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灵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为情而入红尘,伤心而堕鬼道,又有何颜面再自称玄仙。”羽天一收回了目光,声色淡漠:“投胎在即,早日轮回。”这已是从他口中少有的祝福了。
役灵兴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趁此如沧海拾贝般回忆:“如今看人世安稳,比起千年前不知要好上多少,六界厮杀、灭世大战,与其得一道而觅长生,倒不如灵力缺匮,苍生无忧。”
失衡的强大会导致法则的失效,届时众生不稳;而末法时代科学称王,战争与屠杀都是人类自作自受,弱小如蝼蚁般的凡人再怎么胡闹也不过圈地自毁,与其余二界并无直接关联。
羽天一抬起手掌,漠然凝视掌心。他感觉到了,撕裂空间来到当今的人类世界后,灵力稀薄,自己的法力大打折扣,更为明显的是主人和黑气对战时的实力,简直万不存一。
众生皆弱以维持和平,或是强者称王而优胜劣汰,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主人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千万年之久,却仍徒劳无功,若是能被他们三言两语便解释清楚,六界争纷便不会成为一个死局,大战也无从而来。
他从最残酷的血雨战争中走来,艾浅现在处理的小小杀人事件根本不足为提,若不是为了陪伴在主人身边,他毫无兴趣听那些劳什子的分析。
杀便是,何必废话。上古时期以战止战,实力才是硬道理,没有谁会静下心来听你无谓的争辩。
役灵八成知道羽天一懒得理他,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生命终点能见到君上一面,已是荣幸之至。”
羽天一手指微不可见地一动,沉声问:“他们……可是早已羽化?”
役灵过了许久才点头,羽天一陷入沉默。一千年,在上古时期的神仙与妖魔眼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在如今已是沧海桑田。他所熟悉的天地颠覆,故人相继羽化归去,连主人也变得令他险些认不出。亘古长河间,历史的变迁代代交替,他只不过经历了千年,主人却守护了这苍生数不尽的岁月,将激情磨成麻木,将善良逼成无情,熟悉的人、事逐渐远去,唯有自己从未改变。
当死亡成了奢望,永生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羽天一眼也不眨地盯着艾浅柔和的侧脸,她的双目不再锐利,她的唇会向上浅浅勾起,可是他的主人,原非如此。
尽管艾浅再怎么掩饰,也洗刷不去她偶尔暴露出的刺儿头本质,当直率执着成了委曲求全,善良怜悯成了冷淡平静,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代价是血一样的教训。
艾浅倾耳聆听着阿三和常泰的话语,时不时地笑着附和,过了没多久,她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侧目看向远远站在一旁等着她的羽天一,歪头一笑,好像在说:
“我没有忘记你哦。”
羽天一怔怔地望着艾浅,他并非孤单一人,在陌生的现世……还有他的主人。哪怕早已摆脱了主仆身份,堂堂一界之主,每每见到她时竟还是一如往昔的自卑与怯懦。
艾浅晃着两条小短腿,搞不懂羽天一那莫名的神色是什么情况,两只耳朵竖起来听着阿三和常泰在那里骂骂咧咧,唉声叹气地挥了挥爪子:“你们不要再吵啦,我的头都快要被你们吵晕啦!”
没人理她,艾浅默念“莫生气”,好声好气地说:“田月星可能只是被黑气利用了,我们需要调查清楚真凶究竟是田月星还是附在她身上的黑气。”
阿三用鼻孔冷哼一声:“要查你查,爷懒得动。”
懒货阿三和蛇精病五娘子是没指望,艾浅从一开始也没打算靠他们两个做成什么事,当下应声:“好好好~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毕竟田月星主要是在4区出的事,我要负主要责任,对不起,给你们惹麻烦啦。”
阿三听惯了艾浅的道歉,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常泰这个糙汉的小心思却比艾浅还重,他拧着眉头,脸上的刀疤也挤在了一处,看起来分外狰狞:“你道什么歉?错又不在你。”
艾浅干笑了两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错在谁有那么重要吗?天下有多少事是非黑即白能够说得清楚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得过且过,纠结太多反而让自己不开心。
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常泰也不多废话,阿三更是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艾浅想了想,叫住了他:“阿三,见到阎罗大人的时候麻烦帮我汇报一下情况好不好?我走不开呀。”
阿三回之高贵的拒绝:“老子偏不,爱谁谁说。”艾浅知道他口嫌体正直,只过个嘴瘾,该说的还是会说,就没怎么理会。阿三昂首阔步准备离开,谁知他刚走到门口,手上牵的哈士奇不知见到了什么东西导致激动地撒丫子狂奔,阿三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拖走了。怪就怪在他担心狗跑丢,将狗链的另一端和自己的手臂绑成了死结,一时间无法解开。
于是,闹市区回荡着阿三的惨叫。
“狗哥!爸爸!卧槽!停——停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呐救命啊!”
艾浅大囧:“……”夜未央的恐怖传说之来源get√
等到阿三的惨叫声逐渐远去,羽天一才慢吞吞地从一旁走了过来,艾浅总觉得他和役灵之间的气场不大一样了,却又说不出确切的区别,只好不了了之。
羽天一轻声问:“主人可是要调查那位姑娘?”
艾浅愁眉不展,头发快被自己挠成了鸟窝,在夜未央的后台不停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调查要越快越好,以免多生事端,可是我明天要期末考试了肿么破!”
羽天一的双目随着艾浅的移动而转来转去,极快便把他转晕了头,他用无奈而宠溺的眼神凝视着艾浅,说:“主人不必焦虑,如有需要大可吩咐我来做。”
艾浅眼神一亮,转念又暗了下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你会跟调查对象打起来的,还是乖乖地在夜未央就好,哪儿都不要去。”
羽天一垂头丧气不语,艾浅琢磨着总把他关在夜未央也不好,这么大个人,也该出去透透气,于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说:“算啦,天一帮我也好。”
得到应允,羽天一燃起了胸中的激动之情,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眼下已经欢快地摇来摇去了。艾浅头顶上的呆毛代替了羽天一并不存在的尾巴,伴随着她的每一句话出口而无风自舞:
“你用鸟身先潜伏在田月星家附近看看情况,我考完之后马上去找你。听清楚重点哈,不准用法力!不准打人!不准暴露玄仙身份!”
羽天一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过艾浅见过了他的套路,那一包泪只是酝酿在眼眶内,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掉落下来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保护欲,无可奈何地摸着他的头,掌心软软的触感令她摸上了瘾:“你要乖乖听话哦。”
羽天一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尽管这货答应了,艾浅还是不能放心让一个智障儿童到处乱跑,因此在考试的时候也在三心二意,贝齿轻轻咬着水笔的笔帽,脑子里全都是羽天一发生意外的情景。
他会不会被调皮的小男孩拿弹弓打伤?会不会被交通吓坏?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一直在她脑海中转悠,艾浅刚想趴在桌子上打个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全都赶走,桌边便被一支钢笔轻轻地敲了敲。
她霎时神经紧绷起来,僵硬地抬起了头,看见了笑容猥琐的导师,头皮一麻:“岳……岳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在考场上想睡觉的学生居然敢这么问,导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维持着尴尬的表情三秒后,他瞥了一眼艾浅的考卷。古代文学本来就难,艾浅是个学混子,一看到题目就想死,考试时间过了一大半,她的卷面还有大片空白。
导师好整以暇地问:“送分题,不会?”
艾浅险些想要吐血。送分题?送命题还差不多。
什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她通通不懂。导师啧了一声,看她也没有继续答下去的欲望,就径直拿走了她的试卷,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看出一朵花来。考试结束后,艾浅被拉到了导师办公室,她心急如焚想离开,导师偏不放,翘着二郎腿不三不四地坐着,艾浅装鹌鹑,两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说话。
若在以前,艾浅可不怕,笑眯眯腆着厚脸皮跟他耗时间就是,然而现在她着急赴约,没时间和这老头消磨,便开口:“岳老师,我能走了吗?”
导师平常讲课的时候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整栋楼都能听见他声音的回响,也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哪来的气力,这么大年纪了还生龙活虎。
他靠在皮转椅上转着钢笔,竟还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思,淡定地问:“我讲《九歌》的时候,可是把东皇太一着重点名了期末会考,你还敢空着。”
艾浅有个坏毛病,讨厌神祇,不能听见现世提起神祇的名字,否则便会浑身不舒服,她只想赶紧搪塞过去,皱成了菊花的肉脸满满的可怜:“那天我被何昊泽学长带走了呀,所以……没能听到最后,对不起老师。”艾浅两大绝技齐装上阵,装惨和道歉。
那时导师正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羽天一极其高调地绑架并威胁占用了何昊泽身体的小黑,令他带自己直接到阶梯教室找艾浅,此事引起的哗然大波还没消散呢,导师当然不可能忘记艾浅被人从自己的课堂上带走的情景。
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多听一点我讲的内容,对你有好处。”太多的老师在忍无可忍的状态下对艾浅说过这句话,她嘴上答应了,实际上还是当做耳旁风,导师无可奈何地放她走,艾浅拔腿便跑,不愿意留在办公室哪怕一秒钟。
导师站起身,揉着老腰,打了个哈欠,额头上的褶皱像是平静湖面上突然漾起的层层波纹。
“有人说东皇是天神,也有说是妖君。”
这是他在课堂上刻意强调过的话,他面上渐渐浮起了一抹微笑,自言自语:“我劝过你,你不听,这就和我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