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
我认识何诗怡是在我到××国小教书的时候,我教的是三年级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级乙班。大概由于教的东西类似,遭遇的许多问题也类似,而且,在教员办公室我们又有两张贴邻的书桌,所以,我们的友谊很快地建立了。我们以谈学生,谈课本编排,谈儿童心理,谈教育法开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们称我们作两姐妹,许多学生弄不清楚,还真以为我是她的妹妹呢!
何诗怡是个沉静苍白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而且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给人最初的印象,仿佛是冷冰冰、十分难接近的。可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非常热情的,尤其喜欢帮别人的忙。记得我刚到校没多久,就盲肠开刀住进了医院,她义务地代下了我全部的课程,事后还不容我道谢。她长得并不美,但有一对忧郁而动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个子比我高,修长苗条,有玉树临风之概。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忧郁沉静,肩膀上总像背着许多无形的负荷。果然,没多久,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开了,使我对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黄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她的家距离学校不远,在厦门街的一条巷子里。到了房门口,她欲言又止地看看我,终于说:
“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敲敲门,过了半天,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何诗怡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母亲,”一面对老太太说,“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在学校里,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老太太微笑地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背脊已经佝偻,行动也已显得呆滞,但,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走进大门,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进了玄关,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从客厅里的陈设看,她们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真可说是四壁萧然。屋角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另外,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的发黄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坐定之后,老太太十分热心地说:
“诗怡,去泡杯茶来,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
“啊,伯母,您别把我当客人吧!”我说,有点儿不安,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眯地望着我,在慈祥之外,似乎还另含着深意。
“你知道吗?琼,”何诗怡喊着我说,一面望着我笑,“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着招待贵宾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对于应酬,我向来最害怕,别人和我一客气,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说:
“诗怡,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后,她关切地问我,“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已经做老师了?”
“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岁。”我有点腼腆地说。
“哦,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微笑地向我解释:
“诗杰是我三哥,喏,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识地望了那张照片一眼,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浓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有点激动地说:
“哦,诗怡,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
“哎,妈妈,人家又不是看不见。”何诗怡噘噘嘴说,带着点撒娇的味儿,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奇怪,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说:“三哥是妈妈的宝贝,不管谁来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谁说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
“总之,稍微偏心儿子一点。”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只是,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诧异,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释,“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系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摇摇头,似乎有点不满,“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诗杰这孩子!就是事业心重!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老太太又点点头,颇有赞许的意味。
“他没有受军训?”我问,奇怪!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
“什么军训?”老太太不解地问。
“他不必受军训的,”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马上又说,“琼,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个是我?”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女的搂着个小女孩。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地望着老太太,“哦,琼,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地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地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
我们很快地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着: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
“妈,您怎么的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着我去玩。带上了房门,我们走出巷子,到了厦门街上,何诗怡一直沉默着,沉默得出奇。厦门街拥挤嘈杂,灯光刺眼,我要何诗怡回去,她才突然说:
“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于是,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堤边凉风轻拂,夜寒如水。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边走着,水面星星点点地反射着星光,别有一种安静凄凉的味道。因为不是夏天,水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茶座,幽静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何诗怡突然说,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特别森凉。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何诗怡静静地说,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身不由己地坐在她身边。
“那么,你三哥知道吗?”我问。
突然间,她把头扑进了掌心里,哭了起来。我用手抚住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地望着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没有三哥。”她轻轻地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
“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我三哥!”她仿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
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皱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我呆呆地注视着月亮,想着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口气说:
“好了,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
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
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地叫着说:
“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地望着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太太就捧着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
“对了,我要请一次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地望着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着我熬了这么多年,看着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手舞足蹈地拿着那张汇票。
“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地说,“我看,算了吧……”
“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地望着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
“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别累着,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着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那对喜烛上描着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得非常地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地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地讽刺着什么。
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地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
客人陆续地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地笑着,周旋其间,挺着她佝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地热情,客人却说不出地沉默。何诗怡不住地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着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地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
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地向每一个人敬酒,敬着敬着,她的老话又来了:
“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地喝着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着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地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着杯里的酒,勉强地跟着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着独角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着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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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地环视着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着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
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子里坐下来,崩溃地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地念着:
“哦,妈妈,妈妈。”
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地燃烧着,我顺着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地,自言自语地说,一面肃穆地望着那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着我的目光,她也望着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