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云涛,漫无边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此方天地快速推进。天光不甚明朗,名器大会上看台上的武器架还在展示自己的武器,嗡嗡乱乱中,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人后脊一凉。
疾风吹过,衣袍漫扬,人群中,继抬眸看去的程勿,女瑶也慢慢抬起了眼,隔着数人,与那人后的翩然君子对望。
谢微,女瑶已经见过两次了,也和这位江湖上新出的青年才俊打了两次。
确实不错。
担得起江湖上给他的评价。
女瑶眯眼:但是,也就到此而已吧?
谢微静静望着她,眸色清朗,唇角含笑。他不曾发声,微微伏身向她一欠,他用内功传来的声音清晰简洁,只吐了几个字:“八年前,迷雾鬼林,性命相托之恩。”
啊——
记忆穿越岁月时光,万物快速向前推移,烟灰云灭,山中风更大了,程勿与女瑶交握的双手也一阵发冷。在这阵阵寒意袭面时,女瑶拉着程勿在人群走动的脚步不停,但她抬眼盯着谢微,终于眸心一动,回了头:“……是你。”
女瑶神色微微怪异:“……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她上下打量他:“原来我记忆里的你,就是谢微啊。”
她努力的,将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和眼前俊朗灼灼的青年对上。
程勿手一紧,女瑶没有回头,只专注地盯着谢微。程勿脸色微白,唇颤了颤,他压下自己心中的万千心绪,低下了头。
一直试图跟随她的谢微身子轻微一颤,隔着人丛,他与女瑶的距离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长袍被风拂开,他立姿如玉。他望着这位年少的、容颜因添了些妆而明艳十分的小姑娘,他心头激荡,潮热急促。良久,谢微苦笑,继续用内力说话:“我已经长大了,你却是还如当年一般,豆蔻青春,天然无瑕。近十年过去,时间在你身上没有停留下一点痕迹。”
女瑶戏谑道:“还是有一点痕迹的。”
那时她更小,那时她才是真的小。
女瑶天生脸嫩,她这么大年龄的时候,脸嫩的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真正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时间在她身上停留的很短,她越是长大,脸长得越慢。脸蛋这么稚嫩的样子,女瑶已经停了很久了,且能预感到未来会更久……如果她如师父一样三十多岁就死了的话,斩教教徒打开面具,也许会发现他们的教主看上去怎么还未过双十。
谢微启迪了她,在迷雾鬼林时期,他让女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脸蛋,是难以在斩教服众的。离开迷雾鬼林后,与谢微分开回到斩教后,才是女瑶戴上面具的第一次。
由此,女瑶对谢微的观感,其实很不错。
此时虽不能让谢微近身,女瑶却目中含了笑:“你真是长大不少,我都不认得你了。”
谢微不受她骗。
名器大会高台上的宣声还在传遍整个观光场所:“这把刀从十丈深的冰川下取出,花了整整一月时间。这把刀锋利无比,寒气逼人,诸君有不服气的,可上来一试……”
看台下,那仍与女瑶在人群中绕步而走的谢微敛目一笑,他迫不及待地追问她:“那你,是否要如当年利用我杀药宗宗主一般,今日利用这位程少侠而另有所谋呢?”
女瑶:“……”
她与程勿握着的手再次一紧,女瑶侧头看她旁边的少侠。程少侠定定看着谢微,也没有开口,选择用“传音入密”交流:“你知道我姓‘程’了?”
谢微一顿,再顿。他的视线,稍微地离开女瑶,落在了女瑶身边这个他原本以为毫无威胁的程勿身上——
因为程淮说:“程勿?他算个什么玩意儿?我爹除了教他练内功,什么也没教过他。他根本就不会武,顶多凭本能瞎武两下,花拳绣腿一样。那天要不是那个女的突然醒过来,我肯定是能带走程勿的。”
程淮轻蔑道:“程勿根本就没有威胁。他懂个屁!我就让他好好逃,他再能逃,最后也还是要落到我手里。”
谢微和程淮待了月余,谢微了解这位雁北程家的少主。程少主名气说出去唬人,武功也是真的了不起,但是程少主对四大门派来说毫无威胁——因为哪怕程少主武功高,程少主他没有江湖经验,他谁都斗不过。同是程家人,资源、武功都不如程淮,谢微没想明白,女瑶为什么选择程勿。
谢微曾经担心程勿落在女瑶手中,很快会死掉。然女瑶选择了程勿,到现在都没有杀了程勿,或者丢开程勿。
此时谢微与程少侠四目对上,少侠漆黑如夜雪、内里却自锐利分明的瞳眸,让谢微沉了心:程勿跟女瑶认识,从春到夏,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吧?若说“传音入密”这种交流方式是女瑶教他的,那他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你知道我姓‘程’了”,便可知,程勿和单纯的程少主,还是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的。
因程勿这话无疑在问:你和程淮走到一起了?程淮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好,那你也是我的敌人了。
谢微不敢再对程勿大意,他温和的笑容收起来了。
女瑶漫不经心:“此一时,彼一时。”
谢微的眉毛,在她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下挑起。看女瑶望着他笑:“我当日利用你,是因为我走不出‘迷雾鬼林’。我要杀药宗宗主,可是那老头子也知道自己武功低,在药宗谷外弄出了个十里的‘迷雾鬼林’。想我也不是擅毒擅阵之人,我怎么走得出?我在‘迷雾鬼林’里迷路了有十天,好不容易才遇上你……谢公子,我是真的感谢你,助我走出了那里,走到了药宗家门口。”
她越说,谢微脸色越白。酷暑严寒之日,阴风阵阵,吹得他满心麻木。
良久,谢微咬牙:“果真!是我害的老宗主!”
女瑶轻轻一笑。
女瑶可从来不是逃避之人。她短暂地望了旁边脸色苍白的程勿一眼,神情顿了下,说:“而今日,我已经走到了名器大会,我已经站在了罗象门中。罗象门没瞧得起我,没提防我,他们友好欢迎我……我何必再利用我的小哥哥呢?”
谢微:“……小哥哥?!哈,哈哈……你当日也叫我‘小哥哥’!你、你、你!”
饶他修养如此,也不禁热血涌上喉头,呛得他喘息困难。谢微的眼角发红,身子轻微颤抖。饶他多年来对她有所猜忌,当女瑶把真相公开时,他还是禁不住心头如被刀捅。理智渐渐消失,恨意上涌。谢微禁不住上前,禁不住追问:“所以,你承认你是女瑶了?”
“你承认你是女瑶了?!“
晴天一个霹雳打下,震得人心发寒。振聋发聩的内力传来的声音,让女瑶与程勿交握的手一抖。而几乎是刹那时间,程勿就松开了与她牵着的手。程勿向后退,他的眼神开始变化,他盯着女瑶——
程勿这眼神,这脸色!
让女瑶心头如被刀割!
她勃然大怒,怒目瞪视谢微。她寒气森森的眼睛看着一个人,谢微惨然而笑。女瑶、女瑶……谢微唇发白,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你若是女瑶,你就快走。罗象门专门针对斩教,你能救得了自己无事,可你救不了这么多武功不如你的斩教教徒。”
“你听我一劝……当年、当年我不怪你……但你今日,你、你走,别留在这里……”
阴风呼啸,整片大云笼住了山头。浓云滚如滔天巨浪,在上方掀翻,挡住了所有的日光。山中诸人微微燥乱,左右看人,窃窃私语莫不是要下雨了。看台下的人悄悄抬眼看,大堂中的几位大人物坐得还平稳,看台上的蒋声蒋公子面容冷毅,静静看着虚空。众人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看众人已渐渐不耐烦,蒋声低头对弟子说了几句话,弟子上台:“诸位稍安勿躁!想今日来此的各位都知道,此次名器大会的召开,不光是为了给天下名器排名,还有让天下英雄见识下斩教那些恶贼的意思!”
“斩教乃魔门之头,数年来,和我正道分立而治。他们烧杀抢掠,奸.淫无道!各位英雄都知道,几个月前,我们四大门派一同联手攻上落雁山,托天下英雄之福,我们搅了斩教的老窝,还抓到了那些淫恶贼人!”
“今日,就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将他们杀之,平众怒!”
下方人群沸腾:“好!”
一行被铁链锁着的、步履蹒跚的魔教弟子带了上来,他们耷拉着头,被罗象门的弟子看着,一步步走上看台。蒋声站在一旁,冷目盯着他们;他身体紧绷,提防着四周会出现的变化;女瑶微微扭头,看向正台……
谢微声音催促她:“女瑶,你得不到好处!快走!”
“正邪两分,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里不是当年任你胡来的药宗!罗象门绝不是药宗那般弱小,任你欺凌!”
轰——
雷声响起。
罗象门观礼台所处四周山崖,密密麻麻如蚁,无数黑影攀着高峰,挂在半空中,他们攀着山石向上。名器大会中武器的介绍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逼近罗象门也越来越快。领头的人,正是斩教圣女白落樱,和跟在她身边保护的夜神张茂。
黑云涌如潮——
上方展示的武器赢得众人喝彩,大堂中坐的各位大人物开始不安,看台下的人群中,程勿一步步后退,这一步步后退,让女瑶心中巨怒翻天,谢微苦苦劝说她离开。天上轰雷炸裂,电光蛇龙般游走天穹,此处半边天被照得紫光凛凛。
女瑶看着谢微,冷冷说:“走?已经晚了。”
她话音一落,天地间,忽然响起清亮如春的笛声。笛声悦耳,从所有人的后方响起,如丝如缕,如切如磋。笛声如山川般,如海浪般游动,它在黑下来的天宇下方行走,它贯穿整片山林。它这般清越,像是冰山破春听到的第一声,像是宇宙洪荒的第一道光……它拂去雷声电光给人心带来的不安感,它让人如沐春风。
所有人都闭上眼,沉浸于这般美妙的乐声中。他们的心神跟随笛声走,他们体内的气血被调动起来。
随着笛声缓缓,四方树木、房顶上,一个个陌生人从上跳下,云梯如裁,助他们袭向整个大会现场!
大堂中砰然一击,原是罗象门的掌门拍碎了一张桌子,巨大声音将堂中诸人唤醒。罗象门的掌门赵琛大喝:“诸位清醒!堵住耳朵不要听这魔音,它会扰乱心智!魔门攻上了山,绝不能让魔门奸计得逞!“
众人被掌门大喝,纷纷惊醒。大堂中坐的各位长老还好,醒过神后就不会再被笛声影响。但场中那些内力低微的、心防弱的,罗象门掌门的喝声闷雷一样在心头炸开,与他们心中早就侵入的笛声相撞……看台下,多少人“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人群开始慌乱:“妖女!妖女来了!”
他们抬头看,见墙头上方,站立着白衣翩跹的姑娘。那姑娘秀美如画,气质优雅绝伦,她立在墙上,横笛于唇边。女子垂眼,笛声从她口中悠悠泻出,持之以恒地充盈这方天地。她笛声所灌之处,人们纷纷吐血。
众人先是一震:这姑娘好生貌美……不类魔教人,反倒像是他们正道该有的样子。
然后回神:御笛而战,这位是斩教的圣女,白落樱!
众人色变。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色变,他当即看向自己的师兄蒋沂南。堂中长老功力深厚,在笛声侵袭的第一时间醒来,立刻投入堂下,和各方涌来的魔教人马大战。蒋声早等着这个时候,唇角渗冷笑,让自己布置的罗象门弟子从四方角落里冒出,出其不意地迎上攻山的人。
蒋声冷笑:“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但不经意的,赵琛的目光、蒋声的余光,都落在蒋沂南身上。笛声如醉,轻柔似拂,他们心跳如鼓,他们心里微慌,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看到,那以懒散之态坐在堂中观礼的蒋沂南,他没有被笛声所侵;当众人都大怒下场而战时,蒋沂南仍坐在堂中,慢慢地抬头,看向那站立在墙上的姑娘。
姑娘美如画,立在墙上,她低眸吹笛,目中含情,惊鸿一般动人。
白落樱啊。
罗象门的赵琛紧张地看着坐在堂中的蒋沂南,他手心时握时松,他在心里发抖:不,师兄!什么也不要做!不要去帮魔教!我好不容易让你被放了出来,你被关了这么多年,还没被关够么?你千万不要乱做什么!这是你能证明自己立场的唯一机会!你要珍惜!
哪怕白落樱……哪怕白落樱是你从未逢过面的女儿。
赵琛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昔日的师兄蒋沂南仍然稳稳坐着,没有动。周围皆是大战,蒋沂南安静地坐着,手撑着下巴,微笑着看那墙头少女。蒋沂南优雅慵懒,他沉静地看着,看多少人想隔断笛声,奋力去攻那姑娘;但姑娘只垂眼御敌,任何人攀上墙头,一道黑影无情袭杀,血气纵横!
高大的青年鬼魅般围着白落樱出没,众人发疯:“夜神!夜神也在!”
“夜神居然和魔教妖女混到一起了!快,分开他们!”
白落樱御笛攻人心,夜神神出鬼没地杀人。他二人这片地方,竟一时被攻不下。
赵琛看着蒋沂南唇角微微露出笑,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着。赵琛轻微松口气:无妨,只要师兄不去帮斩教,不去帮他女儿,他就算在这里坐到名器大会结束,坐到天荒地老,我也认了!
蒋沂南回头,对赵琛一笑:“哎,我女儿好像武功挺弱的?”
赵琛:“……”
他一口血卡在喉咙,紧张得眼前发黑。蒋沂南这语气,含满笑意,评价白落樱……他似自豪,又似揶揄,让赵琛猜不出这位师兄在想什么。好在、好在蒋沂南真的只是看着,他没有起身。
让赵琛松口气。
也让外面战斗中的蒋声松口气。蒋声凝目——他最怕,最怕父亲再给家族蒙羞,让家族在罗象门的地位雪上添霜!
人群中,谢微和女瑶对立而战。
当女瑶轻声“来不及了”时,她忽然跃身跳起,纵向谢微。谢微心随意动,当即身如剑般起来,他身子急向后退。女瑶追得却远比他快,谢微缩眸:果然!当时在落雁山上,那根本不是女瑶的实力!女瑶比他和蒋声想象得厉害的多!
谢微:“你……噗——”
女瑶一掌击在他胸口,推着他向后,谢微被推开,口吐鲜血,跌在地上。他抬目,神色复杂地看女瑶。谢微目光闪动,他喘着气,轻声:“当年、当年……那时你救我,现在你要杀我?”
女瑶微默:“……”
女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耳边有风,蒋声从侧攻来,女瑶眼睛却看到盯着她的程勿。女瑶顿一下,蒋声的剑袭来。她向后飞起,袍袖大扬。女瑶不看身前攻击,她眼眸紧盯着人群中脸色惨白的程勿。她大声:“程勿!”
程勿一颤,抬头看向高处那与敌战在一起的女瑶。
女瑶再次:“程勿!”
她眼神短暂地与他对视,交替的目光,让程勿向后退了一下。他脸色发白,肩膀轻微颤抖,女瑶连叫他两声,程勿眉心一压,转头就走。是是是,那些再说、再说……蒋沂南……他先去找那具骷髅。
对了,方位是怎么样的?
先左走是吧?
程勿大脑混乱,他努力地冷静,他在混乱中运起内力……忽而,身后一掌拍向他,将他推得飞了出去。程淮身子随后就到,阴狠狠:“小崽子,可让我等到你了!”
程淮一脚将程勿踩到脚下。
程勿哇地吐出口血,眼前发黑。
女瑶声音继而:“程勿——!”
程勿手指颤抖:对,先完成她交给他的任务再说,她到底是谁,之后再说、再说……
眼中泪水掉落,程淮的恶意从后箍来,程勿腾身跃起,侧肩时一掌向后对上,他的内力震得程淮往后退了三步,程淮惊疑满满,想不到这个小崽子能躲得掉他。程淮要大怒,却见程勿煞白着脸,目中泪水盈盈。
程勿眉目无情,看人的眼神如看死人,他唇角沾着血,身子还因被程淮一掌击中而轻微颤抖,他声音冷漠:“别跟着我!”
程淮一呆:“……”
然后发怒:什么?!这个小崽子说什么?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他……
程勿看他的眼神,吓住了程淮一刻。看程勿转身而飞,程淮回过神后拍了自己一掌,立即追上:“小崽子你怎么跟我说的话?你敢无视我?程勿……”
当空,女瑶与蒋声一战即走,追向程勿动的那个方向。旁侧再有一人,谢微迎上。女瑶眉心一跳,冷眼看着谢微。谢微与她对招,近身时仍劝她:“眼下不适合你,你离开这里,不要再杀……”
女瑶怒道:“谢微——!”
“你不要招惹我,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药宗宗主是我杀的,你是我救的。但是药宗宗主当年投.毒害我师父,我师父死后我才发现!我难道不该闯一闯迷雾鬼林,不该让药宗宗主付出代价么?!”
场中武功高的人,药宗的年轻女宗主罗起秀眉轻微一跳,她继续与魔教人士战斗在一起,没有向那边的女瑶看一眼。蒋声目中诧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和谢微说这些话……堂中的罗象门掌门赵琛、坐着的长老蒋沂南都看了过来。
他们问:“谢微!她是谁?!”
谢微唇颤,握着剑的手轻轻发抖。
他们喝问:“她到底是谁?!是否就是斩教女瑶?!”
谢微不言不语,一剑飞起,与女瑶对上。剑光如雪,映着二人的眉眼。明晰秀丽,迷雾重重,过去的、现在的,交替在二人中间。女瑶不用武器,她徒手而战,逼得谢微步步后退。
谢微看着她,怔忡:“……你要杀我?”
女瑶与他面颊相贴,寒风肆意包围着他们,大神们的吼声催命般跟随。青年闭上眼,少女扣着他脖颈的手一抖,没有捏碎。他再睁开眼,与女瑶复杂的眼神定定而望。缓缓的,谢微露出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