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松竹斋。
东瀛使臣间仲龟密如约拜访白棠。
见到书斋内各色精美的花笺,他赞不绝口。摸着色调雅致的绢本,他双眸发亮:“练公子大才!”
白棠对闺蜜先生的赞赏一笑置之。
“这些花笺上的彩画,都是版印上去的?”间仲龟密好奇不已。“如何上色?”
白棠正色道:“这是我朝雕版行当的机密。”
间仲龟密略觉失望,面上不显,笑道:“听说这个法子还是练公子您想出来的?”
原来是有备而来。白棠谦逊道:“非也,其实是我大明朝匠人的智慧凝聚所致。”
间仲龟密笑了笑,坐定喝了杯茶,叹息道:“我东瀛上下,皆爱慕中华。我此番前来,原想寻两件名家真迹收藏。可惜……”他摇摇头,“皆是赝品,以致我一无所得。”
白棠闻言,一直神情淡然客气的脸上突然露出丝惊讶:“什么?闺蜜先生竟没找到钟意的名家画作?”
“是啊。”仲间龟密听出白棠弦外之音,“怎么,练公子处有佳作?”
白棠迟疑了一番,起身取来一只扁平的匣子。
间仲龟密刹时兴奋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匣子。
匣子里是一把团扇。泛黄的绢本上一幅淡墨工笔画的饮马图。马体肥硕健壮,淌于清溪中饮水,鬃毛根根清晰,浓淡有致。牧马人赤身露腿,只在臀部裹着衣物。白棠转过扇面,背后是画家一手端正飘逸的自述,另有两枚鲜红的印章。
“这是,唐朝韩干的《清溪饮马图》?”间仲龟密如获至宝,欢喜的脸都红了。“真迹竟然在公子您的手上?”
白棠摇头:“此非真迹。”
间仲龟密一怔,他对中华文化浸淫极深。对书画尤其有研究!看了又看,笑道:“韩干的马画肉不画骨。你再看马头的画法,层层渲染,浓淡交替,使得马脸看来格外真实。这个,怎么可能不是真迹?”
白棠笑道:“此图是虽不是真迹却仅次于真迹。”
间仲龟密只觉得荒唐。他在其他店家那儿看画,老板硬是想将假的说成真的。可是在松竹斋,练白棠硬是要将真迹说成赝品!可笑,可笑。
他忍不住笑问:“这张若不是真迹,敢问真迹在何处?”
真迹在魏国公府啊!离开南京前,徐三搜刮了许多家中的名画古迹让他揣摩研究。白棠借此机会挑了几张相对简单的画作以木版水印之技成功复刻。这张韩干画作的团扇连外头的扇框都仿制得毫无二致。此时拿出来,立即倾倒了间仲龟密。
白棠再度重申:“真迹在何处,无可奉告。但此画确实是复刻之作,与真迹绝无二致。”
间仲龟密一头雾水:“复刻?如何复刻?由谁复刻?”
白棠收起扇面道:“闺蜜先生无须顾及太多。此画的复刻之作只有这一张。价值颇高,你考虑清楚再作决定。”
间仲龟密手中的折扇飞快的敲在匣子上,斩钉截铁的道:“要!”
就算它不是真迹,但与真迹绝无二致且独一无二就已决定了它的价值!眼看闺蜜先生这样捧场,白棠立即开了个嚣张的价格,闺蜜先生付银票的时候,明显是有些肉痛的!
除此之外,即将返回东瀛的间仲龟密还在松竹斋内买了大量的花笺,绢本及绫锦。
白棠虽在他身上大赚了一笔,送走他时心中仍升起股淡淡的不忿!
小日本!
正欲转身时,却听有道声音问:“敢问,是松竹斋的练公子么?”
白棠瞧向来人,三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甚是端正,只是满面风霜颇见憔悴。白棠眉尖轻蹙:依稀觉得此人有点儿眼熟。
“练公子。”男子行礼道,“在下沈文灏。”
沈文灏?
白棠蓦地一惊:“你是沈文澜的兄长?!”
全宏在屋里听得白棠这句话,顿时惊得跌落了账册,全身僵硬:文澜的兄长寻来啦?!
沈文灏微笑道:“正是。”
全宏慌忙跑了出来,盯着沈文灏:“你、你是来接文澜的?”
沈文灏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番,叹息道:“文澜多年前就与家中断了联系,近日才听说,他做了松竹斋的大管事。所以父亲命我前来探望文澜。不知他现在何处?”
全宏喉节滚了滚:是探望,不是来接文澜离开就好!
白棠白了全宏一眼:收起你那失魂落魄的表情!要是让人看出些端倪,你没了情郎不打紧,爷可是少了个重要的核心人才啊!
他忙请了沈文灏进茶室,一边对他道:“沈公子来得不巧,文澜被我遣去江南了。”
“江南?”沈文灏怔了怔,“所为何事?他何时回来?”
“我松竹斋要在北京开个花本大会。文澜对江南比较熟悉,故请他联系各大织行的老板。”
沈文灏闻言不禁吃惊的睁大眼睛。他在织造上的天赋虽不及文澜,耳渲目染,对这一行也是了解颇深。
“江南织造业繁华,除三大织造局外,各大织坊林立,在织行内既有声望又有财势的老板为数不少,练公子,恕我直言,他们不一定会来参加您的花本大会啊!”
白棠笑望他:“有文澜在,他们会来的。”
沈文灏苦笑:“文澜在织造业的确声名显赫,但是江南人才济济,练公子,听闻您是雕版界的行家,这织造的行当,可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撑得起来的。”
白棠干脆的道:“公子说得对。”
沈文灏暗想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多年来江南织行竞争何其惨烈,他一个搞雕版的却要开织坊,实在胡闹!
“不知文澜何时回京?”
白棠算了算时辰:“花本大会在四月初十举办。还剩十来日,文澜当在初七初八回京。”
沈文灏略觉宽心,实在挂念弟弟,不想错过他的归期,便道:“不知文澜住在何处?我能否在他住处等他归家?”
白棠笑道:“他住在外城桑园作坊的宿舍里。全宏!”
在楼下焦虑难安的全宏几步蹿了上来:“东家!
“沈公子,全宏是令弟的好友知己,对令弟十分照顾。全宏,带沈公子去桑园,安排下住处。”白棠着意加重了“好友知己”四字,听得沈文灏对全宏顿生感激之情!
“有劳全管事了!”
全宏勉强一笑。对这位大哥,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毕竟自己拐了他的弟弟呢!
沈文灏原本并未将白棠的桑园放心上,总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作坊而已。等他下了车,见到一望无边的桑林,这才悚然一惊:好大的桑园!练白棠是真心打算进军织造业了!
到了园内,沈文灏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脚步也有些挪不动。这是作坊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作坊?!
十步一小景,百步一大景!小小的花坛,紫藤的花架,塑成各种形状大小错落有致的花丛,大簇大簇的蔷薇、月季、野玫瑰开得如火如荼——前面那堵花墙怎么还带着点波斯味?
刚这么一想,一个唇红齿白满头金发的波斯少年奔向了自己。
“全管事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沈文灏看清波斯少年穿着汉人的褂子,一口流利的汉语,实在忍不住,侧头笑了起来。
“阿察合是桑园的——物业管理。”东家是这么说的,但在全宏看来,阿察合更像一个花匠!
自从东家明确指出房子不能改建后,阿察合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蒔花弄草上。东家原对他砌几个新花坛,买了几车的花就要花掉几十两银子的行径颇看不上眼,但是花本大会开幕在即,白棠特意拔了三千两银子给阿察合:给爷将桑园弄得漂漂亮亮的!要让那些眼光挑剔,眼高于顶的江南老板看看咱们的品味和厉害!还特意指派了五人给他打下手。于是,桑园一日日的有了变化,近来已经可以看到一座大型花园的雏形了。这花园,满满的异族风情。甚至,还在园中弄了个房间那么大的喷水池!
就这个喷水池,劳民伤财啊!全宏忍不住朝天翻白眼,直怀疑东家赚的银子够不够花!倒是阿察合兴奋得几夜没睡觉,设计图纸,督造器械,亲自参与组装!成功喷出水时,桑园震动:谁也没想到那些张着嘴的大鲤鱼真会吐水啊!
沈文灏经过喷水池时,正巧到了每日观赏喷泉的时候,泉边围着一堆人,惊呼迭起,拍掌叫好,直到水面再无涟漪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沈文灏目瞪口呆:弟弟竟然是在这么漂亮又神奇的地方干活的么?难怪,难怪练白棠能留住弟弟!
全宏自然将大哥安排在宿舍里的贵宾房——为了接待来自江南的同行,白棠可少没在住宿上花心思,总之,都是在洒银子!
坐在装饰典雅舒适的客房里,沈文灏对自己能否接走弟弟泛起了浓浓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