地贫瘠,稍有水旱,便难以为生,可以迁民戌边,但是这个‘边’是指辽东、东番、南洋、虾夷地,而非西北边疆,他认为就目前交通状况,后勤粮食连四镇军队都难以保障,消耗代价太大,不宜让这些人继续滞留原地,……”
这是冯紫英经过深思熟虑的建议。
他也希望能够开疆拓土,但现实却告诉他西域之地要想开疆相对容易,但是要守下来就太难了。
这需要持之以恒源源不绝的后勤保障,这也意味着需要一个强大富足的朝廷来支撑,而现在的大周做不到。
小冰河期带来的气候变幻会给陕西这一带持续带来旱灾,前明的故事已经上演过,那么冯紫英不希望在这一时空重演,而大周朝还需要几十年来慢慢改革和积蓄实力,只有等到朝廷具备了这种财力物力的时候,才说得上在西北发力拓土,但这之前,收缩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