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家祠院子里也是一片混乱,程度和郑秋山等人带着很多人手早已埋伏在外边的树丛中。当藏匿在屋子里的内应发出崔道远已经喝下毒酒的信号时,程度率着二十余名手下突然冲入崔家家祠院内。崔家十几名护院随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格杀七八个。剩余的奋起反抗,但程度此次所率南下随行人手个个身手高强,虽然崔道远身边也有不少好手,但今日跟来的却只有两三名好手。正所谓好汉难敌人多,不久之后,十几人尽数被格杀殆尽。崔家家祠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血气冲天,中人欲呕。
程度和郑秋山冲进房子里的时候,地上崔道远和崔元博崔耀祖三人已经身子僵硬扭曲卧于地上。郑秋山伸手探三人鼻息,确认三人已死,心中松了口气。再看崔元平和崔元戎两人,抱头躲在墙角,将头塞在裤裆里身子抖索的像是风中的树叶。
郑秋山上前拉两人时,两人惊声叫喊道:“饶命饶命,爹爹饶命,我们没办法啊,我们没办法啊。”
郑秋山一笑,轻声道:“二位,事儿已经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恭喜二位,已成崔家之主了。崔家的罪责也都一笔勾销了。”
……
两日后,崔家家主和大公子以及长孙同时身故的消息震惊了全城,之后街上传出的消息称,崔家家主崔道远和大公子长孙一起出城遭遇不明身份之人伏击齐齐遭遇毒手。杭州府衙也证实,数十名不明身份之人这段时间出没于杭州城中,在案发当日,城门守卫发现了数十人从城中遁走。城中不少酒肆青馆的掌柜和青馆的女子们也证实了确实有数十名口音不同本地之人曾经出没于他们的地方。由此更加证实了崔家祖孙三代遭遇不明身份之人袭击的传言。
杭州府衙和江南道各州府发出通牒缉拿凶手,但这一切显然已经是马后炮了。这一切都是郑秋山出的主意,案发第二日,故意让程度和他们的手下鬼祟出没于城中,之后再离开杭州,伪造出凶犯作案后潜逃的假象,借以伪装崔道远等人暴死的死因。虽然整件事处处漏洞,崔家内部众人也颇有怀疑,崔道远的二弟崔道成更是要检查尸首验明死因,但崔元平和崔元戎坚决不依,崔道成也没什么办法。
崔氏家族,直系乃是核心,旁系支系人数再多辈分再老,没有直系的允许也根本没有任何的作为。所以虽然疑虑重重,却也只能听凭崔元平和崔元戎的一面之词。再加上无论是谁也绝对想不到是崔元平和崔元戎下的手,更是根本怀疑不到崔元平和崔元戎的身上。只能将疑惑埋在心里。
……
炎热的戈壁滩上的矮树丛中,崔若瑂数度哽咽难言,诉说着这场惊天之变。王源在旁听的也是瞠目结舌,心惊肉跳。这场变故来的如此离奇诡谲,实在出乎王源的意料之外。
王源一边轻声安慰着崔若瑂,心中也有很多的疑问未解。最大的疑问便是崔若瑂是如何逃脱的,这些事崔若瑂又是怎么知道的。
崔若瑂似乎知道王源的心思,擦干泪痕之后继续诉说道:“他们毒杀了我爷爷和父兄的事情自以为做的隐秘,但其实这些事都被一人全部知晓了。那便是我崔家的管家崔七叔。那日爷爷他们去家祠拜祭的时候,崔七叔也是跟着前往的。但在去往家祠的中途家中有事要处理,崔七叔便折返回府处理了事务,之后才赶往家祠侍奉。但崔七叔来到家祠时,正逢家祠中惨剧发生,崔七叔躲在暗处全程目睹了家祠中的惨剧,也看到了二叔和三叔跟郑秋山沆瀣一气,看到了他们将爷爷和我爹爹哥哥的尸首抬出来整理的场面。崔七叔知道他丝毫不能张扬,于是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一无所知。当天晚上,崔七叔便偷偷离开杭州去扬州给我报信,因为他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
王源恍然大悟,原来是崔家管家崔七无意间的目睹洞悉了一切。那崔七自己有数面之缘,印象中是个精明和气之人。能成为崔家的管家,得到崔道远的器重,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不用说他目睹了一切,便是只要被他得知丝毫的蛛丝马迹,怕是也会立刻推断出事情的原委来。得知一切后,他自然是要去扬州报信的。
崔若瑂低声续道:“那时候二叔和三叔已经派人来扬州报丧,要我去杭州奔丧。便是要骗我去杭州,然后对我下毒手。我对事情一无所知,崔七叔抵达扬州的时候,我正接到了爷爷和父兄遇袭的噩耗,正自痛不欲生欲连夜赶回杭州。我从码头上一上船,七叔却突然从船上现身,告诉我不能回杭州。”
王源脑子飞快,听到此处点头赞道:“崔管家当真是精细,他定是没敢直接找你报信,而是事前藏在船中等待你们上船后再现身。因为他知道,扬州也绝不安全,那扬州太守沈子芳定然已经派了人手眼线盯着你了。
崔若瑂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沈子芳早已是郑秋山的人,消息早就传到了沈子芳那里,他受郑秋山之命,要保证我上船回杭州自投罗网。崔七叔预料到了这一点,这才事前没有露面,抵达扬州后也没急着去我扬州宅中报信,而是事前藏匿在我崔家大船上。我崔家的船工都是他的熟人,他藏匿在船上等我,比直接见我要安全可靠的多。幸亏崔七叔精明,我才没有自投罗网。在船上崔七叔告诉了我他看到的一切以及他所推测的情形,他料定是二叔和三叔勾结崔秋山下的手,我也是他们要诛杀的目标,因为我若活着,这件事我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王源皱眉道:“那是当然,铲草要除根,你父一脉他们自然一个不能留。再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也是他们必杀你的理由。然则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你的船只定在严密监视之下,出城后若不去往杭州,
恐怕半路上便要遭毒手。留在扬州也很凶险,你若不回杭州,沈子芳定会满城搜捕你,你也无存身之地。”
崔若瑂身子微微的颤抖着,似乎想起了当日的凶恶处境,低声道:“是啊,你说的很是。我的船一直不出发,那其实已经引起了盯梢之人的注意。崔七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后来崔七叔决定自己露面,格杀码头上盯梢之人,吸引注意力,让我能够趁着混乱离开大船悄悄寻觅躲藏之处。”
王源惊愕道:“他现身出来?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崔若瑂珠泪盈盈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崔七叔说,爷爷死了,我爹爹和哥哥都死了,他本该随他们一起死的,但他一定要保住我的性命,要我逃出去,将来能给爷爷和父兄报仇。我苦劝不住,崔七叔跪着给我磕头求肯,我当时心神慌乱六神无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崔七叔便从大船上现身下船,带着七八名船工上了码头。那些盯梢之人见到了崔七叔后都很惊讶,崔七叔突然出手,将数名码头上盯梢之人杀死。那些人在临死前叫了帮手赶来,崔七叔命我立刻换船离开,他带着人守在码头和那些赶来的人厮杀。我没法子,只得换了一艘小船离开那里。幸而是夜晚,在运河河面上光线暗淡,我才得以安然离开码头那里。”
王源皱眉道:“可是你又怎能逃出城来?那崔七一露面,便等于告诉所有人他们的阴谋已经暴露,他们必会全城搜捕你,岂会容你活着离开?你一人又是怎么离开的?”
崔若瑂幽幽道:“我确实没有办法离开扬州,离开码头后,我坐着小船在河面上顺水而飘不知道该从何处落脚。眼见岸上人马攒动,火把闪耀,心知必是消息传到了沈子芳耳中,他是派了兵马满城搜捕我了。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间我不知为何,我便想起了一个人。我想或许她能帮我躲一躲。我也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便自己划着船去找她了。”
王源不解道:“你说的是谁?扬州城中谁能救你?”
崔若瑂道:“你想都想不到,那人你也认识,便是萃芳楼的姜巧巧姑娘。我虽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就是陪同你一起去的那次。但我当时不知为何,觉得她或许会帮我。当我偷偷跑到萃芳楼找到姜巧巧的时候,说明的原委之后,我其实是抱着一种被出卖了大不了一死的心态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姜巧巧姑娘居然真的收留了我,将我藏匿在她的房中。”
王源也大为诧异,他没想到,姜巧巧居然有如此义举,这种时候居然敢冒大风险收留崔若瑂。
“那几日城中闹翻了天,我躲在萃芳楼姜巧巧姑娘的闺房中倒是安然无事。听姜巧巧姑娘说,那晚之后,城中兵马掘地三尺的要抓我,也曾有兵马来萃芳楼中搜查,但那沈子芳似乎不敢对姜巧巧造次。再加上姜巧巧应对得当,似乎是单独满足了为沈子芳唱曲的愿望,沈子芳居然没派人来闺房之中搜查。他们搜捕了七八日也没找到我,后来据说在城南江口发现了一具女尸,已经被鱼虾吃的面目全非,衣衫穿着好像和我类似,便说我已经投水而死。于是姜巧巧姑娘便借着去盱眙县表演的机会,将我藏匿在她的花船之中,将我偷偷的带出了扬州城。就这样我才逃出了生天。离开时,我才知道,崔七叔当晚……在码头上被人给杀了,姜巧巧姑娘打探到了消息后没敢告诉我,怕我太伤心露了行迹。据说崔七叔身上中了几十刀,人都砍成了几段了。崔七叔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呜呜呜。”
崔若瑂双肩抖动,以手掩面再次呜咽了起来。
王源听完这整段事情,心中沉郁难言。他轻轻将崔若瑂搂在怀中,默默的任她在怀中哭泣。后面的事情也不要问了,崔若瑂定是历经千辛万苦赶到成都去找自己。家中妻妾们知道了她的遭遇后定是让公孙兰陪同她一起赶往军中来找自己报信。因为这件事不仅仅是崔家之事,这个变故关系到的是一个大格局的扭转,公孙兰她们定是也明白这一点,这才不辞辛苦的领着崔若瑂前来找自己。
崔若瑂哭的连王源的胸前衣襟都已经沾湿了,抽抽噎噎竟有昏厥之象。王源忙劝说安慰了她一番,哄着她喝了些水吃了些干粮。崔若瑂也实在是疲倦的很,再加上见到王源之后心神放松了下来,竟然靠在王源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王源看着她的脸,心中怜爱万分。一个豪门大户的贵女,突发如此变故,这种打击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崔若瑂能咬牙坚持来找自己,那是一种多么强大的信念。
王源暗自发誓,一定要替她报仇,替她找回公道。
王源决定推迟出发,让崔若瑂好好的睡一会恢复精神和体力。于是用披风铺在树荫下,将崔若瑂放在披风上熟睡。回过头来,见众亲卫和公孙兰等人都远远的看着自己,面色严肃之极,他知道众人也必是从公孙兰的口中得到了事情的原委了。他们表情的严肃绝非是因为崔家个人的惨剧,而是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所产生的影响之大。
王源站起身来缓步走了过去,众亲卫默默的看着他不说话。公孙兰问道:“崔小姐如何了?”
王源微笑道:“没事了,她睡了。今日恐不能前行了。赵青谭平,你们安排兄弟们做好警戒侦察,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赵青谭平沉声道:“遵命。”
……
王源满怀心思,转身慢慢走到灌木边缘之处,负手朝远处看去。烈日之下,戈壁滩上热浪弥漫蒸腾,一片炙热焦灼之景。褐丘起伏,天地无界,日灼地焦,死气沉沉。竟有的几片绿色的植物铺在地面上,看上去毫无生机,好像随时都会在烈日下被晒成干枯之草。贫瘠惨
烈的地面就像是一片死亡之海。
身后脚步轻轻,一阵淡淡的清香袭到鼻端,王源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公孙兰来到了身后。
“二郎,你还好么?”公孙兰静静的站在王源身侧,轻声问道。
王源微笑看了公孙兰一眼,伸手过去将公孙兰的纤细柔软的手掌握在手心里。公孙兰淡淡一笑,任由王源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忧虑的看着王源。
“表姐你看,这天地何其残酷。白日当头,酷热如火。这片天地简直就是一片死地。但即便天地不仁,也无法抵挡生命在此繁衍生长。瞧那一片片的绿意,虽然看上去蔫巴巴的,都像是要被晒死一般。但我可以告诉你,它们不会死,他们会一直生长在这里,直到完成开花播种的使命。还有,你看这烫人的沙土之中,人都难以落足之地,却还有蝼蚁爬行,刚才我还看到鼠兔窜行其中,还有这空中的飞蝇,他们依旧能在这里生存,这便是生命之伟大。”王源轻声道。
公孙兰轻笑道:“你怎地忽然发出这些感慨?二郎,你心里不要郁闷,不要不开心。”
王源笑道:“我有不开心么?”
公孙兰轻叹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虽面带笑容,看似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却知道你心里现在很是郁闷。崔家之事非常严重,已经打乱了你心中的计划,我们又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来?”
王源苦笑一声,点头道:“你是我王源的知己,又怎能瞒得过你?这件事确实让我很震惊。不瞒你说,甚至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公孙兰轻声道:“是啊,初闻此事,我也是惊讶万分。所以我才带着崔小姐来见你,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个变故,早做准备。”
王源点头道:“多谢表姐辛苦,这件事确实太重要了,重要到我似乎要调整整个计划才能应对。”
“二郎打算如何应对?”公孙兰侧首道。
王源笑道:“表姐这一路上怕是已经想了许多了,关于这件事的影响和对策,表姐没什么对我建议的么?”
公孙兰轻声道:“这一路上我当然想了许多,二郎既问,我便说一说。当然我见识浅薄,不当之处,二郎自行斟酌。”
王源拉着公孙兰坐在树荫下,点头道:“洗耳恭听。”
公孙兰一笑,低声道:“二郎,崔家这桩惨案显然是朝廷参与的一场预谋。崔道远不愿遵守圣旨,甚至和你定下了私下的协议,虽然他未必偏向于你,但起码他崔家若是保持中立,那李瑁便失去了来自东南豪族的巨大助力。这正是二郎你所希望的结果。然而现在,朝廷显然是利用郑氏的手段,通过这场阴谋让崔家解体,可说从崔道远中毒身死的那一刻起,江南豪族之首便是郑氏了。郑秋山可以完全的操控崔家,那么江南豪族从那一刻起便已经正式成为李瑁的后盾,这正是二郎绝不愿看到的局面。”
王源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郑秋山效忠李瑁,那么募集兵马钱粮之事定在数月前便已经积极进行了。你此次率神策军北上,用意便是在于吸引回纥骑兵来救,从而给李珙李璲等人有攻击李瑁的机会。然而,现在看来,这件事恐难遂你愿了。回纥骑兵虽然如你所愿的回援迎战,但现在的长安城中,恐并非如你之前所认为的只有不足四万守军。南方的兵马恐怕已经到了,郑秋山效忠李瑁的第一步必是募兵前来相助,那么李珙李璲的此次讨伐攻打长安,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恐怕是一场灾难。迎接他们的应该不是不到四万的长安守军,而有可能是八万十万甚至十几万的兵马。二郎,你说我说的对么?”公孙兰低低的在王源耳边絮语道。
王源投去赞许的眼光,公孙兰的分析完全正确,这正是王源听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崔家变故发生在四月中,距离今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的时间,以江南几大豪族的实力,募集三五万兵马易如反掌。若说郑秋山等人无名望声望的话,但若是以崔氏的名义来募集兵马,更是可以事半功倍。数万兵马可以说是一蹴而就。此次李瑁敢于如此痛快的放回纥骑兵离开长安,怕正是因为有此为凭借。自己本以为这是给李瑁一个两难的选择,但在李瑁看来,这反而成为他将计就计的一个绝佳的机会。李瑁恐怕早已巴不得李珙李璲他们率军攻击长安,那样他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此看来,李珙李璲已经危在旦夕了。
“表姐聪明智慧,一言中的,这正是崔家变故带来的后遗症之一。李珙李璲危矣。”王源沉声道。
公孙兰皱眉道:“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二郎难道不该立刻放弃北上,转而南下去救援李珙李璲么?同时也要即刻派人通知李珙李璲立刻撤兵,决不能再往长安攻击了,因为迎接他们的怕是一场灾难。”
王源沉吟不答,神情若有所思。
公孙兰不知道王源为何对自己的提议无动于衷,猛然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二郎莫怪我多嘴,你……是否并无撤兵救援的打算,甚至连通知李珙李璲的打算也没有?”
王源吁了口气道:“表姐,你该知道,我别无选择。”
公孙兰的心往下沉了一沉,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瞬间洞悉了王源的心思。
即便这次出了巨大的变故,即便明知李珙李璲等人将要遭遇道李瑁的强力绞杀,但王源却绝对不会去通知他们罢兵。因为这正是借李瑁之手宰杀李家皇族的机会。绝大多数的李家皇族都站在李珙李璲等人一边,他们起兵夺位,一旦兵败,李瑁将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而这恐怕正在王源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正是王源一开始便希望看到的结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