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帝后一起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接着几天,年节里的家宴没安排在小琅嬛,反而是设在了毓秀宫。
毓秀宫因四周种满了梅兰竹菊等花卉,有专门的花圃,相较于其他宫室而言,地方格外宽敞,适合饮宴,也适宜游园。且静嫔搬走了,空关着不如物尽其用,便在那里摆了流水席,不单亲王、异性王等得以入京,连妃嫔们的母族,但凡是身上有诰命的命妇都可一并入席,霎时间,整个毓秀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皇后注意到太皇太后的脸色,老人家向来不是个喜欢涂脂抹粉的,今年却是例外,熥了脸不算,还抹上玉润膏,再上了一点淡淡的口脂,瞧着气色很好。只是依旧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色,上官露知道,老祖宗这是病入膏肓了,但为了前朝和后宫的安定,仍强自撑着。
皇后上前,亲热的扶她入座,听她和蔼的问起各家的情况,比如永定的亲事怎么样了,瑰阳可有了意中人没有,慕容氏的几个儿子似乎都很英武,是国之栋梁等等……声如洪钟,听起来竟是无丝毫异样。
宴席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半夜,实在耗人心神,太皇太后在晚膳之后,看了一出傩舞便回宫了。
皇后只是起身相送,并没有离席,这时候,越是表现的过分关心,越是惹得外界怀疑。
太皇太后知道,皇后也知道。
几个孩子在后妃们的身边穿梭,奔来跑去,很是活泼可爱。宫里的地龙热,没多久,便都跑出了一身汗。明宣于是带着明恩和明亭到外面的廊下去玩了,顺道吹吹风。明翔虽然小,不能下地,但是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唤个不停,目光在哥哥们的身上不肯离开,还伸出手去要够他们。上官露便让后妃们都跟着去隔间休息一会子,省的孩子们没大人在眼前看着,一个个皮的脱缰的野马似的,到时候闹出点什么事来可不吉利。大过节的,太平最要紧。
明宣玩的累了,往炕上一座,双腿盘起来,呼噜呼噜的吃了一碗酒酿圆子,折柳道:“哎哟我的小殿下,您可慢点儿,要是让主子娘娘瞧见了,又得说您没规矩。唉。”
“折柳姑姑别叹气。”明宣嘟哝道,“母后说过,叹气吃狗屎,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呗。呐——我祝折柳姑姑您步步高升,来年觅得如意郎君。”
“嘴甜舌滑。”折柳‘嗤’的一笑,“说吉利话有赏钱吗?真是,明明是个孩子,偏装着小大人儿的模样。”
折柳是从小伺候明宣大的,因此格外亲厚,明宣吃完了东西,拿帕子一抹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金瓜子塞到折柳的手里道:“姑姑,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折柳欣慰的一笑,只拿了其中的一颗,便又如数推回明宣手里,道:“姑姑这把年纪了,哪用的着压岁?!知道你心疼姑姑,姑姑比什么都受用。也不缺你这点赏银,你留着私房钱将来讨媳妇吧。”
明宣嘿嘿嘿的挠头,笑的很腼腆。
一旁的明恩不懂啥是讨媳妇,大概就是找个人陪着一道玩儿吧。他正忙着吃芙蓉糕呢,谦妃特地给他送来了一盘,见明亭手里只有几粒花生,明恩大方的拿了一块糕点给明亭道:“来,给你吃。”
明亭愣了一下,伸手接过,笑着对明恩奶声奶气道:“谢谢二哥哥。”
明恩也回以一笑,开朗的露出一口没长齐的牙齿,转头就蹦蹦跳跳的去逗弄明翔了。
明翔是个伶俐的孩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黑的像宝石,皮肤赛雪,见谁都是咯咯的笑,着实讨人喜欢。
明亭却不以为意,望着明恩离开的背影,嘴角厌恶的一咧,手里捏着芙蓉糕,并没有吃。
芙蓉糕很快就被捏成了一团稀巴烂,他偷偷地跑出去扔到外面的花丛里了,回来后笑嘻嘻的对着明恩张开五指道:“二哥哥的芙蓉糕好好吃。”
明恩见他吃的满手都是,还不住用嘴舔着手指,赶忙道:“那儿还有呢,你尽管去拿便是。”
“二哥哥真好。”明亭眯眼笑道。
上官露和皇帝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上官露是带皇帝出来醒酒的,皇帝见状,不由感慨道:“总算不枉我一番周折,把这孩子送去给裕嫔教养。”
上官露顺着他的目光,也含笑道:“是啊,裕嫔是用了心的,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有出息。”
李永邦‘唔’了一声:“其实我也不巴望他们个个都能有出息,只求别心术不正就好。”一边握着她的手走下台阶,台阶被皎洁的月亮照的明晃晃的,李永邦蓦地一怔,抬头看天,目光迷离道:“咦,又不是月圆之夜……哦!兴许是元宵近了吧……”他今夜似乎尤为高兴,喝得多了,打了个酒嗝,道:“我呀,那一年在行宫的时候,我见到很美的月亮,便一个人策马出去,傻乎乎的追着月亮跑,我当然知道我追不上月亮,可是月亮看起来那样近,我就想凑近了去瞧一瞧。可我怎么跑,都到不了它的身边,它始终一动不动的挂在那里,冷冰冰的,我后来便停了下来,一个人牵马回了营地。”
上官露静静的听着,李永邦长出一口道:“真是想你啊……那时候我特别特别的想你!我一个人在行宫,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想跟你一起看百戏,想和你说我有多讨厌阿米尔汗……然而你在京师,我不给你写信,你就不给我写信,连个问候都没有。你是我的皇后,结发妻子,你却像那月亮一样,尽管我每夜打开窗就能看见,但始终离得很远。怎么样……都得不到。”
“我想你想的厉害,忆起我们初遇的那一晚,头顶上也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琉璃河上倒映出波光点点,美极了。我回去后就画了那幅图。”他喃喃道,“我这心呀,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画也画不好,但除了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人心总得有个出口,否则什么都憋在里头,那我离疯也不远了。”
“第二天得知宝琛把我的画夹在信报里送回了京师我整个人都傻了,但又压抑不住一点兴奋,你知道吗,我是既想让你知道,又怕你知道,怕你拒绝我,讨厌我。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不说,我要在你说你讨厌我之前,告诉你我也讨厌你。咱们相看两厌,谁也不欠谁的。但是露儿,这从来不是我的心里话。”
“我在善和等啊等,等你给我的回信,谁知道等来的回信竟是……嗬!”他苦笑一声,“等来了湘依人怀孕的消息。”
“你生气了是吧?”他望进她的眼睛,“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对我,你是故意的。那画像让你扯的粉碎,你当我不知道吗?我不心疼吗?我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一丁点儿的被我打动,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看见了是怎么样的反应。可惜啊,没机会了,没机会。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晓得当初假如我没犯那个错误,我们之间会不会有点回旋的余地。”他摇头叹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是落拓,毫无帝王之威,在后头跟着的宫人想要上来劝,被皇后伸手拦住了,她撩起裙摆,也在他身旁坐下。他突然朝她扑过去,一把抱住她,脑袋埋在她脖子里,自言自语道:“可我发现你又把那副画给修补好了。我看见了,你别想不承认,我看见你把它掼在青釉广口的花樽里呢。你既这么恨我,讨厌我,怎么不扔了,不烧了?”他略带几分埋怨的口吻,像个孩子一样质问。
“御赐之物,臣妾不敢。”上官露道。
“骗子。”李永邦抱紧她,“露儿啊,你是个小骗子你知道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但是我想跟你说,就算画再破,再不能恢复如初,修修补补的也还是那副画。如同那些传世名帖,时间久了,总有些破损,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好。我画的那一副,固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下笔的那一刻,每一次勾勒,我都是用了真心的,没有一丝掺假。所以,只要画还在,哪怕是千疮百孔,你愿意补,我就愿意等,真的。”
上官露伸手扶他道:“陛下,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李永邦嘟哝道,无赖着不肯起来,指着月亮,道:“我的心,你明白吗?”
上官露哭笑不得,敷衍道:“明白。”
“你答得太快了。”李永邦摇摇晃晃站起身,怨念道:“你不明白。”
“如果可以,我想把月亮也送给你。”李永邦仰天道。
他们离开行宫的前一天,他带着弟妹和她一起去市集上玩,见她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流连,就想买一个送给她,可她不要白娘子,也不要关公,非要一张十分可怖的鬼面罗刹。
那摊主见他们衣饰华丽,当即坐地起价,上官露自然不肯,与摊主讨价还价起来,摊主道:“这位夫人,您若要其他的,这个数都行,可这罗刹您放眼瞧瞧,别说我这个摊位,就是整个集市都没有,只有我这里最后一张。这罗刹呀,瞧着模样是凶悍,恶鬼恶面,可正因为是恶鬼,才能驱邪避凶,击退前来骚扰的恶灵,是保身护体的好东西。反正小的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儿了,就这个价,您爱要不要吧。”
上官露气呀,一张鬼面具竟还比诸葛亮贵了,有天理没有!
谁知李永邦把银子一丢,道:“算了,你喜欢就好。没得再与他争论了。”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跑。
上官露扁嘴道:“败家!凭什么一个面具就这么贵呀,我喜欢?我还喜欢月亮呢,你怎么不替我把月亮摘下来呀!”
李永邦原来一直记着这话,酒后糊涂,愈加当真了,吵吵嚷嚷着要宫人们带他到水井跟前去,把月亮给捞上来,送给皇后赏玩。
然而寒冬腊月的,水井都冻住了,哪儿来的水中捞月?更何况就算捞上来了,也是镜花水月,这么虚幻的东西,转眼就没了,上官露要它做什么?又岂会在意!坦白说,李永邦今夜作的那么厉害,她快有点失去耐心了。
但是李永邦坚持不懈,他记得宫中还有一处是热汤,是他特地命人给她建了四面环饶的水池,上官露没办法,只得陪着他,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摆驾灵釉宫。
水池子里果然蓄着热水,腾腾冒着热气,月亮投影到潭中,映的水面一片银白色。
李永邦着人拿来了一个大盆,亲自下了水捞了一把,随后对她欣喜道:“露儿,你过来看,你过来看,真的是月亮。”
“幼稚不幼稚。”上官露嘀咕道。
李永邦不住的唤着‘你来’,上官露拗不过她,干脆也除了鞋袜,踏进水池里,水温热有余,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据说是加了药粉,上官露灵机一动,走到他身边道:“其实,在这里泡泡脚也挺好的。”
“……”李永邦木了半晌,醒过神来道,“好像是。”
于是帝后二人坐在了台阶上泡脚。
宫女和太监们虽然都暗自感叹奇葩,但再奇葩也是主子,遂忙不迭的抱来了迎枕,靠背等等,供他们垫着,他们则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泡脚,身旁还放了一盆水,水里一轮小月亮。
李永邦又把银盆递给她:“朕的月亮,你收到了吗?”
上官露笑道:“收到了,收到了!”
李永邦这才罢休,眨眼的功夫,下颚抵着上官露的肩头,竟然的睡着了,浅浅的鼻息,往她的脖子里吹。
上官露替他拢了拢狐裘,低声道:“没心没肺的,就这样睡在外头,不怕生病嚒。今天丢这么大的脸,明天起来看你后悔不后悔。”
李永邦却一无所知,上官露仰头看了眼月亮,自言自语道:“我像你?”她‘嘁’的一笑,“我哪有那么高高在上啊,我只不过一只笼中雀罢了。世人抬举我,将披着一身金羽衣的我错认成了凤凰。”说完,她轻轻的哼起一首小调,曲不成曲,词不成词,只隐隐听到‘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玉宇琼楼凤凰栖,半点不由人’。唱罢,长长的叹息百转千回,在寂静的深宫之中,趁着夜风,延绵开很远,很远。
没多久,李永邦幽幽转醒,发现靠着他的上官露也睡着了,他的酒霎时醒了一半,怕吵醒她,只得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往怀里一带,今夜风大,至此,已开始下起了细雪,他赶忙替她穿上鞋袜,上官露困得很,嘤咛了一声,转眼便醒了。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李永邦轻咳一声道:“走吧,起风了,早些回宫。”说着伸出手来,上官露紧紧一握,两人手牵着手,弃轿撵而步行,一路迎着风雪往永乐宫回。
雪珠子纷飞而下,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满城的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韵味,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缓慢,期间有一次上官露险些摔倒,还好李永邦扶着。上官露低声道:“我收到了。”
“啊?”李永邦呐呐的,须臾明白过来,‘嗯’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紧跟在后头捧着银盆的宫女,走的十分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
上官露道:“横竖回去以后,四面红墙,满室砖瓦,也是不能从这盆水里看出月亮了,又何必要这小丫头受罪呢,这一路捧回去,转头她该生冻疮了。总之,你送的我,我收到了。”
李永邦心头一跳,道了一声‘也是’,那这些虚的就由得它去吧,关键是他的心意她能明白。遂立即吩咐下去这盆水随意处置了吧。
跟在后面的小宫女们却是比他们两个当事人还可惜,其中一个甚至还悄声道:“过年都图个吉利,这一盆水倒了,可不是覆水难收?”
“嘘。你也知道过年得图吉利,你这话万万不能叫皇后听见了。”
她们压低了声音说话,却不妨走在前头的上官露背脊僵了一下。
她似冰雕一般,任由着皇帝携她回宫,风雪肆虐,吹得她们满头。李永邦用手替她轻轻拂了拂,她抿唇一笑,突然想起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她进宫以来的第六年,仅仅六年而已,却像是过了六十年。她侧头瞥见他额头上的雪,黑发上也是密密匝匝的,如同一夜间白了头。她有些恍惚,依稀见听见谁在唱:只被前缘误……半点不由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几章算和睦,不过也没少糖可吃了,大家珍惜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