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方略?这种纯属押注一搏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什么多合理的方略?如果真的合理,那就是常规套路了。
但冯紫英不愿意打击支撑对方信念的脆弱依靠,点点头,“可以,我前期就已经给家父去过一封信,谈到了如果察哈尔人,真的从蓟镇突破,对他这个初任不久的总督形象有损,而察哈尔人人暂时还看不上辽西宁远和大宁那仨瓜两枣,不妨适当调动部分军队增援蓟镇,……”
一听冯紫英咋么一说,朱志仁精神大振,原本死蛇一般蜷缩在椅中的身体陡然昂扬起来,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绽放精光。
“对对对,紫英,你说得对,察哈尔人要打秋风肯定不会找辽西那边,可顺天府那边宣府和蓟镇兵力雄厚,是防御重点,唯独咱们这永平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极有可能又要重演二十年前故事啊,那对令尊的影响会很糟糕,会对他去年在辽东的功绩有所影响,……”
“嗯,我也是这么在信中告知家父的,家父回信说会考虑,我准备再给家父去一封信,顺带就说咱们这边有一些考虑,愿意配合蓟镇这做好防御,甚至我们府里愿意出一些银两钱物犒赏辽东军,……”
冯紫英望向朱志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暗示,而朱志仁心领神会,面带喜色,连连点头,“对,辽东军支援蓟镇,保卫我们永平府,本官相信本地士绅定然感激涕零,必定会有所回报,……”
这就对了,冯紫英矜持地笑了笑,“士绅们的感激恐怕要放在后边儿去了,这些人鼠目寸光,不看到蒙古人铁骑踩在他们的田土里是不会相信的,甚至还会以为我们这是在刻意危言耸听敲诈他们,所以……”
朱志仁欣然点头,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法和这些短视的士绅一样,一旦蒙古骑兵冲了进来,再说其他都毫无意义了。
“紫英,你不必说了,清理军户隐户立即做起来,本官做你后盾,清理军屯田土也要让户房和各县立即行动起来,可以先清理,暂不谈如何来处置,待到合适时机再来计议,你看如何?”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内心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蒙古人会南侵,还是担心自己是故意用这一招来糊弄他,不过冯紫英也不在意,等到日后一一映证,对方自然会求上门来。
冯紫英也知道过于激进暴烈恐怕会激起本地士绅强烈反弹,如果所有士绅都纠合起来发难,就算是齐师和乔师在朝中也不好做。
毕竟这些都是正经八百的北地士绅,齐师就是北直人,这也算是他的基本盘了,而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西人,和永平府这边是界挨界,据说其姑父就是这迁安人大户。
“府尊所言甚是,那就先把军户隐户清理出来,一一验明正身,然后归入兵房,民壮之事,我意点先点检各州县民壮,从中选拔其中精锐,然后再从军户中选取勇武善战之士,凑齐二千丁勇,……”
朱志仁也是头疼。
要说二千民壮不算多,沿袭明制,大州县民壮一千,中等州县六百至七百,小县五百,这永平府本身民风强悍,习武者众,但是从五县一州中选取一千余人不是问题。
再从军户中选拔千余人,凑足二千丁勇不在话下。
但是关键在于这样大一股民壮力量,冯紫英的姿态肯定不是草草成军,像寻常州县民壮那样简单演练一番就行,而是要拉上战场和蒙古人对阵一番,而且还是要训练为火铳兵!
这个动作就太大了,那火铳的价格朱志仁也是有所了解的,一支都在二十两银子上下,这二千支就意味着四万两,这还没有计算所需火药、枪子以及训练所需,按照这架势,这杂七杂八算下来起码要五六万银子。
若是这蒙古人真的南侵来了,倒也好说,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不必说了,打输了,自己自请致仕走人,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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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蒙古人没来呢,这花销算谁的?难道真的都要在这清理田土款中出?
这岂不成了自己白白承担这么大风险,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的模样,朱志仁心中也是一硬,直到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家伙一回了,再不济到最后再来想对策,总胜过事到临头束手无策的好。
“紫英,就依你!”朱志仁一咬牙,“你只管去办,若要用印,只管说!”
冯紫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厮总算还是有些眼光和担当,若是连这点儿责任都不愿意扛,自己就真的需要考虑到时候给不给对方来一个釜底抽薪了。
有了朱志仁的全力支持,冯紫英迅速将整个兵房的司吏、典吏和其他吏员动员起来,同时将卢龙县令、县丞召集,要求立即对整个原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的军户逐一进行清理检点,核实准确,对照黄籍。
这个迅猛的动作立即在卢龙县里引发了躁动。
“许大人,同知大人这么做未免太过酷烈了吧?他是把我们卢龙士绅视为无物了?”一身紫褐色绸衫八字胡的矮胖男子手中紧握一柄工笔山水折扇,气势汹汹地道:“他还号称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就是这么对待我们北地士绅的?”
“是啊,府尊大人居然放任对方这般胡作非为,就不怕都察院御史那里告他一状?”另外一个名气度沉稳的中年士绅也皱起眉头,“以往府尊大人应该不会这样毫无举措才对。”
许还山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抿了一口,任凭几个人围着自己发着牢骚,低垂着眼睑,罔若未闻。
这帮士绅,闹腾的厉害,但是在听闻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恩师是齐永泰,举主是乔应甲之后,脊梁骨就软了半截,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拍桌子摔板凳得要上京去告状了,也只能在自己面前吆喝一阵,看这样子也就只能如此了。
“大人,您总得要说句话才行啊。”见许还山听了半晌,依然一言不发,几个士绅都有些发急了。
“我说诸位,你们这样闹腾有何意义?”许还山终于张口了,语气却有些不耐,“清军乃是同知大人的本责,前几任同知没有履职,并不代表冯同知也像以前几位一样,怎么现在同知大人履职,你们这帮人却不思协助大人做事,却还恶人先告状了?”
听得许还山语气不对,几个士绅脸色都是微变,一直未曾说话的那名淡褐色花纹长衫老者起身一拱手,冲着许还山恭敬地一礼。
“大人,您虽然不是咱们永平人,但是却一直是我们永平士绅心目中的楷模,或许我等眼拙目浅,没能看明白形势,还望大人不吝赐教,为我等指点迷津。”
许还山这才不咸不淡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好一阵后,才慢吞吞地道:“首先你们要搞明白,清军是同知大人本职,他做这件事儿没有任何问题,谁要阻拦,那是自寻死路;其次,二十年了,这军户隐户已经不是一件纯粹或者说简单的军务,其中牵扯到甚多民政,像不少当初改换军籍为民籍也非偶然,也是得到了兵备道那边的认可,……”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
这军籍转民籍并非绝对禁止,但是却需要县、府两级批准,而且要报兵备道备案,但是七年前兵备道衙门失火,许多文档资料被焚烧一空,为此时任兵备道被免职入狱,后被褫夺官身逐回原籍。
淡褐花纹绸衫老者却皱眉,“县里简单,早有安排,但是府里宋三那边……”
“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宋三就是本乡本土之人,只要你们不要太过分,我相信宋三也是愿意为本乡士绅效劳的。”许还山正色道:“但是我要提醒一句,清军隐户是正事儿,谁要想在其中违抗同知大人的意思,从中作鬼,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只能说将一些有具体原委的可以核查清楚,请同知大人明鉴。”
几个人都明白了,这清理军户隐户之事已成定局,谁要直接硬扛,那就没有好下场,但是利用这二十年时间许多档案年久丢失或者查寻修正,做些手脚倒是可以,但却需要把握好一个度。
几人有些不情愿,但是却也知道这恐怕是底线了,这位推官大人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难得了。
“大人,……”许还山站起身来,一抱拳,“本官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没等几人说话,许还山便扬长而去。
剩下几个人,其中一人忍不住呸了一声,“娘的,一千两银子就得他这样一句话?还得什么都要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老田,不容易了,人家起码给你指了一条道。”矮胖如龟的胖子满脸沉郁,“清理隐户也就罢了,可清理田土怎么办?”
“不是说只先清理登记,要根据实情来定么?”中年男子沉声道:“我这消息是从府尊那边来的,府尊大人其实也不太赞同清理土地,而军屯田地虽说和兵房相关,但实际上该属于户房了,那不该是同知大人管才是。”
褐色长衫老者摇头,“府尊大人那边语焉不详,我看府尊大人也是首鼠两端,没准儿也是想要从中做些手脚呢,毕竟他也在永平府五年了,论理还有一年他就该动了,你们觉得他现在的表现能行么?哼,也许就想借着小冯修撰的刀来做点儿事儿呢?”
“赵公,那我们该怎么办?”
“且让一步,清理军户隐户一事,我们先让一步,看看这位冯大人的态度,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他要一味置我们于死地,那也就被怪我们无情了,他好像得罪的人可不少,我听说惠民盐场他也在问昌黎县里情况,看样子是真的肆无忌惮,太年轻啊,真以为他的总督老爹就能保他一切?哼!”老者眼中目光变得有些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