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第 59 章 樱桃琥珀

来香港之前, 林樱桃原本打算, 见到蒋峤西就当面质问他一些问题。

这三年里,又或者说是从小到大, 一样的疑问总盘桓在她心里。

从十岁时的:「你为什么去了省城不给我写信?」

变成了二十岁:「你为什么那天提起行李没有道别就走了, 一点儿音讯都不给我呢?」

林樱桃在教育学读到大三了,她学到的案例越多,越发明白一个家庭的重要。她经常回想从小认识的人,杜尚、余樵、蔡方元、秦野云、耿晓青、辛婷婷……她当然也会想起蒋峤西,想起蒋峤西经历的每一个部分。蒋峤西可以通过自身的数学天赋, 日复一日的努力, 去抵抗命运,可他却无法抵抗自小在家庭里养成的「本能」与「性格」本身,很大程度上, 这就是蒋峤西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叫人无法去抵抗的「命运」。

林樱桃很想问他,蒋峤西, 你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去加州伯克利大学吗,不是有很多奖学金吗, 没有堂哥的资助也可以去的,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为什么留在了香港, 你谁也不联系, 你怎么开始打工做家教了, 风险那样大,你很需要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可以在北京打工,我爸爸妈妈可以借给你钱,你到底过著怎么样的生活?

临走前你说,让我别忘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等你?还是不用等,只要林樱桃不要忘了蒋峤西就行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些或愤怒,或不解,或委屈的疑问,在林樱桃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了,她本想见到蒋峤西的面就问他,全都问清楚才行。

可发著烧,被他抱著,问不出口了;睡在他的床上,看到他在地板上过了一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被他照顾著吃饭,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医院里,看著他来回奔波,分明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却一遍遍地为了发烧感冒来回去问医生……

他们一起乘城巴回租住的廉价公寓,中间还要转乘地铁。林樱桃裹著他的外套站在他身边,蒋峤西一开始扶著扶手低头查看药盒上的说明,后来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好像想把冷气也给她挡住似的。

等回到公寓,发现电梯居然还在维修。林樱桃被蒋峤西牵著手一起爬楼梯。她爬到第九层就爬不动了,昨天从下了飞机就走了太多路,发烧烧得一点劲儿也没有。蒋峤西让她站在九楼的台阶上,他转过身下去了,说:「来。」

林樱桃双手抱在了蒋峤西肩膀上,被蒋峤西握住了两边膝盖,这么背著往楼上走。林樱桃领口里的樱桃项链掉下来了,蹭在蒋峤西脖子上,好像感应到了那个把它戴上去的人。

「蒋峤西。」林樱桃趴在他背上,她心里塞的满满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怎么了。」蒋峤西问,他有点喘,他也累了,但他一声不吭地背著她往上走。

林樱桃扭过脸,把脸颊贴在他后脖子上,也不说话了。

今天才是二号。林樱桃想。她有一个假期的时间可以一点一点问蒋峤西这些问题。她已经找到他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我还有表哥给的十万块钱。林樱桃又想。

租屋实在是太简陋,连把凳子都没有。林樱桃简直可以想像蒋峤西每天在外忙到深夜,回来简单洗漱,倒头就睡的画面。她在床边坐下了,背对著不透光的深蓝色窗帘。她看著蒋峤西把手里的药袋随手放在桌子上。蒋峤西弯下腰拉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两个苹果来,他开门出去洗。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林樱桃从他手里接过其中一个,自己拿著吃。

蒋峤西把另一个搁在伸缩桌上。他从兜里掏出林樱桃的病历卡,还有港澳通行证之类的证件。

「昨天几点到的香港?」蒋峤西低头问她。

林樱桃咽下苹果说:「上午十点。」

蒋峤西把林樱桃的证件归类好,全装进那个装药的药袋里,生怕林樱桃粗心弄丢了似的。

他拿起水杯出门去了,过了会儿接满热水回来。他拿起那个给林樱桃的一次性纸杯,弯腰往里面倒水,让林樱桃自己拿著。

「那怎么过来的?」他站直了问。

林樱桃说:「我先去了港大,想去找找试试,但是港大放假了,我转了一大圈,在路边问了好多学生都不认识你……」

蒋峤西不发一语,他站在这个小屋子里,低头看林樱桃天真的脸。

「然后蔡方元给我打电话,说他工作室有个人认识港大的学长,加过一个租房群的群主知道你,」林樱桃说到这里,对蒋峤西一笑,「对了你知道吗,蔡方元在上海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网路工作室,好像可赚钱了。」

蒋峤西听著,他眼尾垂了垂,点头笑了。

林樱桃继续回想:「然后,然后他给了我几个位址,我就找到第一个公寓去了,在深水埗那边,那个老大爷一开始光看赛马啊,也不和我说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到给房东打电话时,她吃著苹果,模仿起那个房东的语气,让蒋峤西笑得肩膀颤了。

「这个苹果好好吃啊。」林樱桃咬著苹果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弯下腰,他把剩下那个洗好的糖心苹果也装进袋子里。

林樱桃吃完了,只剩果核。蒋峤西坐到她身边,把医院开的四瓶药拿过来,拧开了让她吃药。

林樱桃去丢了果核,回来紧紧挨在蒋峤西身边坐。她把白色运动外套脱了,因为蒋峤西怕她感冒,屋里冷气开得不大,她有点热,把头发扎起来。

蒋峤西每一瓶药拧开,嘱咐她要怎么吃。现在是下午四点,吃过了一次,隔六个小时,晚上睡前再吃一次。「别忘了。」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听著,对上蒋峤西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蒋峤西看著林樱桃仰头喝水,咽下药去。她脖颈纤细,近在他眼前,皮肤白得细细嫩嫩,只有让窗帘缝外的光一照,才能看到极细的绒毛,还有后脑勺落下的几根细碎头发。林樱桃抿起湿润的嘴唇,她抬起眼看蒋峤西。他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谁也不说话。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的耳朵后面忽然都红了。

蒋峤西猛的站起来了,他把手里的几瓶药连同装著证件和苹果的药袋,全都放进林樱桃摊开在地板上的箱子里。他说:「樱桃,你酒店订在哪儿?」

「啊?」林樱桃还在床边坐著,一愣。

蒋峤西平静地看著她。

「我送你去,」他说,自顾自的,「晚餐想吃点什么?我陪你吃个晚饭。」

林樱桃手里捏著喝空了的纸杯,她说:「我忘了订酒店了。」

蒋峤西居高临下地看她。

林樱桃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

她低下头把纸杯捏扁了。

蒋峤西突然把手揣进兜里,他裤兜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最近黄金周,游客挺多的,酒店可能不好订,」蒋峤西伸手拉开了门把,说,「我去问问。」

他说完就出去了。

林樱桃坐在床上,握著手里的纸杯。

没过一会儿,蒋峤西回来了,他说:「樱桃,你穿上外套,我陪你去酒店。」他又问:「你回程的机票是几号?」

林樱桃站起来,她看著蒋峤西已经弯下腰要帮她把箱子合起来了。

蒋峤西好像担心林樱桃再多待一秒钟,就会忍不住发生什么事一样。

林樱桃问:「你要干什么?」

蒋峤西拉上了她的箱子,立起来了。蒋峤西说:「我不知道要订几天。」

林樱桃看他动作这么快,说:「我自己有钱,我可以自己订酒店。」

蒋峤西低下头说:「没事,这边有很多不正规的酒店,我帮你订吧。」

林樱桃看著他。

蒋峤西也不闪避她的目光:「你在香港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这几天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眼眶红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蒋峤西听到林樱桃说:「我来香港就是来找你的,蒋峤西……我哪里都不去。」

贴满了彩色贴纸的旅行箱立在这间简陋破旧的出租屋里,就如林樱桃忽然闯进蒋峤西现在的生活。

「而且……而且什么叫这几天可以给你打电话,」林樱桃仰头看他,那个哭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回去以后还是不能打吗……」

蒋峤西半夜两点多了,还坐在医院病房里。

他想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从把林樱桃送到了酒店去,就在医院陪床陪到了现在。

不知道樱桃睡著了没有。

蒋峤西伸手去握了握堂哥软凉的手,他转过头,看床前仪器上的各项生命指标。

堂嫂来了,她在家里照顾两个老人睡下,照看好孩子,赶在堂哥下一次翻身叩背之前来了。请好的护工今天请假,床前缺人。堂嫂把给蒋峤西熨好的西装、衬衫拿来了。她脸上难得有笑容:「看你今天挺精神,和小林妹妹出去玩儿了?」

蒋峤西也笑了。

「小林妹妹」,这大概是他们家人最近的唯一一件「喜事」。

就连堂哥睡觉之前,也在用一种激动的欣慰的目光望著他,好像为小堂弟高兴一样。

蒋峤西提著西装去病房的洗手间里去换上了,试了试。这是他在香港学托福的时候,堂哥找裁缝给他做的,本来是准备去美国念书时用的。他走出来,堂嫂正在给堂哥擦脸,她过来了,前后左右给他看了看。

「改得还挺合身的,」堂嫂说,笑著抬头看蒋峤西,「多帅啊……你要是再长高,就真的改不了了!」

蒋峤西坐上了通宵巴士,回他的租屋去。他抱著手里的西装,几个月后,他要穿著这身衣服,去敲开外资投行的实习大门。

然后,然后……

蒋峤西也不敢去想,他的未来里还会有什么。

他走到租屋楼下,远远的,看到了一个贴满贴纸的旅行箱立在那里。

一个女孩儿,她套著蒋峤西的白色运动外套,下面是条短裙,她蹲在路边,正凝望著路对面计程车的车灯,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忽然,林樱桃回过了头。

她看到深夜从医院回来的蒋峤西,她的头发被风吹到耳后,她站起来了。

「樱桃?」

蒋峤西意外地问她。

他给林樱桃订的酒店在维港附近,距离这儿并不近,坐巴士要一个钟头。

计程车就等在路对面。林樱桃拉著她的箱子,背起了书包,走到蒋峤西面前。

「蒋峤西,我改签了机票。」她哽咽道。

蒋峤西低头看她。

林樱桃望著他,她这双眼睛下午刚哭过了,到现在还泛著水光。

「我有……有一些话想和你说,」林樱桃讲,她鼓起勇气,「我怕你明天早上去上学,或是去打工了,会找不到你了……和你说完如果……那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