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斜阳正将它金色的余晖从窗中洒进来,病房中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连点滴管中药水滴下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洛美一直凝视着那药水。一滴、两滴、三滴……

“姐姐!”

是洛衣!是洛衣的声音!

她睁大了眼睛,四处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姐姐!”

她又听到了。这声音总是萦绕在她耳畔,无论她醒着、睡着。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这个声音了,如附骨之蛆,她永远也无法摆脱……除非她也死去……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推开门进来,她听得出这种熟悉的步伐声,她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听到他说:“你不想看见我,我就尽量约束自己不到医院来。可是医生说你一直不肯吃东西,你这是在惩罚谁?是你自己,还是我?”

洛衣凄厉的声音在她耳中回响:“姐姐!”

她永远也挣脱不了的噩梦!

“好吧,我知道你不想说话。可是你不能不吃东西。那是一场意外,你根本不需要这样自责。”

“姐姐!”

洛衣仿佛又站在那里,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她。

“美。”他握住了她的手,用恳求的语气说,“这件事应该报应在我身上。算是我求你,不要这样子下去,好不好?一切的一切,都怪我。美!”

她轻轻地抽回了手。

“姐姐!”洛衣凄厉地叫着,那声音仿佛是一根尖利的钢针,一直贯穿她的大脑,将她的整个人都生生钉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赎。

言少梓又叹了口气,终于徒劳地走了。

她重新睁开了眼睛,点滴仍在滴着。一滴、两滴、三滴……而她虚弱得连拔掉针头的力气都没有……

太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

夜晚又要来临了,可怕的噩梦又要来临了。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洛衣全身血淋淋地站在她的面前,用凄厉绝望的声音尖叫:“姐姐!”

当她从噩梦中惊醒,她就又重新坠入了现实的噩梦。一切的一切都在指责她——是她害死了洛衣。是她害死了洛衣!她不仅害死了洛衣,还害死了爸爸!她把自己在世上仅有的亲人都害死了,她害死了他们。

她只有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到天明。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她在混沌中过着,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念头,只是万念俱灰。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大概又是例行来劝她吃饭的护士小姐吧。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并且替她打开了灯。昏黄柔和的光线中,他手中那束谷中百合显得优雅美丽。他首先将花插到了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然后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开口说道:“我好长时间没有在花店里见到你了,问了小云,才知道你病了,进了医院。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家医院,我查遍了本城大小医院,总算找到了你。”

她的目光虚虚地从他脸上掠过,没有任何焦点。

他说:“我和你的医生谈过了。他说你的抑郁症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从入院到今天,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没有开口吃过任何食物,这样下去,即使你不饿死,也会抑郁而死。”他停了下来,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目光仍是虚的,望着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说:“好吧,显然你现在惟求一死,可是我下面的话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听,听完了之后,还想不想死就随便你了,听到了没有?”

也许是他的声音够大,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但仍是茫然的,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好吧。”他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相对,他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得听好了:官洛衣与官峰的死是一个阴谋,你懂不懂?是谋杀!官洛衣根本不是自杀,她也并没有酒后驾车。车子失控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在你妹妹身上做了手脚,你的父亲是这场谋杀的另一个牺牲品。言氏家族为了维护他们所谓的家族利益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明不明白?”

他如愿地看到她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据我所知,令妹拥有一份常欣关系企业内幕的总录,就是这样东西害死了她,而并不是你,你知道吗?”

她瞪大了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的嘴唇,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炸弹,可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缓而有力,一字一字烙入她脑中:“你也许要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也是言氏家族的敌人。二十年前,我曾经以我母亲的灵魂起誓,我一定会让言家的每一个人都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我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言氏家族的一举一动。现在你和我一样,最亲的人死在了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手中,你做如何打算?你还想一死了之吗?”

她瑟缩了一下,车祸现场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开始发抖,不,不!她不要去回想,她得逃开,逃得远远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二十年前,我在曼哈顿的贫民窟和老鼠一起睡觉、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的时候,我也想过死。但是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那群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所以我发了誓,无论怎样我一定要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我绝不放过一个仇人,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会有报应的!”

她震动地望着他,唇角嗫嚅着。终于,她开口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这是她一个多礼拜来第一次开口,声音又哑又小,低不可闻。

他却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姓容,容海正。我是言正杰与容雪心的儿子,我曾经叫言少楷。”

“你也姓言?”

“这个姓我早已摒弃了二十年了,从我母亲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斩断了和这个姓氏的一切关系。我已经张开了复仇的网,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与买花时候的他是完全两样的。买花的时候,他温暖、和煦,如冬日之阳。现在的他冰冷、锋利,像一柄利剑一样,透着沁人肌肤的寒气。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命会发生这样的转折,出现那么多令她措手不及的波澜起伏。现在,又一个更高的浪头朝她劈面打来,她该何去何从?

他就在她的面前,可对于她来说,他几乎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从未认识过他的这一面,不是吗?

“你曾经是言氏家族最主要的助手之一,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们两个联手,那么一定可以旗开得胜。顺便,你也可以调查令尊令妹的死因真相,看看我有没有说谎。调查清楚之后,你可以好好替那群刽子手安排他们的下场。”

洛美似乎又听到了金戈铁马的铮鸣声,商场如战场,她要再一次踏入吗?踏入那个血肉横飞、生死相搏的地方?

“我可以提供总裁特别助理的职位,我可以让你成为常欣关系企业的执行董事,我可以给你优厚的年薪。当然,我估计你不会在意这些。”他的目光闪烁,“我可以诱惑一下你,请你想想杀父杀妹的仇人在你脚下摇尾乞怜的样子吧。”

她迷惑地看着他,他是谁?他高大的身影半隐在黑暗中,正好有一束灯光自头顶泻于他眉宇间,他俊美的侧脸,恍惚竟有如神祇,深邃的眼中一切都波澜不兴,却如同暗夜中张开黑色的羽翼、掌握世上所有罪恶的撒旦一般。

不过,无论他是谁,她已别无选择。

她问:“你有足够的财富,足以击垮言氏家族吗?”

他笑了一笑:“看来我的确没有找错人。不错,我有钱,我比他们想象的要富有很多。”

她点了点头:“很好,只有比他们更有钱,我们才有机会赢。”

她一定要找出事实真相!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凶手,虽然,她认为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可是她首先得活下去,先让那群比自己更该死的人得到报应。

她的声音中已显出平常的气力:“容先生,合作愉快!”

他赞许似的看着她:“明天我会再来和你谈详细的计划。目前你要做的是尽快康复,而后,给那些人来个措手不及。所以,请尽快让自己健康起来。”他站起来,“晚安!”

她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笑了。门被他走后轻轻地阖上了,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谷中百合散发着它特有的香味。

她又活过来了。

可是,明天呢?

不,她没有明天,她的明天也是永不可挣脱的黑暗……

出院的那天,容海正来接她。照例先给她一大捧谷中百合,才微微一笑:“今天你的气色真不错。”

“谢谢。”洛美接过了花,司机早替他们打开了车门,上车后,他亲自打开了车中壁橱,为她倒了一杯现磨咖啡。

“谢谢。”她深深吸了口气,久违的香味令她振作。

“我替你安排了新的住处,我猜测你可能想有个新的生活,所以我自做了主张。”

“谢谢,你想得很周到。”她浅啜着咖啡,“我想你大概在我的新居中安排了新的一切,据你的出手,我想你可能嘱咐秘书,连新的日用品都帮我预备了。”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并没有替你准备得太充足。因为按照我的计划,你只在新居中住一晚,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巴黎。”

“去巴黎?”她放下了咖啡杯,不解地问。

他靠在椅背上,安逸地说:“去度假。言氏家族一定知道我们联手的消息,他们大概正准备迎接第一个回合的挑战,但是我们避其锋芒,叫他们扑个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举起咖啡,“好办法!”

他用赞赏的目光看她。

七十二小时后,他们果真坐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了。

花城之秋,热烈浓艳如巴黎的时装女郎。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光影变幻,水光离合,仿佛一幅抽象的油画。洛美不由得喟叹:“巴黎真是美。春天那样美,秋天原来也这样美,如果是夏天一定会更美。”

“那等明年夏天我们再来。”容海正悠悠闲闲地说。他换了休闲的T恤,整个人的锐利锋芒都隐在了那份闲适后,看起来悠游自在,稳重而内敛,半分不显露商场宿将惯有的肃杀之气。

“你春天来过巴黎吗?”他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两年前的春天,和言少梓因为公事来过。”她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换了个坐姿,正巧有卖花的女郎走过来:“Monsieur,achetezunbouquetdefleuràtonamour.”(先生,买枝花给你美丽的女伴吧。)

他挑了一枝谷中百合,付了钱,递给洛美。

“谢谢。”

“谷中百合代表重获快乐,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他脸上的笑容宁静安详,“我母亲最喜欢鲜花,她曾告诉我许多花语。自从你入院,你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笑过,我希望你终有一天能重获快乐。”

“谢谢。”她将那枝花别在胸前。

他却笑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什么?我告诉你,是‘谢谢’。以前都是‘谢谢,七百四十块’,现在则是一个单词‘谢谢’。”

她也禁不住笑了。

他却松了口气似的:“这是我几天来所看到的、最像样的一个笑容了。”

她又说:“谢谢。”

他摇头长叹:“你看你,又来了。”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人的脸颊上,远处有人在低声唱着优雅的情歌,河中游船无声地驶过,无数游客举起相机拍照,而岸上的游客也举起相机拍着游船上的人……风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连天都蓝得清透……异域的一切都美好安详得几乎不真实……

她伸手掠起耳畔的碎发:“我真的要谢谢你,真的。”她诚恳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用一只手抚着杯子:“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何况,现在我们是同盟者。”

她举目四顾,改变了话题:“如果回国在中山路边开间这样的露天咖啡店,一定没有人光顾。”

“中山路?”他扬起眉,“那会很节约成本,因为只要准备一杯清水,在你把它端上客人的桌子的时候,灰尘和汽车尾气一定早已将它变成咖啡色了,你可以省下咖啡豆。”

她禁不住又笑了,咖啡在渐冷,而鬓旁掠过的凉风,却令人觉出巴黎之秋的热烈与醇浓。

晚上的时候,容海正自己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

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令洛美忍不住叹息:“伟大的巴黎!”

容海正问:“为什么用伟大?”

“因为这样壮丽的景象全都是人一砖一瓦地建筑成的,所以伟大。”她靠在铁塔的栏杆上,烈烈的风吹得她的头发乱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固然伟大,但人的创造更伟大。”

他含笑说:“那我猜你一定会喜欢我在曼哈顿的办公室。”

她疑惑地望着他。

“因为那也是在一幢高层建筑的顶层,可以俯瞰整个曼哈顿。那是完全竖立着的城市,一层一层水晶似的大厦完全是由玲珑剔透的灯光构成,就像中文里的一个词——琼楼玉宇。”他为她描绘了一帧美丽的照片,“从窗口看下去,美极了。”

她歪着头,端详他,说:“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十分阔绰的老板。在曼哈顿的某一大厦顶层有办公室……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在世界某处拥有一座城堡,我想我也不会吃惊了。”

他笑了,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我们下去吧,风太大了,当心着凉。”

巴黎是那样丰富多彩,只要你有时间,它就有足够的美让你去发现、探索。

在华丽的卢浮宫里很容易消磨时光,在塞纳河上乘船更是景点不断,或者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兜上一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些数百年前的文豪趣事,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正像那些哀伤优美的法文诗歌里说的一样——时光转瞬即逝,一去不回。

容海正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有资格玩,他有许多一流俱乐部的金卡,可以随时在巴黎最好或最著名的餐厅订到位子,洛美跟着他简直是逐一校阅Michelin星级餐厅目录。在奢华到纸醉金迷的私人会所里吃饭,不过二十多张台子,相邻桌的客人甚至是世界顶级的大牌明星或政界要人。

她一时沉不住气,低低用中文跟他讲:“旁边那人是不是JeanReno?”而他漫不经心地切着松露鹅肝:“不知道,他是谁?”洛美不敢再少见多怪,只好埋头大吃,忍痛不去偷看多年来银幕上的偶像。这倒也罢了,而容海正偏又知道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里,藏着些什么稀奇古怪或者正宗地道的餐厅,带着她跟下班的法国工人混在一起,吃天下最美味的香煎三文鱼扒。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品尝各式的冰淇淋、去面包店与巴黎人一起排队买正宗的手工长面包、在广场喂鸽子吃爆米花……这些事成了最正经的事,甚至,这天她还突发奇想,和容海正一起让街头画家替他们画肖像。

做模特不能动,两个人就聊天。容海正说:“巴黎太浮华了。其实法国有许多地方相当不错,尤其是里维埃拉,我在圣·让卡普费赛有套房子……最好的一点是,那里有非常多的美食。”

他对食物最挑剔,视“吃”为头等大事,这是他最古怪的一点。其实洛美可以理解,人总有自己的小小癖好,谁也不能例外。

白天与容海正在一起,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隐痛,可是每天的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每一次她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就再也不敢重新躺回床上。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因为洛衣总会在那里等着她、守着她。她永远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只有一次次的绝望恐惧。

所以,她只有在寂寂的夜里,在整个巴黎都沉睡的时候,独自醒着,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她独自伫立在酒店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容海正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她吓了一跳,扭过头一看,在相邻的露台上,他正立在那里,微微笑着,望着她。原来相邻的套房,露台也是相邻的。

她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是也没睡吗?”

他说:“我有严重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药,今天恰巧吃完了,所以只好数星星了。”

她说:“那么我们是同病相怜。”

他又一笑,问:“过来坐坐吗?可以煮壶咖啡聊一聊,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好吧。”

他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一出门,他已打开门欢迎她。

“会煮咖啡吗?我可只会喝。”

她露出发愁的样子:“糟糕,我也只会喝。”

他说:“没办法,只有不喝了。有白酒,你要不要?”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冰桶里抽出酒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她看到瓶上的标签:CHATEAUD'YQUEM1982,不禁微笑,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而且从不委屈自己的味蕾。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再过几天,我希望在我母亲忌日的那天让言氏家族知道什么叫椎心之痛。”

她低了头,散着的头发都滑了下来,她伸手去拢,问:“你母亲去世多久了?”

“二十年。”他的目光渐冷,“整整二十年了。”

觉察到她在看他,他的犀利在一刹那间隐去了,他的口气也趋于平淡:“一个老套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她咬着酒杯的边缘,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没什么。”他替自己再次斟满酒,“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喝了一口酒,说,“我外婆家在云山,是靠种花为生的。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常帮我外公去卖花,而后就遇上了言正杰。一个是卖花女,一个是豪门阔少,可想而知,因为有了我,言正杰不得不把我母亲带回了家,那时他已有三个女人了。我母亲一直以为,言正杰真如他信誓旦旦所言,会给她幸福。哪想到红颜未老恩先断,家族上下,更是以欺凌她一个弱女子为乐,没过几年她便愁病交加,一病不起,那些人更无所顾忌,经常在她病榻前辱骂我们母子。母亲一死,言正杰的三个女人都在他面前挑唆,说我来历不明,是野种。时间长了,言正杰也信了,打发我到了美国,不再管我的死活。”

“那时你多大?”

“十三岁。”

她凝视着他,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隐藏在这平静后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伤害。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咬紧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为他俩斟上酒,“该你讲了。”

洛美稍稍一愣,问:“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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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你的故事,当然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大约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现在看看,就像一场大梦一样,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饮尽杯中的酒,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又斟上酒,“该为这句话干一杯。”

她与他碰杯,一口气饮尽,却呛得咳嗽起来,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泪。细细咀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的写照一样。曾几何时,自己还在洛衣与言少梓的婚礼上八面玲珑、周旋应酬,那一日冠盖满城,记者如云,自己欢欢喜喜地看着一双新人,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执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离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酸,酒意也正涌上来。天与地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她摇了摇头,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去,“否则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他妒忌那只杯子干什么?

或许是甜酒的魔力,或许是室内灯光的原因,或许是窗外那个沉睡的巴黎蛊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温柔?

她不太确定,因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无法调出一个合适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离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闭上了眼睛,因为他那双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觉包容起她,她只挣扎了一下,碰倒了搁在地毯旁的冰桶,她听到碎冰块洒了一地,还有酒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

“酒泼了。”她说。

“让它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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