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冬天来临的时候,医生说我患上了轻微的贫血症,在奶奶和雨农的坚持下,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生活一轻松下来,雨农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双家里,帮她抄套谱,帮她填歌词,帮她陪小彬彬玩。小双,她已经成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气越来越响了。
在那段日子里,诗尧每到下班以后,总是固定地到小双家里小坐。小双学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一盆炉火,燃烧着满屋子的温馨。晚上,我和雨农,诗尧和小双,加上一个绕人膝下、笑语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双那小公寓里,度过一个温暖而安详的夜晚。于是,我有时禁不住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人如果不对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温暖,不是也很快乐吗?但是,人算总不如天算!我经常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在客厅外偷听诗尧和小双的谈话,假如我不冒冒失失地“摔”进去,会不会整个历史改写?
然后,又一个“晚上”来临了。
那晚,我和雨农在小双家吃过了晚餐,三人在客厅里闲聊着,平常这时候,诗尧一定也加入了我们,但,那晚他没有出现,也没来电话,情况就显得有点特殊。八点多钟,小彬彬睡着了,小双把她抱进了卧室,出来继续和我们聊天。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是一屋子的温暖。窗外却下着相当大的雨,而且风声瑟瑟。小双拨弄着炉火,不时抬头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风在呼啸着,雨点疏一阵、密一阵地紧敲着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小双似乎也有份下意识的不安,她看了好几次窗子,忽然说:
“诗卉,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气一模一样。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却好温暖好温暖。”
我回忆着那个晚上,暗中计算着时间,六年!真没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这六年,大家都在轨道上行走,只有小双,她经过了多少事故,结婚,离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归何处,梦落谁边”。我想着,心里有点儿酸涩。小双呢?她也沉默着,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一时间,室内好安静。
忽然间,急骤的门铃声打破了我们的静谧。雨农跳起身来,去打开了房门。立即,诗尧从外面直冲进来,带来了一股寒风和一头雨雾,我们讶异地望着他,他站在客厅中央,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夹克已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也在滴着水,他显然淋了好一阵雨,看来相当狼狈。但是,他脸上却充满了笑意,脸色红润而激动,眼睛里闪耀着热烈、兴奋和喜悦的光华。他紧盯着小双,愉快地说: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你猜我会送什么?”
准是又帮小双接了什么配音工作,我心里想着。要不然就出了张《杜小双专辑唱片》,反正,他对小双的事最热心,尽管凄风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怀热情!
“我不猜。”小双轻声地说,望着他,“我所希望的东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
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着那早已失踪的人!接着,她振作了起来,扬着头,她微笑着。
“你淋湿了,我去帮你拿条大毛巾来!”
她从诗尧身边走过,诗尧一伸手,抓住了她。
“别走!”他哑声说,脸上的笑容隐没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恼地望着她,“猜都不愿意猜呵!”他说。
小双被动地站住了,被动地望着他。
“那么,”她说,“奥莉维亚·纽顿-约翰的原版唱片?”
诗売摇头。
“我所有歌曲的卡式录音带?”
诗尧又摇头。
“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声道的唱机之类的东西,”小双郑重地说,“我是不会收的,目前这一套已经够好了!你别再玩送钢琴的老花样!”
“不是!不是!都不是!”诗尧猛烈地摇头。
小双有些困惑了。
“那么,我真猜不出了。”
诗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眼神十分怪异。半晌,他才慢吞吞地从夹克口袋里,非常慎重、非常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绒的首饰盒来。托着那首饰盒,他一直送到小双面前。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我心想,诗尧又疯了!好端端的,他就要找钉子碰!明知小双那份执拗的脾气,现在怎是“求婚”的时机?果然,小双的面色倏然变色,她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刺了一下似的,迅速地挣脱了诗尧的掌握,她一下子向后面退了三步,急速地摇着头,一迭连声地说:
“不!不!不!我不收!我不收!”
诗尧定定地站在那儿,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滴落到面颊上,他固执地、沉着地、一字一字地说:
“不收,没关系,打开看看,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双更固执,“你拿回去,我看也不要看!”诗尧的脸色发白了,眼光暗淡了。
“仅仅为了让我有一点点安慰,”他轻声地,几乎是祈求地说,“我冒着雨去取货,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你甚至不愿意看一看?”
小双有些动容了,她凝视他,终于,在他那恳切的注视下软化了。她低声说:
“我只看一看,但是不能收。”
“看完再作决定,好吗?”
小双接过了那首饰盒,慢慢地打开来。诗尧一脸的紧张,专注地盯着她。我心想,诗尧这些年来,也赚了不少钱,说不定一股脑儿去买了颗大大的心形钻戒了!我正想着,却听到小双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诗尧!我不相信!”然后,她喘着气,泪水满盈在她的眼眶里,她又是笑,又是泪地转向了我,“诗卉!你来看!诗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看!你看!是坠子!奶奶给我的坠子!诗尧,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她急促地乱嚷乱叫,激动和意外使她的脸发红而语无伦次。
我冲了过去,心里还在想,诗尧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他准是照样模仿着镌了一个假的!但是,一看那坠子,我也惊愕得目瞪口呆!那是奶奶的坠子!真真实实的坠子!碧绿晶莹,上面镌着双鱼戏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弄回来的?”
诗尧不看我,他的眼光仍然专注地盯着小双,说:
“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时间,来追寻这个坠子!最初,找到和卢友文赌钱的那个工人,他已经把坠子卖入银楼;我找到银楼,坠子已被一位太太买走;我找到那位太太,她说她把坠子让给了一位电影明星,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我辗转又辗转地托人去香港找那明星,那明星却拒绝出让这坠子。于是,迫不得已,我写了封长信给那电影明星,告诉她这坠子的重要性……然后,终于,今天晚上,她托人带回来这个坠子……”他眼里燃着热烈的光彩,“所以,小双,如今是物归原主了!”
我抓起了那坠子,上面的金链子还是当初的!我迫不及待地把坠子挂到小双脖子上,兴高采烈地大嚷:
“噢!小双!太好了!小双!太妙了!咱们朱家的祖传至宝,你让它依然属于朱家吧!”
我兴奋之余,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明显了。小双那喜悦的脸孔骤然变了变,握住坠子,她想取下来,说:
“诗卉,我看还是你拿去戴吧,放在我这儿,搞不好又弄丢了。”我一把按住她的手,叫着说:
“奶奶给你的东西,你敢取下来!”
诗尧往前跨了一步。
“小双!”他声音里充满了激情,“总记得你在医院里哭着要坠子的情形!你如果不肯收啊,还给我,我砸了它……”
小双松了手,她让那坠子垂在胸前,慌忙一迭连声地说:
“我收!我收!诗尧,别生气!我收!我再不知好歹,也该了解你四年来找寻它的一片苦心,我……我只恨我杜小双,无以为报,我……”她忽然把头埋进了我胸前,哽塞地嚷,“诗卉,诗卉,我欠你们朱家太多太多了!我,我怎么办呢?”
我让开了身子,把她轻轻地推到诗尧面前,诗尧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热烈地盯着她的。小双被动地站在那儿,被动地仰着头,被动地迎视着他,眼里泪光莹然,脸上是一片可怜兮兮的婉转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欢所充满了,暗中握紧雨农的手,我想,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迹”已经出现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许许多多的“或者
”中,我却绝未料到一个“或者”!它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带来了惊人的霹雳!
首先,是门铃声忽然又狂骤地响了起来,惊动了小双和诗尧,真杀风景!我心里还在暗暗咒骂,雨农再度跑去开了门,瞬时间,又一个浑身滴着水的人直冲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是李谦!我正惊愕着,李谦已急匆匆地、脸色阴晴不定地喊:
“小双!我给你带来了卢友文的消息!”
一刹那间,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全体都呆了。诗尧的机会又飞了!小双的脸上迅速地绽放了光彩,她冲到了李谦面前,仰着脸,她紧张、期待而迫切地喊:
“告诉我!他在哪儿?”
“在高雄!”李谦说,声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严肃,“我去拍摄大钢厂的纪录片,在高雄碰到了他!”
小双研究着李谦的脸色,她的嘴唇变白了。
“他又失败了,是吗?”她轻声说,嘴唇颤抖,“他依然写不出东西来,是吗?还是……”她仔细地凝视李谦,“他骂我了?他爱上了别人?他……”
李谦摇头。
“小双,”李谦的声音低哑,“他快死了。”
小双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小双靠在墙上,她抬着头,仍然死盯着李谦。雨农焦灼地对李谦喊:
“怎么回事?你别吓小双,好好的人,怎么会快死了?你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李谦说,脸上一丝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我在民众医院碰到他,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众医院看病,他正好从里面冲出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医生追在后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过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对我说了两句话,他说:‘李谦,告诉小双,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说完就跑走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去看他的医生,那医生听说我是卢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说,卢友文的病历卡上无亲无故无家属,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诉卢友文本人,因为——他害了肝癌。医生说,这病在他身体里,起码已经潜伏了五六年。现在,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李谦停了停,我们全怔在那儿,我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心中慌慌乱乱,根本不太能接受这件事实。小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李谦,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半晌,她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低沉而沙哑。
“你有没有他的地址?”
“我从病历卡上抄下来了。”李谦慌忙说,“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就直接回到台北来找你们!”
小双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边,挣扎地、无力地低语:
“诗卉,我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去,她靠在那儿,长发半遮着脸庞,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又奄奄一息。诗尧很快地冲到电话机旁边,翻着电话号码簿,在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以前,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
“我要两张飞机票,明天早上飞高雄的!”
“不!”小双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长发掠向脑后,她努力地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气,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坚决地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车去高雄!”
“今晚!”雨农说,“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十点半还有一班车!”李谦说。
小双从沙发上直跳起来,由于跳得太猛,她还没有从晕眩中恢复,这一跳,就差点栽倒下去。诗尧一把搀住了她,心痛地蹙紧眉头。小双挣扎着站稳了,甩甩头,她显出一份少有的勇敢与坚定,她说:
“诗尧,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记得上次我们到外双溪为《在水一方》录影,我曾经说那儿新盖的几栋别墅很漂亮,请你立刻帮我去租一栋,不管价钱要多高。如果我的钱不够,你帮我去借,我将来作曲来还!”
“我立刻去进行!”
“不是进行!”小双几乎是命令地说,“我要在三天以内,和卢友文搬进去住!所以,三天之内,我要它一切就绪!李谦,我能拜托你帮诗尧布置吗?友文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一直说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为他在找借口,没料到……”她喉咙哽塞,“现在……我要——给他最丰富的三个月!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了解我,请你们帮助我!”
“三天之内!”李谦坚定地说,“你放心!小双!包在我和诗尧身上!”他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小双,“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你记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
小双点点头,转向我:
“诗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着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地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车子里,呆呆地望着身边的小双。奇怪!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慌地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地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着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着血。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
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着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着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她依然细心地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着我的肩膀,她把头在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地一仰头,脸上已带着笑意,她对我说:
“笑笑吧!诗卉!”
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
“卢友文先生!”
“楼上!”
我们沿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着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
“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哗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着一件破棉祆,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小双“努力”地“看”过去,讷讷地说了句:
“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着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着,苦苦地凝视着,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地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不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如果是
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用手攀着他的脖子,她主动地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地、激动地拥吻着。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情,都借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地吻她,不停地吻她,用手牢牢地箍紧了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着小双的脸庞,不信任地看着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地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看我,我宁愿生病!”
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地直视着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地、幽怨地、低哑地说:“友文,你好狠心,离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
卢友文惶恐而慌乱。
“在我没有拿出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地喘气,“你还在恨我吗?告诉我!”
“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战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复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
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了,不是只说不做!”
他住了口,望着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着她,逐渐地,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紧拥在胸口,哽塞地说:
“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沓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
小双低头看着那沓稿纸,她翻开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地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彩,她把那沓稿纸紧紧地、珍贵地压在胸口。她郑重地、坚定地、热烈地望着卢友文:
“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
“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着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地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地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地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
“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地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拼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
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校对、印刷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地望着她说:“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着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
“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着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
“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
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觉得我却痛苦地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平凡”与“庸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
(本章完)