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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结婚之后的第三天,我把小双的衣物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连同她常用的毯子、枕头套、被单等日用品,一股脑儿放在一起,预备给小双送去。诗晴看到了,说:

“诗卉,我和李谦商量过,关于小双的结婚,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毫无表示……”

“是呀!”我叫着,“我也在为这事为难呢!人家婚也结了,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说,”雨农接口,“我们现在也不是讲客气、讲面子的时候,只是要表示一份心意。卢友文的情况我太了解,他既无背景又无亲友,穷得只剩下一把傲骨。小双呢?更不用说了,她是爱情至上,宁可跟他去喝白开水过日子。所以,我建议,我们大家凑个份子,能拿出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凑出一个数目,让诗卉送去。诗卉和小双感情好,比较谈得来,送去的时候可以说委婉一点,不要伤了他们的自尊!”

“对!”李谦说,“咱们就这样办!最实惠!”

于是,我们躲在房里,开始“凑份子”,可怜大家都穷,谁也拿不出比较像样的数字。就在我们大家筹划着、研究着、商量着的时候,妈妈来叫我,把我一直叫进了她的房里,她说:

“听说你们要凑份子送给小双。”

“是呀!”我说,“凑了半天,只凑出两千块。早知道,我上个月不做那件大衣就好了!”

“诗卉,”妈妈沉吟地说,“我和你爸爸也商量了一下,这些年来,家里总是寅吃卯粮,够用就不错了,怎么还剩得下钱!何况,诗晴结婚的时候,多少也得花钱。所以,我们凑合着,拿出个几千块,加上你们的两千,凑成一万块好了,你一起送去吧!”

“好呀!”我兴奋地喊,“这样,才算个数字,我正在发愁,怎么拿得出手呢!”

“另外,”妈妈拿出钥匙,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锦锻的盒子来,“这儿是一串珍珠项链,现在,日本养珠到处都是,这种项链根本不值钱了。你拿去给小双,告诉她,和奶奶的玉坠子一样,这只是我给她的一点纪念品。说来可笑,这还是我结婚时的陪嫁呢!你让她收着,好歹,算她跟了我这么一年!”

“哦!”我喜出望外,一乐之下,抱着妈妈就亲了一下,“妈!你真好,你真是个好妈妈!”

“瞧你!”妈妈笑着,“东西都给了小双了,你将来别吃醋,说我没有东西给你!”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一迭连声地嚷着,“我什么都不要!我有妈妈疼着,爸爸爱着,奶奶宠着,人家小双,什么都没有!”

妈妈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句话,倒也是良心话!即使我们都疼她,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总是差了一层!”她望着我,“好了,你快去吧!”

于是,我带着一万块钱,带着珍珠项链,带着小双的皮箱及衣物,兴冲冲地走出了大门。才到门口,诗尧从后面追上了我,他喘吁吁地拦在我前面:

“很好,诗卉,”他咬着牙说,“你认为我心胸狭小到连一份婚礼都不愿意送了吗?”

我站住了,讷讷地说:

“我觉得,已经……已经差不多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凑个份子。事实上,这一万块我就说我们全家凑的,我也不说谁拿出了多少。”

诗尧对我摇摇头,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上,说:

“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我慌忙退后了一步,正色说:

“不来!不来!哥哥,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今天是送婚礼去的,我绝不能帮你私下传递情书!”

诗尧紧紧地盯着我:

“我发誓,绝不是情书好不好?”

“那么,”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能不能当着卢友文的面前,把这信封交给小双,说是你送的婚礼?”

诗尧默立了片刻,他的眼光深深地望着我,里面有着痛楚,有着无奈,还有更多的萧索。

“诗卉,”他低声地说,“你是绝不肯把它私下交给小双了?”

“绝不!”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

“好吧!”他点点头说,“你就当着卢友文的面前交给她,如果她不收,你再带回来。”

“哥哥!”我狐疑地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还是先告诉我的好,我不愿意跑去碰钉子、闹笑话!”

诗尧恳求似的望了我一眼。

“诗卉,我是个闹笑话的人吗?”他无力地问。

“靠不住!”我摇摇头。

诗尧的脸涨红了,青筋又在他额上跳动,他一把抢下那信封来,恼怒地说:

“好吧!不求你,我明天自己送去!”

想想,如果会闹笑话,他自己送去,这个笑话准闹得更大!于是,我慌忙再把信封夺了回来,叽咕着说:

“好了,我送去,送去,如果要碰钉子、闹笑话,我就碰吧、闹吧,谁叫我是你的妹妹呢!”

于是,我把信封收在手提包里。叫了一辆计程车,我按照小双给我的地址,往和平东路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浦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因为,附近全盖了四层楼的公寓,就有那么两栋又矮又破的木板房子,非常不谐调地杂在林立的公寓之间。我按了门铃,很快地,小双跑来开了门,看到我,她又惊又喜又意外。

“哎哟,诗卉!你怎么来了?我正预备明天去接你和诗晴来玩呢!你倒先来了!”

“等你去接吗?”我哇哇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来就是急脾气,如果你一年不来接我,难道我就等一年吗?还不快接过箱子去,我是送东西来了。”

小双慌忙接过箱子,我还抱着大堆毛毯、被单、太空被等东西,小双愕然地说:

“这是干吗?”

“你用惯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反正家里没人用,你即使现在用不着,大概年底也用得着了!”

“为什么年底用得着?”小双不解地问。

“添了小宝宝呀!”我叫。

“胡说!”小双红了脸,“总是爱开玩笑!”

我跟着小双往屋子里面走,虽然手里抱着东西,我仍然对那小院东张西望地打量了一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怜,新割除的杂草像没剃清爽的头,东一块西一块地丛生着,围墙的篱笆边有两排芭蕉和芦苇,倒长得相当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径两旁,新栽了两整排的玫瑰,却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小双看出我在打量花园,就笑着说:

“这院子真别扭,种花它不长,杂草倒长得个快!”

我想起前一阵子,她说卢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种花啦,原来是在布置新房,就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如果早告诉我,你在布置新房,我来帮你除草施肥,保管现在已经开了满院的花儿了!”

小双笑了笑,也不说话。我走进了玄关,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卢友文正在书桌前坐着,桌上堆满了书籍、字典、稿纸、茶杯等东西。看到了我,卢友文回头对着我一笑,说:

“我正写到一个高潮阶段,我不陪你,现在一中断,等下情绪就不连贯了,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小双已经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里面的一间房间。我看她挺严重的样儿,吓得我连那间“客厅”是个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就跟着她

走进了“卧室”里。到了那间卧室,我才大略明白,这也是栋经过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换成了地板,纸门也已换成木板的隔间。但是,显然整栋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风吹着窗棂,似乎整栋房子都在那儿摇晃、呻吟和挣扎。我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床上,四面看看,那张床倒是新买的双人床,除床以外,室内还有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和两把藤椅。连化妆台都没有,只是,那桌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两支芦苇。我从不知道芦苇也能插瓶,看来挺别致的。小双笑了笑,坦白地说:

“这是‘花园’里的特产,芦苇和色蕉叶,我有时也插两支色蕉叶子,甚至,插两支青草,让屋里有点生趣。”

生趣!听到这两个字,我才觉得这屋子是相当阴暗的,空气里有股潮湿与霉腐的味儿。这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后面就是厨房和厕所,从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后面还有个小窄院儿,却完全是杂草蓬生了。小双红了红脸说:

“他忙着写东西,没时间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头,他说不许我再去碰那些野草了。”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深入地研究这房子了,反正,横看竖看,这房子就没有一点“新房”的样儿。平常,我还总觉得我们家的房子简陋,现在,才真知道什么叫“简”,什么叫“陋”,我们家的那些镂花窗格,曲曲回廊,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锦,和这儿比,简直是“天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双解释地说,“好在,我们两个对物质上都没有什么大要求,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卢友文现在总有点稿费收入了吧?”我那“现实”的毛病又发作了。

小双的脸又红了红,顺手在床头上拿过一本杂志来,那杂志已经翻得又旧又破了。她翻开来,满脸光彩地拿给我看,那摊开的一页上,赫然是卢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拱门下》。

“题目就取得好,”我说,“不俗气!”

小双笑着点点头,好骄傲、好欣慰的样子。我本来还有句话,想问她这样的一篇小说,能拿到多少稿费。后来一想,别总是钉着问人家钱的问题,显得我这人满身铜臭,毫不诗意,岂不辜负爸爸给我们取名字时,加上的这个“诗”字吗?于是,我笑着从皮包里先取出我们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项链,我交到小双手中,笑着说:

“项链是妈妈给的,她说不值钱,让你留着当纪念。‘份子’是全家凑的,当然,绝大部分是妈妈爸爸拿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对金钱看得很淡,但是,生活总之是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要花钱,我们就‘现实’一番了。何况,我们都很懒,不愿意分开去想礼物,就合起来送这一份。”

小双怔怔地望着我,半天半天,她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反复解释,她只是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最后,我一急,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我们猜想你缺钱用,商量着把礼物折为现款,全家推派我来做代表,认为我口才好,不会伤你的自尊。现在,钱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认为这钱会侮辱了你的话,你就把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把我赶出去。”

小双瞅着我,顿时间,她竟眼泪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紧紧地握着我,只说了句:

“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样好?”

说完,就低下头去,出乎我意料地哭起来了。小双一向个性强,即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有本领不让它落下来。现在,她竟然毫不克制地哭泣起来,就使我心慌意乱了,又怕她把卢友文给招惹进来,因为我皮包里还有我哥哥托带的一件“危险礼物”呢!于是,我搂着她,急急地说:

“只要你知道我们都是好意,只要你能领情,只要你高高兴兴地收下,我们也就开心了!”

小双用手绢擦了擦脸,很快地收了泪,她甩甩头,振作了一下说:

“我能不收下吗?我能拒绝吗?我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好歹!何况……何况……”她又低下头去,用好低好低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我也不瞒你,诗卉,你们并非锦上添花,你们在雪中送炭呢!我……我实在弄得没办法了。人,仅凭傲骨也不能活的,是不是?”

我心里有点糊涂,我已料定小双生活很苦,但是,苦归苦,总可以过下去,她在音乐社有四千元一个月的薪水,卢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点稿费了。两个人的需求都不大,何况,前几个月,诗尧才给了她一万块呢!我正在心里计算着,小双已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她把长发往后一掠,冲着我就嫣然地笑了,说:

“好了,让你第一次来,就看着我淌眼泪,好没意思!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你别跑!”我拉住她的衣服,“还有一样礼物呢!”

“什么?”小双吓了一跳,“不来了,不来了,这样子,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管你是什么,我反正不收了。”

“你坐好,”我把她压在床上,正色说,“小双,这件礼物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是哥哥要我带给你的!”

小双的脸色蓦然惨白,她往后直退,我已取出那个信封,送到她面前去。小双迅速地跳起身子,挣脱了我的手,好像我拿着的是一件毒药似的。她退到门边,对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脸色是严肃的、责备的,而且,是相当恼怒的。

“诗卉!你拿回去!如果你和我还是朋友,你就拿回去!不管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只要是来自你哥哥处,我绝不收!诗卉,我告诉你,我嫁给友文,是因为我们深深相爱,跟着他,无论吃多少苦,我心甘情愿。这一生,我绝不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

她那样义正词严,她那样一团正气,她那样凛凛然不可侵犯,使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可耻、好不应该。我讪讪地拿着信封,整个脑门子都发起热来了,我说:

“早就知道是碰钉子的事儿,哥哥偏要我做!回去,我不找他算账才怪!”

小双看我满面懊丧,她又心软了,走过来,她拉住我的手叹了口气,然后陪笑地说:

“别生我气,诗卉!”

“你别生我的气就好了!”我勉强地笑了笑,把那信封塞回了皮包里,经过这样一闹,我觉得兴致索然了,站起身来,我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小双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笑着说:

“你敢走!你走就是和我生气!坐下来,我给你倒茶去!”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床上去,我觉得,这时一走,倒好像真和她怄气似的,也就坐了下来。她走出了卧室,我依稀听到她和卢友文交谈了几句什么,只一会儿,她就端着杯热茶走了回来。我说:

“我们不会声音太大,吵了卢友文吧?”

“不会。”小双笑吟吟的,忽然恢复了好心情,就这么出去绕了一圈,她看来就精神抖擞而容光焕发,“他说他今天写得很顺手,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他要我留你多玩玩,帮他好好招待你!”

原来,卢友文的“顺手”与“不顺手”会这样影响小双的,我凝视着她,发起愣来了。

“怎么了?”小双推推我,笑着说,“不认得我了?”

“卢友文每天能写多少字?”我问。

“那怎么能有一定?”小双笑容可掬,“你在说外行话了!写作这玩意,顺手的时候,一天写个一千字两千字就很不错了,不顺手的时候,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也多得很呢!”

“那么,卢友文是‘顺手’

的时候多呢,还是‘不顺手’的时候多呢?”

“当然不顺手的时候多呀!”她的眼里有着真挚的崇拜,“许多大作家,穷一生的努力,只写得出一部作品来!”

“哦!”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把卢友文那篇《拱门下》拿了过来,想拜读一番。小双立刻把台灯移近了我,笑着说:“可能你不会喜欢他写的这种东西。”

“为什么呢?”我问。

“你看看再说吧!”

我看了,很快就看完了,那是一篇大约八千字左右的短篇。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主要是写一个矿工的女儿,认识了一位大学生。这女孩因为平日都和一些粗犷的工人在一起,觉得自己所认识的男友都不高尚,认得这大学生后,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这大学生身上。一晚,这大学生约她在一个废园的“拱门下”见面,她兴冲冲地去了,带着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想,谁知,这大学生一见面就搂住她,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去摸索求欢,她几经挣扎,狼狈而逃。这才知道男人都是一样的。

我看完了,放下那篇《拱门下》,我默然沉思。小双小心翼翼地看看我的表情,问:

“你觉得怎样?”

“很好。”我耸耸肩,“只是不像卢友文的作品!”

“为什么?”小双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不懂文学。但是,我看过很多中外文学,我觉得,他可以选择更好的题材来写!例如……”我瞪着她,“写一篇你!写一篇他心目里的小双,写你的爱情,你的纯真,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如果有这么一篇东西,会比大学生伸手到女孩衣服里去,更能感动我,也更能让我有真实感!”

“我早知道你不会喜欢!”小双不以为忤地笑着,“你是唯美派!但是,你不了解人性……”

“人性就是这样的吗?”我有点激动,“卢友文第一次约会你,就把手伸到你衣服里去了吗?”

“胡说八道!”小双叫着,涨红了脸,“你别一个钉子一个眼吧,人家是写小说呀!”

“原来小说是不需要写实的!”我再耸耸肩,“我记得卢友文曾在我家大发议论,谈到小说要‘生活化’的问题,我现在懂了,所谓生活化,并非写实,而是唯丑!”

“没料到,”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我抬起头,卢友文不知何时,已笑吟吟地站在房门口,“诗卉对小说,还有很多研究呢!”

“研究个鬼!”我的脸发起烧来,“我不过在顺嘴胡说而已!”

小双一跃而起,她喜悦地扑过去,用双手握住卢友文的手,抬头仰望着他,她眼底又流转着那种令人心动的光华。她的声音里充满欢乐和崇敬。

“写完了吗?你瞧,手写得冷冰冰的,我倒杯热茶给你暖暖手。”说完,她像只轻快的小蝴蝶般飞了出去,一会儿,又像只轻快的小蝴蝶般飞了回来,双手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卢友文接过茶来,怜惜地看了看小双,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

“小双是个傻女孩,跟着我这个疯子受苦!”

“你是个疯子吗?”我笑着问。

“放着几百件可以赚钱的工作不去做,却在家里饿着肚子写小说,这种人不算疯子,哪种人才是疯子?”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一直带着微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一种属于精神的“力量”。我凝视他,难怪小双爱他,他确有动人心处。

“你不是疯子,”小双柔声说,“你是天才。”

“天才与疯子间的距离有多少?”卢友文问,洒脱地、自嘲地微笑着,“小双,我可能是天才,我也可能是疯子,我如果不是天才,我一定就是疯子,也可能,我既是天才,我又是疯子!”

小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说绕口令吗?什么天才疯子的一大堆!我不管你是天才还是疯子,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天才也好,疯子也好,都需要吃东西,是不是?”

卢友文抚摩着小双的肩膀,温柔地笑了。

“我不要吃东西,我在想——我应该写一部书,书名就叫‘天才与疯子’,说不定,这本书可以拿诺贝尔奖呢!”

小双抿着嘴角笑,望着我直摇头。

“你瞧,诗卉,这个人的脑海里只有写书!”

卢友文的笑容忽然收敛了,望着小双,他正色地、沉重地,几乎是痛苦地说:

“不,小双,我的脑海里还有你!明天,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写作既然不能当饭吃,我就该找个工作养活你,我不能让别人说,卢友文连太太都养不起!我去找个教书的工作,下了课,可以照样写作!”

“友文,”小双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说,“朱伯伯他们全家,凑了一万块给我们作婚礼,还有一串项链呢!”她爱惜地举着那串项链,拿给卢友文看。

“哦!”卢友文一怔,望望那项链,又望望我,笑容全消失了。正要说什么,小双轻柔地叫:

“友文!”

卢友文咽住了要说的话,他再爱怜地抚摩着小双的头发,轻叹了一声,说:

“古人有句话说得最切实:贫贱夫妻百事哀!”

说完,他转身又出去写文章了。

我望着小双,一时间,觉得感触颇多,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小双也坐在那儿怔怔地发愣,手里紧握着那串项链。我的眼角扫到那篇《拱门下》,我忍不住说:

“他稿费收入不高吗?”

小双望着那杂志,叹了口气。

“这种杂志,是没有稿费的!给稿费的杂志,只用成名作家的稿子!”

“那么,那些成名作家在未成名以前,怎么办呢?”

“就像友文一样吧。”小双说,“最伤脑筋的,还是友文太认真,每个字都要斟酌,写出来的东西就少了。”她看看我,忽然说,“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旧钢琴卖,我想东拼西凑一下,去买一架钢琴,可以在家里收学生。”

“你那音乐社的课呢?”我诧异地问,“不上了吗?”

“音乐社这个月已经关门了。”小双笑笑说,“那老板认为利润太少,管理麻烦,不干了。所以,”她扬扬眉毛,“我也失业了。”

哦!怪不得她那么苦!怪不得她那么急需钱用!我望着小双,她又羞赧地笑笑,低声说:

“本来我也不至于很拮据,但是,你不知道一个单身汉……像友文,他是不大会支配生活的,结婚前,我才知道他借了许多债,这儿一百,那儿两百的,我就帮他一股脑儿全还清了。”

我点点头,说什么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跟着卢友文吃苦,只要她认为是快乐,也就无话可说了!那晚,我回到家里,心中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直接走进诗尧的房间,我把那信封重重地放在他书桌上。他看看信封,冷冷地说:

“连拆封都不拆吗?”

“是的,连我的友谊,都几乎送掉了。”

诗尧一语不发,拿起那信封来,他撕开了口,从里面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他把那纸折叠成一架纸飞机,在满屋子里抛掷着。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一把抓住那纸飞机,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山叶公司出的钢琴提货单,凭条提取钢琴一架!在提货单上,我的哥哥写着一行小字:

宝剑以赠烈士,红粉以赠佳人。钢琴一架,聊赠知音者!

诗尧取过那提货单去,继续折成飞机,继续在屋子里飞掷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