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且不言八戒与怪魔在空中激战,却说那长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泪道:“悟能啊,不知你在哪个村中逢了善友,贪着斋供;悟净啊,你又不知在哪里寻他,可能得会?悟空啊,你是否在花果山正寻乐子?为师错怪了你,不知能不能原凉师父?唉!岂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难,几时得会你们,脱了大难,早赴灵山!”正当悲啼烦恼,忽见那洞里走出一个妇人来,扶着定魂桩叫道:“那长老,你从何来?为何被他缚在此处?”长老闻言,泪眼偷看,那妇人约有三十年纪。遂道:“女菩萨,不消问了,我已是该死的,走进你家门来也。要吃就吃了罢,又问怎的?”那妇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离此西下,有四百余里,那里有座城,叫做宝象国。我是那国王的第三个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间,被这妖魔一阵狂风摄将来,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儿育女,杳无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你从何来,被他拿住?”唐僧道:“贫僧乃是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期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徒弟,一齐蒸吃哩。”那公主赔笑道:“长老宽心,你既是取经的,我救得你。那宝象国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与我捎一封书儿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饶了你罢。”三藏点头道:“女菩萨,若还救得贫僧,愿做捎书寄信人。”那公主急转后面,即修了一纸家书,封固停当,到桩前解放了唐僧,将书付与。唐僧得解脱,捧书在手道:“女菩萨,多谢你活命之恩。贫僧这一去,过贵处,定送国王手中。只恐怕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奈何?切莫怪我贫僧打了诳语。”公主道:“哪有父母忘记女儿之理,只把此书送与父王既可。”三藏紧紧袖了家书,谢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拦住道:“你别忙,那怪正与你徒弟在门前厮杀,等我去他面前,说个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讨个示下,你和他一同好走。”三藏闻言,谨依吩咐,在那桩后等定。
却说公主娘娘,心生巧计,急往前来,出门外,分开了大小群妖,只听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原来是八戒与大王在半空里厮杀哩。这公主厉声高叫道:“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丟了八戒,按落云头,揪了钢刀,搀着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时睡在罗帏之内,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哪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时,在宫里对神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驸马,上名山,拜仙府,斋僧布施。自从配了你,夫妻欢会,到今不曾提起。那金甲神来讨誓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一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浑家,那和尚却放不得,吃了他的肉能长生不老哩!”公主不悦道:“从没听说吃人肉能长生不老的,我往日劝你的话都忘了?吃人肉要下地狱的!”妖怪道:“我下什么地狱!浑家,你先回洞,等我抓住这和尚再说。”公主怒道:“好你个黄袍汉,这样无情无义,我求件事也求不来?”说着,滴起泪来。妖怪忙劝道:“莫哭,浑家!我放,我放!”遂吩咐小妖,把洞内和尚拿将来。不一会,几个小妖拽的拽,推的推,把唐僧弄了出来,黄袍怪高叫道:“猪八戒,你过来,不是我怕你,不与你战,看着我浑家的份上,饶了你师父也,趁早把他领走,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断乎不饶。”说罢,搀着公主进洞去了,众小妖也都跟着进了洞,关上了洞门。
那八戒闻得此言,即下来搀着师父,往外就走。沙僧挑着担,后边跟着马,也慌忙迎来。八戒扶师父上得马。这里:
狠毒险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
鏊鱼脱却金钩钓,摆尾谣头逐浪游。
八戒当头领路,沙僧后随,出了那松林,上了西去的大路。你看他两个哜哜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沙僧又道:“若大师兄在,你我只须牵马挑担,今大师兄不在,你就得勤奋才对。师父幸遇一个好心的公主,不然,我们如何寻得师父?”八戒道:“师父也幸遇一个怕老婆的妖怪,不然,我和那怪还战哩。”三藏道:“八戒,若不遇公主,你几时能战倒妖怪?”八戒道:“不好说。我和妖怪旗鼓相当,恐怕要战两天两夜。不!只战一天一夜,我略占点上风。”沙僧道:“师父,还不知下一个妖怪在哪等着我们哩。不如把大师兄叫来!”三藏道:“徒弟呀!为师已把悟空得罪了,不知他怎恨师父哩?”沙僧道:“看师父说的。那大师兄是个明事理的人,不如去个人,把他叫回来。”八戒道:“你说这么轻巧,你去花果山好了?”沙僧道:“只要师父同意,我去就我去。”三藏道:“去个人叫悟空也对,师父也很想他,那就八戒去一趟罢。”八戒道:“我可不敢去,还是叫沙僧去罢。师父撵猴子时,我没帮猴子说好话,若去到花果山,弼马温没迎来,反换了一顿杀威棒。”三藏道:“为师饿时,你连化斋的空,都在草丛中大睡。若沙僧去了花果山,行李呀,斋饭呀,住处呀,你可应得了?你若应得了,就叫沙僧去。”八戒道:“二哥与猴子最厚,不若叫悟诚去请猴哥来。”那白马听得点了他的名号,乐得只是点头。八戒道:“二哥应了,二哥应了。”沙僧道:“不行。若二哥去了,这崎岖路径,师父怎走?”三藏道:“不要争执了,我命里不该有悟空这个徒弟。他自从出了两界山,扶持我西行,尽心尽力,我已满足,不要再提他了。若遇妖怪,你们尽力好了。”说着,在马上拭起泪来。八戒道:“师父莫哭,我只好壮着胆去了。只是有一点?”三藏道:“悟能,还有哪一点?你只要去,哪一点师父都给解决。”八戒道:“我若去,说师父想他,他未必信,是不是师父?”三藏便停了马,下得鞍,道:“悟净,拿出纸笔来,我给悟空写封信,叫八戒拿着。”沙僧停了担,开了箱笼,取了纸和笔墨。八戒弄来水就忙砚了。唐僧坐下,就着篾箱,展纸蘸墨,写起书来。不一会工夫,那蝇头小楷,写了一张,用纸封了,递给八戒,道:“悟能呀!早点回来,我们就在宝象国驿馆等着。”沙僧道:“你若慢了,等不到你,我们就上路。”呆子应着藏了书信,整整直裰,起在云端,往下摆了摆手,往回飞去不题。
却说唐僧骑马前行,沙僧挑担后随,一路往宝象国行来。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程一程,长亭短亭,不觉就走了三百九十九里。猛抬头,只见一座城池,就是宝象国。真个好去处也: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嵂嵂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郭的郭,城的城,金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宫宫的钟鼓管箫,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老,回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驿梦魂消。
看不尽宝象国的景致。师徒三众走街转巷,安歇馆驿中。吃过晚斋,沙僧和三藏闲聊。沙僧道:“师父,你说公主的信上该写什么?”三藏道:“思念之情呗。”沙僧道:“国王见了这封信,还能坐得住吗?”三藏道:“平民家丢失女儿,若有了消息,还要去找,更别说国王了。”沙僧道:“国王肯定发兵,攻打碗子山波月洞。”三藏道:“若攻了碗子山,父女才能相见。”沙僧道:“师父想没想到,凡人和凡人相打,人多势众者胜;凡人和妖精战,就难说了。妖精使个飞砂走石什么的,这些凡兵连妖精的面还没见到,就被飞石砸死了,还能救得公主?为一个公主,若死上千上万的人,谁之过?”三藏道:“可是悟净提醒,这如何是好?我已许了公主,若不传信,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好心;若传信,国王肯定救女儿。若死伤好多兵丁,不都是贫僧之过;若救不得公主,公主必受妖怪之气。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沙僧道:“师父不要起急,我看这信不送的好。”三藏道:“悟净,讲讲看,如何好法?”沙僧道:“公主叫妖精放你,妖精就放你,可知公主从不受妖精的气。就是说,公主在洞中是有份量的,况且他们已生儿育女。我们不必拆散他们夫妻情缘,这是一;第二,国王都有三宫六院,所生儿女都按几十计,时间一长,亲情早以淡忘。就是去救,那也是面上的事,无故兵丁去送死。师父想想,该不该送信?”三藏道:“这样说来,明天我只倒换关文好了。”师徒们商议一定,便灭烛睡觉不题。
却说唐僧师徒起来,便有驿馆的人侍候下早斋。吃饭毕,唐僧步行至朝门外,对阁门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连忙走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唐朝有个高僧,欲求见驾,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且又说是个方上圣僧,心中甚喜,即时准奏。叫:“宣他进来。”把三藏宣至金阶,启手礼毕。两边文武多官,无不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我国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和尚,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径;原领有文牒,到陛下贵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尊颜。”国王道:“既有唐天子文蝶,取上来看。”文案便从三藏手中接来,展开放在御案上。牒云:
东胜神州大唐国奉天承运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凉德,嗣续丕基,事神治民,临深履薄,朝夕是悌。前者,失救泾河水神,获谴于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阴司,已作无常之客。因有阳寿未绝,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感蒙救苦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孤魂。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到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放行。须至牒者。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宝印九颗)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递与三藏。三藏谢了恩,收了文牒。又向国王求道:“我还有徒弟有事未到,恳请陛下,我师徒要在驿馆多住几日。”国王道:“这有何难。请丞相安排一下,万不可怠慢圣僧。闲暇时,也到各处走走,赏玩一下与贵国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三藏称谢罢,便离朝回转驿馆。
因丞相亲自来驿官吩咐,唐僧师徒一日三斋,被驿官安排得丰丰富富,乐得沙僧海吃海喝。那三藏因有事压在心头,无心游玩吃喝,只在驿馆中傻坐。沙僧见师父不乐,也不去街市游玩,陪着师父说话。常言道:“话多必有失。”师徒们时不时讲起公主,却被馆役记在心里,报给了馆长,馆长报给了丞相,丞相报给国王,道:“我主,驿馆来报,说那两个唐朝和尚鬼鬼祟祟,并不出去游玩,只在室内公主长公主短的混讲。这些和尚是不是与丟失的三公主有什么瓜葛?”国王道:“快把那和尚叫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丞相不敢怠慢,即着人把唐僧叫上殿来。
三藏不知就里,只得与国王行了礼,立在那里。两列文武百官都在看着他,他心里只打激凌。国王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尤其是上邦的圣僧,更不打诳语。我来问你,你师徒两个只在驿中, 公主长公主短的商量,是什么事瞒着朕,快如实招来。”三藏听了国王这一番话,便知走了消息,看瞒不得,只好实说道:“我和徒弟说的公主,就是陛下的三公主。”国王吃惊道:“我的三公主,已丢失了十三年,你一个远路的和尚如何晓得?”三藏道:“因他曾托我捎书信给你。我和徒弟正商议该不该给陛下?”国王怒道:“公主既托你送书,你已见了我,为何不早递给我?怎么还要商量?分明你这和尚可恶。女儿在哪托的你?现今如何,实实说来。”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被碗子山波月洞黄袍怪摄将去。贫僧路过此山时,也被那怪抓进了洞里,是公主求妖怪放了贫僧,故寄书来也。”国王闻言,满眼垂泪道:“自十三年前,不见了公主,两班文武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知受了多少打。只说是走出了皇宫,迷了路径,无处找寻;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诘了无数,更无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摄了去!今日乍听得这句话,故此伤心流泪。”丞相道:“我问你和尚,公主既救了你的命,为何不知报恩,速送信与我主公?”三藏道:“公主已与妖怪夫妻了十三年,并已生儿育女。我若把信送与国王,国王救女心切,必发兵攻打碗子山。妖怪都会使法,凡人不是他的对手,我不知后果如何,所以未敢递信。”丞相道:“打不打妖怪,打过打不过妖怪,是我们一国之事,用不着你和尚操心,快把书信递上!”三藏颤惊惊便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书信递上。丞相接了,递给国王。国王见信上有“平安” 二字,一发手软,拆不开书。便着翰林院大学士代读。学士便接了书,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有后妃宫女,俱侧耳听书。学士拆开朗读。上写着: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大德父王万岁龙凤殿前暨三宫母后昭阳宫下,及举朝文武贤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宫,感激劬劳万种。不能竭力怡颜,尽心奉孝。乃于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会。正欢娱之间,不觉一阵狂风,闪出个金睛蓝面青发魔王,将女擒住,驾云光,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与他成了夫妻,产下两个儿子。今已十多年,女儿已习惯了他们的生活。他又对女儿百依百顺,只是思念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儿说与魔王放了圣僧,寄此片楮,以表寸心。勿以女为忧,勿以女为念,勿发兵救女。愿父皇及母后长命百岁。逆女百花羞再顿首再顿首。
那学士读罢家书,国王大哭,三宫滴泪,文武伤情,前前后后,无不哀念。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公主遭此大难,如何安下心来。我为一国之君,若救不得女儿,不被人耻笑万年。哪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公主。”武班中闪出一个将来,高喊道:“末将愿往。”国王大喜,仔细看时,正是他十多年前,心仪的三驸马。只可怜三公主丢了十三年,他至今未娶,发誓要等公主一生。国王道:“爱卿,这就回去准备。国中兵将随你点派,后天就发兵碗子山。朕要亲自给你送行,等爱卿凯旋之日,朕再亲自迎你。若公主还朝来,朕就给你俩举行国婚。”那武将行礼称谢,就要离朝,三藏道:“万岁,不可发兵。”国王道:“书信滞留身上本已大罪,你这又不叫发兵,为何向着妖怪?说不出个子丑卯来,朕要一并治你大罪。”三藏道:“妖怪都会法术,他们可云里来雾里去,凡人可行?他们都能兴风作浪,作起法来,能飞砂走石,尘雾闭日。一万兵,二万兵,展眼都死在他们的走石下。不但救不得公主,只会害了公主。”国王道:“我不能眼看着女儿受辱不救罢?”众文武道:“这和尚既有此见地,必有高招降妖。况且他是上邦取经者,这和尚‘道高狮虎伏,德重鬼神钦’, 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 可就请这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国王道:“众爱卿说的是。圣僧,有何高招救得公主?”三藏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众文武道:“你既不会降妖,怎么敢上西天拜佛?”三藏道:“陛下,贫僧一人,实难到此。我有三个徒弟,善能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贫僧到此。”国王道:“听驿丞讲,你只有一个徒弟,一匹马在此,其他徒弟呢?”三藏道:“不瞒陛下说,我有个大徒弟,叫孙悟空,善能降妖,因月前得罪了我,我撵了他。现在想来,是我做的太过。前几天便着悟能 徒弟去找他去了,至今未回,所以只有悟净徒弟跟着我。”国王道:“既这样,就叫这个悟净长老来殿上,朕要亲自把盏,命他去搭救我的三公主。”三藏道:“我这徒弟上不得殿,长得丑。”国王道:“圣僧说哪里话,我一国之中,有丑有俊,但他们都是我的臣民,我从不计较谁丑谁俊。”三藏笑道:“我怕徒弟上得殿来,吓了万岁。”国王道:“不得的,宣上来。”随即着金牌至驿馆中相请。
却说沙僧听得国王宣他,他先看视了一下正在吃草的白马,便跟了金牌来在殿上,着实吓得国王胆颤。定性多时,便道:“悟净长老,听你师父说,你们弟兄最善降妖。我问你,可降得了黄袍怪,搭救我的女儿? ” 沙僧只看师父,却不回国王的话。三藏道:“国王已知我们是从公主那来,信也给了国王,他要发几万兵马去攻打碗子山,这不白白送死?我便不叫他发兵,就说你们会佭妖。你可战得过黄袍怪?实话给国王讲。”沙僧道:“过山时,是我三哥给妖怪交的手,他们战有一个时辰,打了个平手。”国王道:“我不是问他,而是问你。”沙僧道:“我并不怕他 ,谁输谁赢,只在毫厘之间。既然陛下让我去捉,我就当仁不让,你只招待好我的师父就可。”国王道:“这个自然。悟净长老,要拿何兵器,好吩咐去兵器库里寻拿。”沙僧便从腰里掣出降妖杖来,道:“陛下,我有兵器,不劳烦你。”国王笑道:“可败坏门面。我这里有的是鞭、简、瓜、锤、刀、枪、钺、斧、剑、戟、矛、镰,随你选称手的拿一件去。那杖只能柱一柱!”沙僧道:“陛下不知,我这杖,实是自幼随身之器。能长能短,能粗能细,胜似你那刀枪剑戟。”国王闻得此言,十分欢喜,即命九嫔妃子:“将朕亲用的御酒取来,权与长老送行。”不一会,御酒取来。国王遂满斟一爵,奉与沙僧道:“长老,这杯酒,聊引奉劳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谢。”沙僧接杯在手,双手先奉与三藏。三藏道:“我并不喝酒,国王赐你御酒,是为你捉妖壮行,饮了罢!”沙僧便连饮三爵,来在殿外,跃入半空,两班文武拍手称奇。沙僧在云中辞了师父和国王,腾云而去。你看他:
叆叇祥光辞国界,氤氲瑞气出京城。
领王旨意去山洞,努力用心捉怪灵。
走不多时,沙僧便来到波月洞口,按落云头,对把门的小妖道:“去说与你大王,今有沙力士要与他挑战,若有胆怯,就让出此洞,从此离开碗子山。”小妖听了断营生的话,慌忙入得里边,大叫道:“不好了,大王!一个身长丈二,臂阔三停,脸如蓝靛,口似血盆,眼光闪灼,牙齿排钉的大块头,说要和你挑战。”黄袍怪道:“妈的,你也会美化敌人了,怎的挑战?”小妖道:“没说怎的挑战,只说打不过他就滚蛋,他来称大王。”老妖大怒,急整速了披挂,绰了钢刀,出了洞一看,笑了道:“我当什么大块头,原来又是一个和尚。我说红胡子,可是唐僧一伙的?”沙僧道:“是便又怎的?”黄袍怪道:“我已放了你师父,我正要问你怎的?”沙僧道:“你能放我师父,从根上并不坏,我有几个问题不得其解,特来相问。”老妖道:“想你就是唐僧的徒弟沙和尚,看来要比八戒文气得多。请说罢!”沙僧道:“你把宝象国的三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三载,为何不给宝象国王一个音信?”老怪道:“这是我们家事,不得外人,特别是一个远路的和尚胡言乱语。若但问此事,就请离开我的府门。”沙僧道:“这波月洞姓不姓黄还不一定。”老妖道:“那咱就手上见高低。”说着,举刀砍向沙僧。沙僧侧身躲过,举宝杖打向妖怪的后腿。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沙僧降妖杖,对面来迎。沙悟净丟开宝杖,老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一神僧,来来往往难消停。这个说:“你蒙国王该死罪。”那个说:“你闲罗事端烦不烦?”这个说:“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你出家和尚管的宽。”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僧魔两不宁。
他们在那山坡前整整斗有三十个回合,黄袍怪渐渐不济上来,大刀难举,气
力不加。一个趔趄不稳,被沙僧抓住机会,飞杖打落了黄袍怪的钢刀。那怪就要变化,却被沙僧的降妖杖架住了脖子,变化不得。沙僧便从腰中解下降妖绳,往老妖身上乱缠。这时,公主从洞中领着两个妖孩跑了出来,跪在沙僧面前,哀告道:“神僧,放了黄袍郎罢。”沙僧道:“我已在你父王面前立了军令状,拿不住黄袍怪我要吃罪哩!”黄袍怪道:“公主,你是千金之躯,不得向小人求跪。”沙僧怒火中烧,又把缚妖绳紧了紧,道:“说,谁是小人?”黄袍怪道:“我已放了你的师父,你就不该多管闲事。假若我把唐僧一口吃了,你该如何?”公主道:“黄袍郎,不要多言了。圣僧,请高抬贵手,放了他罢。尚若黄袍郎死了,我也难活。两个孩子没了父母,可不是死一个,是死了四口。”沙僧道:“我师父还在你父皇手上,我若捉不得妖,救不得你,我如何回去交待。”公主道:“你若放了黄袍郎,我情愿与你回家一趟,万事皆易。”沙僧道:“说走就走!”公主道:“我要带着两个小儿。”沙僧看了看两个妖孩,却不想带,便有意道:“我的法力,这两天有些乏泄,恐驾不得四人之云。”黄袍怪冷笑道:“真是蠢僧。我的两个儿子自会驾云,不须劳你。”沙僧道:“你有两个妖儿,你还怪得意呀?”老魔怒道:“不许骂我儿子。”沙僧伸脚踏在妖怪的脊梁上,疼得妖怪只吸冷气。沙僧道:“公主,咱们走罢。”公主道:“你放了黄袍郎,咱就走。”沙僧道:“放他容易。”说着,把缚妖绳收在身上。黄袍郎低着头,一声不响的进洞而去。两个妖儿见他父亲进了洞,便挣脱公主,也跑进了洞中。公主忙站起道:“这黄袍郎定是回去拿宝贝了,顾不得许多,我们快走。”沙僧冷笑道:“他是我手下败将,他有何宝贝能缚得住我?”公主道:“晚了就来不及了,快走,这宝贝厉害。”沙僧不信公的话,楞楞的只不走。果不其然,黄袍怪便拎了一个二尺长短的丝网,走出洞来,两个妖儿跟在后面。黄袍怪道:“沙和尚,公主同你走,你不走,这别怪我,你已经走不了了。”沙僧道:“终不然叫我当你的祖宗供着。”黄袍怪道:“祖宗不祖宗且靠后,你可知我这宝贝吗?”沙僧道:“不就是一个网兜吗!还言宝贝?”公主道:“这网兜叫二十八纲网,你看他拎在手中不大,可往外一撒,你跑就来不及,非网在网内不可。神僧你快走罢,这黄袍郎就要撒网了。”沙僧道:“大丈夫战就战个痛快,我只看不起这种手下败将。”黄袍怪冷笑道:“我是手下败将,你为何还要用绳捆我?还要去邀功请赏?是想叫国王封你个‘奴才和尚’ 罢。” 说罢,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握着总纲,一手散着二十八纲,向沙僧撒去。公主大叫道:“黄郎不可行凶。”黄袍怪哪里听得,任凭沙僧挥舞宝杖,还是被他收入网中。大叫道:“小的们,把沙僧拖入洞中,吊在大厅当中,俟后听我处治。”沙僧在网中大骂妖怪不仁不义。黄袍怪也不理会,拽着公主和小儿先入洞中。不知若何处治沙僧,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