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现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苍茫。远山远树,是一片模糊,街灯明灭,是点点昏黄。这样的夜,我能做什么呢?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
也是这样的一个深夜,夜雾低垂,天光翳翳,雨雾揉和着夜色,那样暗沉沉,又那样灰蒙蒙。在远离市区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静所笼罩,被雨雾所湿透。
而罗静尘却没有睡。
站在那砖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罗静尘已在细雨里伫立了好几小时,他的头发、面颊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湿,但他不想移动。就这样站着,听檐间的滴沥,深呼吸着周遭带着玫瑰花香的空气,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伫立着,沉思着。一线幽柔的灯光从他屋内的窗口射了出来,映照在他略带萧瑟的脸庞上,也映照在他身边的几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闪烁着。
他凝视着那玫瑰花,凝视着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视着那叶梢的轻颤,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视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几朵玫瑰花中。
忽然一阵风来,玫瑰花枝陡地摇曳,筛落了无数的水珠,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这惊动了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袭。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气,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长。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该回到屋里去了。
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边,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着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中别无长物,除简陋的桌椅以外,仅一床而已。他走到书桌前面,慢慢地坐下来。把五朵玫瑰一朵朵地排列在台灯下面。玫瑰那嫣红而湿润的花瓣,在灯光下映发着烁亮的色泽,花香馥郁,绕鼻而来。他闭了闭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里。
睁开眼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提起笔,他开始写一封信,一封没有上款的长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晓寒。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你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留香。是的。让它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可以享受这股幽香,属于你的幽香,那么,晓寒,就仿佛你永远在我的身畔,从没有离开过我,也从不会离开我。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晓寒。在早上,在黄昏,在梦里,在清醒时,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都鲜明如昨日。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历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别去管它!时间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记得那是个春天的下午,太阳和煦而温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阳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连那轻柔的春风,都带着倦意,吹得人身上痒酥酥的。而那充满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们这群大孩子,刚刚跨出大学的门槛,不知天高地厚,充满了满脑子的梦想与用不完的精力。我们——有小李、小苏、小何,加我一个,小罗,被称为三剑客外加一个达太安的小团体——竟在一次无目的地的郊游中迷途了。我们在灼目的阳光下走了好几小时,不住口地争辩着出国与就业的问题,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徘徊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就在这样的争论里,我们发现迷途了,但并不在乎,只是焦渴难当,而带来的水壶,早已涓滴无存。
“我猜绕过这个山脚,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说。
“你又不是骆驼,难道能闻出水源来?”小苏接口,他们是一碰头就要辩论的,感情偏又比谁都好。
“我不是骆驼,但我有直觉。”
“直觉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绕过了山脚,但没有水源,再绕过了一个,还是没有。小苏有些按捺不住,拍着小李的肩膀,他大声地叫着说:
“骆驼!你闻到的水源呢?”
“我说过我不是骆驼么!”
“别吵!”我说,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些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我闻到了什么!”
“哈!原来你是骆驼!”小苏转向了我。
“是了,”我说,再深吸了一口气。“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
“胡闹!”小苏咒骂着。“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别武断!谁知道呢?”我叫着说,兴奋地指着前面。我们刚在山凹里转了一个弯,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想象不到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小苏、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那是一大片玫瑰园,使我们惊异的,不是玫瑰园,而是你,晓寒。
你,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丛中,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面颊,闪烁着壳晶晶的眼睛,一头略嫌零乱而乌黑的浓发,披垂在肩头,而在耳际的浓发间,簪着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在你手中,一个浇花的水壶正喷着水,无数的水珠,纷纷洒洒地射向那些花朵。小苏转头瞪着我。
“真有你的!小罗,你怎么知道玫瑰花香会和水源在一块儿的?”
我笑着。望着你。受了我们的惊扰,你抬起头来,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触了,倏然间,我感到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震,竟然笑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竟使我心中立刻涌上一个念头:怎样的一对眼睛!里面该盛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呢!这世界定然是没有纷扰,没有烦忧,充满了恬然与安详的世外桃源吧!哦,晓寒,我对吗?在我以后和你的接近中,却真证实了我当初见你第一面时的看法呢!
“嗨!”小何已开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喝?”你很快地扫了我们一眼,迅速地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边漾开,正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地使你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诚挚,又如此可人。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着甘露,踩着云彩,来到人间,将济世活人。我模糊地想着,却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还太俗气了。
“要冷开水吗?”你说,微扬着眉。“我到屋里去倒给你们。”我这才注意到玫瑰园边那栋平凡的建筑,石砌的小围墙,砖造的平房,和种着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农村住宅。你转过身子,放下了水壶,轻快地向屋中走去。我怔怔地望着你的背影,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在风中飘曳的裙角……我想我是有些忘形了。
“你想得到农家中会有这样的人才吗?”小李在我耳边低声说。“凭她这个长相,在都市里可以吃喝不尽了!”
我不由自主地紧蹙了一下眉,第一次对小李起了强烈的反感,只因他把你亵渎了。
“嗨,小罗,”小苏也对我凑了过来。“你爸爸不是振华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吗?你可以代他物色一个好演员了!现在女明星只要脸蛋儿漂亮,教育水准是大可不计较的。这块蓬门碧玉呀,所需要的只是服装和化妆而已。”
我心里的不满更扩大了,我惊奇于小李和小苏等人只看到了你的美丽,而忽视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那份恬然,与那份天真。你将永不属于城市,我想着:永不!
你从屋里出来了,手中捧着一杯冷开水,带着一脸的笑意和一脸的歉意,你喃喃地说:
“真对不起,只剩下一杯开水,我已经去烧水了,你们要不要到院子里来等?”
“算了,别那样麻烦了,”小何说,“你不论什么水倒点儿来就好了,自来水、井水都可以,还烧……”
小何的话没说完,小李已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踩得小何直叫哎哟。小李就迅速地打断了小何,对你一迭连声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是需要一些开水,而且很高兴到你院子里去等。这儿还有几个水壶,麻烦你也帮我们灌灌满,多谢,多谢。”
我从不知道小李是这样油腔滑调的。小苏已接过你手里的杯子,乘我们不注意,全杯水都灌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你抱着一大堆水壶站在那儿,惊异地望着我们,是我们的粗犷,还是我们的旁若无人冒犯了你吗?我好不安。而你,那样不以为意地,那样安详自如地接受了我们给你的麻烦。只是嫣然一笑,就抱着那一大堆水壶转身进去了。
我们走进了你的院子,和一般农家的院落一样,你家的院子里也放着好几张小木発,我们不需要主人招呼,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的凳子旁边,有两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些剥了一半的蚕豆荚。料想那是你在浇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竟下意识地拾起豆荚,默默地帮你剥起来了。而小李和小苏,居然堂而皇之地在你院落中,拿你打起赌来了,他们争着说要请你看电影,打赌谁能获胜。哦,晓寒,你恐怕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那种无聊,和那种游戏的态度。就在我握着豆荚,沉默地坐在你院落中时,才使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多么缺乏一份严肃的生活态度!
你重新出来了,倚门而立,笑容可掬。
“要等一会儿呢!”你抱歉似的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小苏说。于是,小苏、小李、小何,他们开始对你家庭调查似的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你卷起嘴角,笑而不答。
“说呀!讲讲名字又没关系!”
“张晓寒。”
“大小的小?含蓄的含?”
“是清晓的晓,寒冷的寒。”你仍然笑着。
“哈!你念过书?”
“只念过小学。”
“你妈妈爸爸不在家?”
“爸爸去田里,妈妈死了。”
“你家种什么?”
“蔬菜,还有——玫瑰花。”
“你常去台北?”
“不常去。”
“喜不喜欢台北?”
“不喜欢。”
“为什么?”
“人太多了,车子也太多。”
“跟我们去台北,请你看电影!”
你俯下头,又卷起嘴角,羞涩地笑着,从唇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为什么?”
你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转过身子,你又翩然地走向屋里去了。当你捧着我们的水壶和烧好的开水走出来时,你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轻盈、温柔,而带着淡淡的羞涩。
“水烧好了。”
你把杯子给我们,并殷勤地为我们一一注满开水,当你走到我身边,把杯子放在地下,弯着腰倒开水时,不知怎么,你鬓边那一朵小小的红玫瑰,竟滚落了下来,刚好掉在我剥好的豆荚篮里,你轻轻地呀了一声,举目看我,微惊微喜微羞地说:
“你都给我剥好了。”
我拾起了那朵红玫瑰,望着你。
“送我?”我问,声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虔诚。
你的脸不知所以的红了,像那朵小红玫瑰,垂下睫毛,你很快地说:
“这朵不好,已经谢了。”
“这朵就好。”
你没有说什么,又笑了。哦,晓寒,天知道你有多爱笑!而你的笑又多么可人!提着水壶,你走开了。而片刻之后,你重新走来,手中竟举着一束刚剪下来的红玫瑰。
“哈!”小李叫了起来。“给我的吗?”
“不,”你的脸嫣红如酒,望着我。“给你!”
我受宠若惊,愕然地接过玫瑰,一时间,竟听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调侃与取笑,只看到你的笑,你的脸红,和你的羞涩。由于小李、小苏等叫笑得那么厉害,你不安了,似乎惊觉到自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蓦然转过身子,奔进门里去了。
“瞧你们!”我责备地说,“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独具!”小苏嚷着,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她准看出你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多么恶劣!多么卑鄙!我狠狠地瞪了小苏一眼,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他。
哦,晓寒,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你没有再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只好在门外高叫着道谢和再见。握着那束玫瑰,我走向归途,仍然没想到你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眼前,只一再浮现着你的脸庞;那笑,那天真,与那份脱俗的清丽。哦,晓寒,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人生的遇合?主宰着人类的命运?谁知道那日一见,和几朵玫瑰的牵引,你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思想到生活,从内在到外在。哦,晓寒,就在那日你赠我玫瑰时,你可曾预料到我们的未来吗?
是的,未来,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数。晓寒,坦白说,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我曾以为我们也不过缘尽于一面而已,因为我不相彳目我还会再遇见你。可是,自那日归来以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你的形影会那样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开始揣测你的未来,想象你将来成为一个农家的主妇,哺儿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你会有多么不同的命运。
这些感慨,如今想来,都是可笑的。晓寒,那时我还没有深一步地认识你,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心灵中那份与世无争的超然。让我把话扯回头吧,第二次见到你就不那样“偶然”了。那时,父亲的电影公司开拍了一部新片,我因为要承继父亲的衣钵,在学校里学的又是编导,就顺理成章地,以小老板的身份,挂上了一个“副导演”的头衔。因为片中需要一个玫瑰园的外景,物色了好几个都不中意,于是,我蓦然间想起了你的玫瑰园。
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导演和摄影师。你静悄悄地站在墙角,那样怯怯地微笑着,听着我和你父亲的谈话。你父亲,晓寒,我怎样来形容他呢?一个何等奇异的老人!我至今记得和你父亲的几句对白:
“借你们的地方拍电影,我们会付一点钱的。”
“用不着,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电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园,有多美,有多漂亮。”
老人笑了,敏锐地看着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吗?为什么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为之结舌,你在一边,忍不住噗味一声笑了。我再一次领略到你唇边那笑容的漾开,像朝阳下玫瑰花瓣的绽放。于是,我们开始在你的玫瑰园里拍戏了。你忙着为我们烧水倒茶,安安静静的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哦,晓寒,我后来是多么懊悔把这一群人带到你的玫瑰园里来!那些粗手粗脚的工人们,常常怎样拿你开心,取笑着你,一次,竟有一个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涨红了脸,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当时就发了脾气,怒斥了那个工人。以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轻薄你,我却依然对你歉意良深,尤其,当那晚,大家竟摧残了玫瑰园之后。
那晚,是玫瑰园中的一场主戏,男女主角都到场了,那戏的女主角是刚刚窜红的新人黄莺。人如其名,黄莺娇小玲珑,活泼可爱。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电影“明星”的派头,有些儿油嘴油舌,又喜欢和导演、摄影师、男演员等打情骂俏,贫嘴之处,比男演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常,是男演员吃女演员的豆腐,她却常常吃男演员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目标对准了我,整晚和我缠搅不清,一会儿叫我小老板,一会儿叫我副导演,一会儿叫我准导演……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地备茶,悄悄地倒水,悄悄地走来,悄悄地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地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分析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NG(重拍)又一个NG,灯光始终强烈地照射着。你瑟缩地躲在一边,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地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地注视着。
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炙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地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
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消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地、招摇地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
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地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
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人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
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地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地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地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
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地,默默地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地,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地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地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地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
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地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地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地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地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地。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
“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
“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
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
!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地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
“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哪里去?”你惊愕地。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
“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
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地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狂欢!怎样无所顾忌地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
“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
“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我咬紧了嘴唇。
“我将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地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地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着我,他说:
“你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
“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地写,不停地写,孜孜不倦地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
爱像一朵玫瑰,
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
让整个世界低徊。
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地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働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地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地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
天地初开日,
混沌远古时,
此情已滋生,
代代无终息。
妾如花绽放,
君似雨露滋,
两情何缱绻,
缠绵自有时。
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地轻唱,不经心地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着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地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地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地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久久地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地艰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着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地审核,一遍一遍地抄写。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你的脸,望着你的眼睛说:
“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
你依然对着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腰。用不着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陆然间又雄心万丈了。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着泪,我说:
“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着泪。
“我要买给你!”
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对着我的名字痴笑。扬着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
“爸呀,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责似的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
“啦”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
“来,我们喝一杯!我们家碰到喜庆节日的时候,总要喝一杯的!”
哦,晓寒,在你们的骄傲下,我变得多么地伟大!我是百战荣归的英雄,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我醉了,那晚,醉在你们的骄傲里,醉在你们的喜悦里,醉在你们的爱里。
然后,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虽然数字不高,虽然机会不多,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薪新的喜悦。你把钱藏着,舍不得用,拿一个铁盒子装了,每晚打开来看看。我斥责你的傻气,你却笑容可掬地说:
“留着。”
“留着干什么?”
“买那块地。”
哦,晓寒,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微小的数字,要积蓄多久才能买那块地!但你那样有信心,那样珍惜着我所赚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能再说什么,除了更加紧地努力以外。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遗憾。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有着无穷尽的乐趣与甜蜜。可是,就在两年后,你的父亲去世了,那忠厚而可亲的老人!临终的时候,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地说:“我很放心,也很满足了。”
我们曾怎样沉浸在悲哀里,怎样在夜里啜泣着醒来,不敢相信老人已离我们而去。你的脸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几度哭倒在我的怀里。你不断重复地说:
“我以为将来我们买了地,可以让他享享福……”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是吗?”
你攀着我的肩,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哭泣着说: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揽紧了你,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用我的双臂环绕着你,我发誓地说:
“我永不负你,晓寒,我永不负你。”
老人去世,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办完丧事,我们已很贫穷了。除了玫瑰园及这栋小屋外,一无所有。但,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每月稿费虽不多,却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你仍然在辛辛苦苦地积蓄,我也开始在着手我的长篇小说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我们的相爱下,虽平静,却幸福。
这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原应该无尽止地延续下去,不是吗?晓寒?但是,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什么?竟摧毁了我们那座坚固不移的爱情堡垒,竟毁灭了我的生活及希望,竟从我身边带走了你!
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注定了要转变我们命运的一天。我们的小屋中,竟来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
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虽不是天生丽质,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她却被培养得娇嫩而鲜艳。那天,驾着她那豪华的小轿车,她来了!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她站在我们的小屋里,使我们的屋子似乎骤然间变得狭小而逼窄了。她四顾地打量着我们的房子,上上下下地看着你,又用那颇具权威性的眼光看我。然后,她怜悯地,同情地,而又大不以为然地说:
“静尘,你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狼狈!”我没好气地说。
“还说呢!”姐姐叹息地。“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你生活得像什么人呢?”
“像神仙!”我说。
“神仙?”姐姐笑了笑。“可以不吃人间烟火呵。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
“你来做什么?”我蹙紧了眉,“来嘲笑我吗?”
“不,我来救你。”姐姐说,热烈地抓住了我的手。“跟我回去,静尘,爸爸并不是真的跟你生气,他嘴硬心软,你不该跟父亲一负气就负上这么多年!回去吧,只要你跟这个女人……”她瞟了你一眼,“办个离婚手续,我想,爸爸会原谅你的!”
“胡说八道!”我被激怒了。尤其看到你瑟缩地站在墙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地大睁着眼睛,像大祸临头似的望着姐姐。那样紧张,那样孤独,那样恐惧,又那样楚楚可怜!我挣脱了姐姐,冲到你的身边,把你一把揽进了怀里,大声地对姐姐说:“我用不着爸爸原谅,我也不回去,我更不会离开晓寒,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她!或者,我这份感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姐姐,因为你从来没有过!但是,我告诉你,在晓寒身边,我很知足,我们的世界并不贫穷,相反地,姐姐,我们比你富有,因为我们的世界里有爱!你懂吗?现在,请离开我的家,回到你的金丝笼里去!请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姐姐瞪视着我,仿佛我是个病人膏肓的人。
“你疯了!”她说,“爸爸公司里有那样好的工作给你做,有好日子给你过,你偏要为了这样一个无知识的乡下女人,牺牲一切,你是着了什么魔?”
“请你尊重晓寒!”我喊,“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我以为你这场热病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过去了……”“不幸,这场热病永不会过去,直到我老死的一天!”
“哼!”姐姐冷笑了。“你以为你们这种爱情多么禁得起考验吗?”“当然!”
姐姐咬住了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转向了你。她的眼光锐利地盯在你的脸上,很快地说:
“晓寒,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以为,一个好太太应该耽误她丈夫的前途吗?”
你在我怀中惊跳,嗫嚅着说:
“我……我……”
“你看!晓寒,”姐姐继续说,“你根本和静尘不配,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是个作家了,而你是什么?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出身在高贵的家庭里,你只是个乡下女人!他有学问有见识有风度,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看你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那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够了!姐姐!”我吼叫着,“请你出去!晓寒的美不是你能欣赏的,也不是你能了解的!你别在这儿做破坏工作,你走吧!请走!”
姐姐不走。她凝视着我,说:
“真想不到,静尘,你是真的爱着她呢!”
“当然真的!”
“那么,”姐姐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你,忽然兴奋了起来。“静尘,我有个意见。”
“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我说。
“静尘,你是怎么了?”姐姐蹙紧了眉。“无论如何,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你好,不管说话多么不中你的意,我总不是恶意,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我来,是因为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他虽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在想你,他有份大好的事业等着你去继承,为了一个晓寒,你们犯不着这样水火不容!现在,你既然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晓寒,我认为,我们可以改造晓寒,使爸爸肯接受她……”“晓寒不需要改造!”
“需要的,而且可以改造得很好!”姐姐胸有成竹地望着你。“晓寒,你该去念点书,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教你如何化妆,你长得很美,再加几分修饰,你会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至于风度仪表和谈吐,只要你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我都可以教会你。一个好太太,不能把她的丈夫拖在泥潭里,而该帮助他成功。你想想,假若将来静尘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去匹配他?”
“姐姐,你说够了没有?”我问,“很抱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无意于改变我的生活,我也不想承继爸爸的衣钵,你不必多费心机了!”
“静尘,你会后悔!”姐姐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
“好吧,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就跟着这个乡下女人去滚屎蛋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不管最好!”
“哼!”
姐姐拂袖而去了。
好一会儿,我们家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姐姐的脂粉味始终飘荡在室内,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然后,我扳转了你的身子,让你面对着我,这才发现你苍白的面庞上竟泪痕狼藉!我惊愕地喊:
“晓寒!”
你用手蒙住了脸,爆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我想拉开你的手,你却周身抖战地喊:
“不!不!不!”
“晓寒,”我焦虑地拥住你,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为姐姐的话难过,你知道我就爱你这份淳朴和真实吗?现在,擦干你的泪,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起它!”你仍然哭泣不已。
“听到了吗?晓寒?假如你希望我高兴,就不许再伤心了。放下手来,让我看你!”
你怯怯地放下手来,悄悄地举目看我。
“答应我不理会这件事,嗯?”
你俯首不答。
“擦干眼泪,嗯?”
你顺从地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照旧过我们的日子吧!”
是的,我们又照旧过我们的日子了。只是,从此,你脸上失去了原有的那股欢乐气息,你唇边再也看不到那安详而恬静的微笑,你眼里也不再焕发着光彩……哦,晓寒,直到那时,我仍不知道姐姐这篇话对你的影响力那么大,竟刻骨铭心地敲人你的灵魂深处!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你来到我的书桌旁边,坐在那儿,轻声地对我说:
“你教我念点书,好吗?”
我有些惊讶。事实上,自从我们结婚之后,我已陆续教了你许多东西,我训练你读我的小说,训练你帮我抄写,训练你认深奥的字和一些成语。那时,你已学到了很多,你甚至可以读一些浅易的小说。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我说。
“不,你给我上课,有系统地教我,好不好?”
“你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响?”我问。
“念书总是好事,是不是?”你闪动着眼睑。“姐姐讲得也对,我该充实自己的学问。”
你说得有理,我没有不让你读书的理由,我答应了。谁知,第二天你就去镇上,买了一套初中的国文课本来,急切地求我教你。那些课本对你来说,还太浅了,你很快地念完了前三本,又贪婪地读着后面的几册。你的努力用功使我惊奇,而你那惊人的颖悟力却使我更加惊奇,我这才发现,你是怎样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有个聪明的学生是对老师的鼓励,我教得快,你学得更快,那年夏天,你已读完了初中课程,而秋天,我们就开始进行高中课本和简单的诗词了。
哦,晓寒,如果我那时知道姐姐的来访就是我们厄运的开始,而我给你的教育竟会导致你离开我,那么,我当时的处置就会完全不同了。哦,晓寒,我再也没料到你那温柔的外表下,却隐藏着那样争强好胜的一颗心!我更没有料到,你下死命地用功读书,竟是你“彻底改变”的第一步!哦,晓寒,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如果我能预测未来,那有多好!
让我接下去说吧。
那年冬天,姐姐忽然来了一封长信,又重申上次拜访的意思,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家去,信尾,她却很技巧地写着:
“不管怎样,我们姐弟不该为父母的固执而失和,我喜欢你,也喜欢晓寒,何不来我家小住?或者,让晓寒来住几天,给我机会,把她引见给爸爸,说不定爸爸会改变以前对晓寒的看法呢!总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亲情,都不是你该置之于度外的,你是读书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承认,看完这封信,我确实有一刹那的动摇。但是,回忆起当时被逐的一幕,回忆起父亲对我写作的轻视,我又强硬了
。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写出我的书来,我还没有在文坛上立足,我也还没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晓寒,我决不认为我的父亲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丢进抽屉里,置之不顾。几天之后,我就把这封信给忘怀了。可是,一天,当你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这封信却落进了你的手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你拿着信来质问我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理她?静尘?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惊讶地看着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瑟缩而腼腆的,根本不会愿意再尝试去见我的父亲!但是,我看到的你,却有那样一张坚决而勇敢的小脸!那样一对闪亮而激动的眼睛。
“你不懂,晓寒,别再去碰爸爸的钉子了,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你知道吗?他也永远不会了解我的,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了解还远不及你父亲多,你懂吗?”
“但是,你要给他了解你的机会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爱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着我。“最起码,你不该和你姐姐生气,她总没对你做错什么,我们明天去看她好吗?”
“你忘了?她曾经侮辱过你!”
“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记仇,也不像你那样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萧索地说,“她也没有侮辱我,我本来就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嘛!”
“嗯,”我叹息着点了点头,“最起码,她已经唤起了你的自卑感了!”
“怎样?”你重新缠住了我。“我们去吗?亲戚之间,应该来往的,是不是?而且,我们的朋友那么少,你瞧,我有时也怪寂寞的……”
“我们应该要个孩子。”我说。
你的脸红了红,抬起眼睛,祈求地望着我。
“去吧!”你说,“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里好撑船哪,是吗?”
我望着你。
“好,我们去,”我说,“纯粹是为了让你高兴!”
于是,我们去了。于是,我们和姐姐恢复了来往。于是,你有了一个闺中腻友。于是,你不常待在家里了。于是,我发现,你变了。
第一次发现你强烈地改变了,是在一个晚上。那天你单独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时候,你已经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时甚至于住在那儿,因为,像姐姐说的,我们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该在黑暗的田野里走夜路。那晚,我也以为你会住在姐姐家里,但,你却回来了!
“看!静尘,”你一进门就嚷着,“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地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地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
“姐姐。”
“怎么?”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地看着我,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地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地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
你很巧妙地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地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地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地说:
“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地,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着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地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地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
“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副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
“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
“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象成老糊涂。”我冷冷地说。
“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
“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地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吗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地说:
“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么,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地望着你。
“我要进步的,晓寒,”我深沉地说,“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亲!”
“但是,你还不是靠了我的父亲?连我们住的这栋小屋,还是我父亲的,你又谈什么傲气呢!”
哦,晓寒,你攻人了我最弱的一环。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心里有种难言的痛楚,在逐渐地扩大中。我的脸色使你吃惊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的!”
我睁开眼睛,揽住了你。我说:
“听我说,晓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亲的帮助,因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这种帮助,是有着尊重的情绪在内的。而我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是,我在他面前是个乞儿!”
你瞅着我。
“我就是要帮助你父亲来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吗?”我忧愁地看着你那姣好的脸庞。“你不是的,晓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现在,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你的虚荣而已。”
我要证实我不是你家人认为的那样糟糕呀!“你无力地说,又垂下了睫毛。
“这又何尝不是虚荣!”我说,望着你。你白晳的前额,你长长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阵强烈的心痛对我猛地袭来,我一把抱紧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发的颤栗。我喊着说:“晓寒,晓寒,回头吧,回复那个原来的你吧!让我们再过旧日的生活,无忧、无虑、甜蜜、安宁……让我们回复以往吧!求你,晓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儿,不要去参与那个计谋,醒醒吧,晓寒!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你哭了,你挣扎着说:
“我并没有要从你身边走开!我只是要帮助你,只是要帮助你!”
“但是,你会离开我了。”
“我不会,我决不会!”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已无法挽回。哦,晓寒,我那鬓边簪着玫瑰花,终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处去了?
于是,你仍然去参加了那次宴会。
出乎我的预料,你和父亲的那次见面竟意外地成功。据说,你那天表现得雍容华贵,文雅有礼,而又谈笑风生。父亲做梦也没有把你和当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联想在一起。你美丽,你活泼,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亲!
那晚,你兴奋地回来,笑倒在我的怀里。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亲直说我眼熟,问我是不是参加过你们公司的演员考试!你猜他要我做什么?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试镜呢!”
我默然不语,只精神恍惚地闻着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与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会去。望着你那发光的眼睛,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哦,晓寒,我也知道了;那试镜一定会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没有回家,我并不担忧你的安全,我可以想象你的忙碌:试镜、应酬、谈话、吃饭、消夜……然后,夜静更深,你已无法回到这荒郊野外。想必,你会睡在姐姐为你准备的绫罗锦缎之中,做一个甜甜的“准明星”之梦。而我,那夜枕着手臂,听阶前冷雨,听窗边竹籁,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你!周身都燃烧着喜悦、兴奋,和野心!你雀跃着,绕屋旋转,激动地对我嚷着:
“哦,静尘,我从不知道生活是这样多彩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烧着的眸子凑到我眼前:
“走吧,静尘,我们搬到台北去,那儿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们!”
我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痛心而忧愁地看着你,低沉地,一字一字地说:
“别忘了,我就是从那种生活里跳到你身边的!”
你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珠,困惑地看着我,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满了怜悯及感动的语气说:
“哦,静尘,我现在才了解你为我牺牲了一些什么,但是,别烦恼,我会补偿你!”
我心里一阵紧缩,顿时间兴味索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那样遥远了。放开了你,我走向窗边,咬住嘴唇,回忆着你手持浇花壶,站在玫瑰花丛中的样子。看不出我的伤感,你追到我的身边:
“你没有问我,我试镜通过了,你知道吗?”
“我已料到了。”我语气冷淡。“你告诉爸爸你是谁了没有?”
“何必这么早就说呢?等你父亲对我有信心的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戏里演一个角色吗?他给我取了一个艺名,叫丁洁菲,这名字好吗?他说改为丁姓,如果按笔划排名,永远占优势!”
“设想周到!”我打鼻子里说。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你仍然兴致冲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小苏曾说过;只要你有服装与化妆,必成为电影明星!那时我曾怎样嗤笑于他们的庸俗,我曾怎样自信的认为,你将永不属于城市!但是,如今,晓寒,你的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宁静呢?我想着,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从我的鼻子里向上冒,我猛地车转了身子,叫着说:
“晓寒,晓寒,千万不要去!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相信我,晓寒!我的小说已快完稿了,我会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会养活你,但是,请你回来吧!影剧界是个最复杂的环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单纯所能应付的!听我的话,晓寒!”
你瞪视着我。
“哦,”你说,“你也是那种自私的丈夫,你不愿意我有我自己的事业,你只想把我藏在乡下,属于你一个人所有!”
这是谁灌输给你的观念?姐姐吗?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冲。
“你总算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去笼络爸爸,而不是为了我了!”我尖刻地说。
“我本来是为了你!”你叫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既是为了我,就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着。
“我不!”你喊,猛烈地摇头。“我要去,我喜欢那个工作,我喜欢那些人,我喜欢那种生活,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快乐,更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业!”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地握紧了你,我的眼睛冒火地盯着你那张倔强的脸。
“我不许你去演那个戏,如果你去了,我们之间也就完了。”
你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
“真的!”
你咬紧嘴唇,你带泪的眼睛阴郁地望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僵持着,好半天之后,你猛地挣脱了我的手,用力地一甩头,你的头发拂过了我的面颊,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灵。你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我并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晓寒,我就这样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带走了你的衣物,离开了这栋小屋,这栋属于你父亲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哦,晓寒,你就这样走了,一无留恋,一无回顾,你挺着你的背脊,昂着你骄傲的头,去了。我目送你的离去,眼光模糊,而内心绞痛。我知道,我那安详的、满足的小妻子——晓寒——是已经死了。离开我的,不是晓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洁菲。
从此,不再是有光有热的日子。从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与漫漫长日。在痛苦中,在煎熬里,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了。该感谢这种痛苦与煎熬,这本书里充满了最真挚的血与泪。在书的扉页上,我写着:
献给
我逝去的爱妻
——为了她给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这时,丁洁菲的名字已经常见报,“一颗闪亮的新星”,他们这样称呼你。我常在报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面,侧面,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对我都那样陌生,我常困惑着,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地认识过你。甚至于,和你共同生活过那么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经常伫立在玫瑰园中,一遍又一遍低呼着你的名字:晓寒,哦,晓寒。
我的书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声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会再记起我。小说的出版并没有带来你,却带来了金钱与名誉,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现在我的小屋里。
“静尘,”姐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的兴奋与笑容。“爸爸终于知道晓寒的身份了。”
“哦,是吗?”我淡漠地说,我并不关怀。
“爸爸叫你回去,他说,你毕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错了。他说,现在你成了名作家,晓寒成了名演员,一切好极了,他要给你们补行婚礼,一个隆重的婚礼,招待所有的记者们。而且,他还要送你们一幢小洋房作结婚礼物呢!”
“哦,是吗?”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晓寒怎么说呢?”我尽量不让语气里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静尘,晓寒是个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心里仍然是爱着你的,你怎么在书的扉页上咒她死呢?现在,你只要去安慰安慰她,说说好话,道个歉,包你就没事了!”
“她到底说过什么?”我烦躁而不耐地问,“她赞成爸爸的安排吗?”
“当然啦,这样总比你们在这小屋里喝西北风好!”
我离开了窗边,慢慢地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我取出了一张签好名的离婚证书,和一张支票,递给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预备寄给你的。
“请转交给晓寒,支票是为了向她购买这幢小屋的,离婚证书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误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视着我,瞠目结舌。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
“是的,我脑筋从没有清楚过!以前,我爱过一个名叫晓寒的女孩子,现在你们却叫我和丁洁菲结婚。你去转告丁洁菲,我不能背叛晓寒。”
“你是疯了!”姐姐喃喃地说,“写小说把你的头脑写昏了!”是的,晓寒,我是疯了。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疯子,大概没有几个。姐姐走后,我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地沉思着。我想你,晓寒,我强烈地强烈地强烈地想你,晓寒。那轻盈的脚步,那鬓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声,和那碗盘的叮当。哦,晓寒,你怎会从这世界上逐渐消失,我又怎会失去了你?
黄昏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晓寒。
晚上,我在玫瑰园中久久伫立,花香依旧,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晓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么呢?我望着玫瑰,百无聊赖。
呵,五朵玫瑰!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毕竟还有这股玫瑰花香!
罗静尘写完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黎明时的曙光早就从窗外涌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都填得满满的。罗静尘放下笔来,挺了挺背脊,一层厚而重的倦意对他包围而来,他眼光模糊地望着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仆下身子,他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腕枕着。他倦极了,倦得不想移动,深吸着那绕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他又叹口气,然后,他睡着了。
这时,却有个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后,那女人停在房门口。
她鬓发微乱,她面颊苍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闪烁着奇异的火焰,她手里紧握着一张离婚证书及支票。站在那门口,她深深呼吸。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她推开了门。
站在门前,她迟疑地望着那依然亮着台灯的书桌,和那桌上仆伏着的人影。张开嘴,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犹豫片刻,她轻悄地来到桌前,颦眉地凝视着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视那张憔悴的,熟睡的脸庞。然后,她发现了桌上那沓长信。
身不由己地,她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地读着那封信。
她终于看完了。放下信笺,她抬起睫毛,深深地望着那熟睡的脸孔,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罗静尘在睡梦里转动着头,不安地呓语、叹息,然后忽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地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帘,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语,只是默默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那泪珠终于在睫毛上站不住脚,而滑落在白晳的面颊上。这使他震动了一下,张开口,他才轻声说:
“你是谁呢?丁洁菲吗?”
“不,是张晓寒。”她低低回答。
“你从哪儿来?”
“从我来的地方来。”
“要到哪里去呢?”
“听说,在那边山里,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地说。新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眼眶里涌出,她却不眨动睫毛,只定定地把目光凝注在他脸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于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当若干天后,有一群人,要找寻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传奇式成了名又失踪了的女演员,他们来到了这栋小屋。
屋中一无所有。只在那简陋的书桌上面,排列着五朵玫瑰。令人惊奇的是,那五朵玫瑰虽已枯萎,那花瓣却仍然奇异地呈现着鲜艳的色泽。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八日黄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