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他们生出事来,就知道朝廷已经难有多少手段约束他们!所以在军伍事上,一切都不得不慎,只求能缓过这一阵,这是关系国朝根本之事,岂能不慎?当日两军外出,独厚神策军而薄晋阳军,老臣已经觉得不可,不过群臣意见相同,老臣只有端默而已……宫观所见,未免太浅!”蔡京义正词严,赵佶和梁师成都听得目眩神驰,一时作声不得。
蔡京毕竟是久掌权柄的重臣,人既聪敏且久历世事,这大宋的事情,还有什么看不清楚,至于那个杨凌屡屡让他有看走眼之叹,只不过因为杨凌拿出来的,经常都是超越蔡京阅历的手段而已。
此刻大宋,的确有根本动摇之忧,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官官僚政治,根本就是在武臣军队团体俯首贴耳上面,而大宋也一直不遗余力的在限制这个武臣军队团体,在政治上面抬高文臣地位到了近乎不近情理的地步是其一,集中全国绝大部分精锐兵力在汴梁拱卫中枢,为强干弱枝计是其二,厚养军队,给的待遇远远超过历朝历代,却又将这财权紧紧掌握在中枢手中是其三,还有其他种种桩桩的手段结合在一起使用,才维持百余年来大宋立国体制不至于动摇。
但是百余年之后,这些手段已经渐渐失去了效果,与西夏绵延的战事,加上神宗以后对西面锐意进取的国策,让许多人都以军功而起,武臣地位,渐渐不比以往般低下,重将节度如种家等,差不多已经能与士大夫阶层分庭抗礼了,而赵佶一朝,杂用幸进之臣,党争更烈,对士风摧残也是极其惊人,文臣士大夫这个团体从整体而言,已经略略有些压不住阵脚了。
从制度上来说,原来中枢禁军之精,远超四方,全国各处边地军镇也分配平衡,能互相牵制,就算中枢禁军,也有层层防范,上四军用以压制其他的都门驻泊禁军,上四军之上,还有名目繁多,皆为精锐的诸班直亲军,但是百余年后,尤其因为西夏战事的影响,全部能力已经失衡,西军已经过份壮大,而中枢禁军,从上到下,已经完全烂透,就算都门禁军自家内部的层层牵制之效也完全失去。
在财政上,国家对军队的财计事完全掌握也已经失控,西军等不用说,自家回易四方,军队护送走私等等,已经能支撑自家开支不少,更不用说陕西诸路的田土出产,也几乎都归于西军上下大大小小的将门世家,已经初具一个藩镇团体的雏形,就是对都门禁军,每年巨额经费拨付下去,如何支用朝廷不管西府还是东府都不大插得了手下去,更不用说现在朝廷应付这些军费已经越来越为难,对军队财计事也只有管得越来越松。
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以文驭武的体制,无非都是巨大的时代惯性使然,万一有什么因素,让大宋的军队生出事来,到时候这个维持大宋根本的体制就再难运转下去!
大宋中期以来,对西夏战事绵延数十年,国家财政也向其倾斜,多少施政方略也尽量配合这场战事,古往今来,但凡一场战事持续如此之久,对再稳固的统治体制,都有巨大的影响,哪怕杨凌来前那个时代,强盛号称新罗马帝国的美利坚合众国也是如此,越南战争持续七八年,国内局势就是大变,反恐战争十年,国内更是到了又需要改弦易辙的时侯,大宋自然也不例外。
在宣和年间,已经是以前数十年积累的矛盾就要总的爆发出来的前夜,若是没有强大的外敌在,大宋也许还有自己慢慢调整化解的余地,但是偏偏碰上了强悍的女真崛起,而大宋正处于最软弱,最混乱的时侯,最后才导致了靖康年间的悲剧。
蔡京这一番话语,在赵佶和梁师成心中,激起了各个不同的反应,梁师成在旁一声不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出来,赵佶心中一动,固然觉得蔡京这番话说得没什么问题,这军伍事的确是需要谨慎一些,却略微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了点,想来也是梁师成今日处处针对蔡京,蔡京不得不将话说得夸张一些,好将梁师成顶回去,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梁师成果然就不开口了。
赵佶勉强一笑:“太师所言,自然是老成谋国之言,朕也深以为然……既然军伍事不得不慎,将来一旦有事,朝廷财计能不能支撑周转过来?”归根结底,赵佶还是关心一个钱字,今天商议的也都是关于钱的问题,说到最后,蔡京虽然嘴上漂亮,其他事情不用内库掏一文出来,都是蔡京主持着尽力敷衍,一旦有什么军伍上的事情,最后还不是得他赵佶来掏腰包?
现在先打听清楚,到时候一旦以军伍事名义请发内库,这蔡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自己好容易有点进项,可不能全部都赔进去了,蔡京看了一眼赵佶的神色,心下暗叹一声,今日他的作为,的确是难得的没有私心,他虽然是权位之心丝毫未减,但是他知道自己毕竟属于士大夫阶层,与大宋现有体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有什么争斗,也是在此体制范畴之内。
在这一切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时侯,还是在尽力维持这个旧有体制,反正他也没多少年好活了,只要生前一切都能敷衍就好,至于死后之事,却是不必操心,赵佶他是了解到了骨子里面,看如此神态,还是关心这自家财计事,自己一番苦心话语,没多少放在心上,如此荒唐轻易的君主,实难指望他能有中兴之力。
可是话说回来,若不是这等皇帝,他岂能有几十年权倾天下的风光时日?君主如此,自己在一天就敷衍一天就是,尽量维持生前身家权位,不受什么损失就是,蔡京也有这番自得,他在一日,只要心思还清明,总能勉强维持大局不至于溃决。
他又拱拱手,话语当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一丝激动,又恢复了那不咸不淡的垂暮老人语气:“朝中财计,一切都只是能勉力支撑而已,但有边事,实难筹措出相关支用,二三十万贯以内,也许还能周旋,超过这个数字,三司的确是无能为力。”梁师成在赵佶身边,轻轻哼了一声,一副不屑模样,赵佶却没怎么在意,心下只是在盘算,二三十万贯以内,这个数字,实在是等于没有,一旦有边事生出,这花钱就是天文数字,动辄就是几百万贯起码,伐燕战事,不足二十万大军两年所费,就是超过了六千万贯,就算将来有什么边事发生,不至于有伐燕战事的规模,可三司现在能应付的数字,未免小得不成比例,等于就是明白告诉赵佶,现在国家财计,已经不能经历任何一场战事了!
将来万一生变,岂不是还得指望内库?指望内库,就等于是指望杨凌那生花妙手,蔡京虽然口口声声反对让杨凌继续掌握更多财计事,明里暗里也就是反对杨凌继续朝禁军财计事中下手,可现在怎么离得了这个杨凌?
此刻赵佶心中也微微有些后悔,神策军和晋阳军出镇,光顾着限制削弱大军,现下想来,稍稍公平一些也好,要是两军在边地生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到时候还不知道怎样应付!与今之计,也只有希望圣天子有百灵相助,在这段时日,一切都风平浪静!
赵佶原本高昂的情绪,这个时侯完全低沉了下来,在这局促的延福殿中,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下去了,当下强笑一声:“太师计较,朕已深知,一应事宜,朕再熟思,既如此,太师且先安置罢,梁师成,你也退下,先去艮岳,准备一应宫观事,朕须稍稍静养一些时日,由虚生慧,再定国计。”
梁师成和蔡京齐齐起身行礼领命,赵佶随意摆摆手,就自顾自的退下去了,几名小黄门簇拥着他,就看见赵佶的绛红纱袍一闪,已经消失在繁复门宇中,这边蔡京和梁师成几乎是肩并肩的退出延福殿中。
梁师成雅不愿和蔡京稍稍多待一会儿,就要在内宦的簇拥下从另一处离开,蔡京却叫住了他:“梁宫观,稍停贵步,某有一言,当奉于梁宫观面前!”
梁师成嗯了一声,自从和蔡京扯破脸,上次将他攻下相位之后,除了在天子驾前议及政事,两人属于对面撞了一个跟头都爬起来就走的地步,蔡京叫住他要说什么,真是罕见得很,他挥挥手,让身边内宦退下,皮笑肉不笑的迎向比自己高大一头的蔡京:“不知道太师有何见教?”
蔡京笑得从容,看一应不相干的人都远远退开了,才淡淡道:“见教不敢,只是有几句话,不得不与梁宫观分说清楚,梁宫观及一应有心人,都在指望杨大人继续向禁军财计事下手,好让禁军能生出什么事来罢?”一句话顿时就让梁师成嘴角抽动,要不是这位隐相的城府也还算不错,当时忍不住就要叫一句,这姓蔡的老狐狸,眼光好毒!
梁师成和一应有心人,的确是如蔡京所说,指望杨凌能在禁军财计事上继续下手,最后激出禁军将门世家及相关利益团体,生出事来,最后才好扳倒杨凌这个眼中钉,这些一应有心人,差不多就是奉太子为核心的旧党清流士大夫团体的中坚,别人对杨凌也许还没有非去之而不可的决心,但是对于这些人而言,杨凌现在隐隐和嘉王赵楷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举措,让嘉王赵楷再度得了彩头,再度风光起来,已经成了政坛上的生死仇敌!
梁师成因为声势大衰,在赵佶面前宠信也觉得有些动摇,只能去寻觅盟友以自固,朝中各党,他是绝不可能与蔡京通同一气的,只有向着太子与旧党清流士大夫那里靠拢,加上对杨凌的仇恨都是一般的,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现在他们的行事方略,就是尽量让杨凌给赵佶挣来的钱,以飞快的速度花出去,赵佶只能对杨凌期望更多,最后下定决心,支撑杨凌对禁军财计事进一步的下手!
这段时日杨凌韬光养晦,老老实实,和禁军财计事保持距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暗中急得跳脚,觉得杨凌这家伙实在太过于滑不留手,杨凌那里无法,就只有在赵佶这里使气力,今日梁师成一反以往,对杨凌生财本事赞不绝口,要让杨凌掌握更多财权,最好是和三司分庭抗礼,更希望蔡京能多在赵佶这里要点钱走,恨不得连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原因所在,都是为此,如果说以前和杨凌,还是寻常权势之争,现在杨凌隐隐牵扯进了夺嫡事中,这就变成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哪怕在都门禁军当中激出事来,也在所不惜!
梁师成背后冒着冷汗,面上却是冷笑一声:“圣人内库,某亦有检校之责,杨凌此人,虽然某从来是看不惯,但是他能应奉天家,某也只有曲意包容了,现在国家财计事如此,就连圣人,也难免窘迫,某指望这杨凌能多生出一些财货来,难道太师也看不惯了么?三司自家理财本事不行,内库有余,某亦希望圣人能贴补三司一些,反正对圣人而言,家国都是一体,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出自公心,太师却以此险恶用心揣测,梁某不敏,实不敢与闻!”
说罢袍袖一拂,就要大步走开,蔡京却抢前一步,声音放得极冷硬:“难道梁宫观适才没有听明白老夫的肺腑之言么?现在唯恐是这军伍当中生出事来,梁宫观与一应有心人,却反其道而为之!哪怕就是都门禁军,生出事来,此辈有兵有财,就再也压制不住,以文驭武的大宋根本,就要完全颠倒过来!要都门禁军辈生事,无非就是军中鼓噪而已,这等手段,却是既伤人,又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